專訪王殊：為中德建交牽線的記者外交官

從駐外記者到外交官

從當駐外記者開始，他就積極參與了中國與聯邦德國建交的全過程。

見到王殊先生的時候，真不敢相信他已經88歲了。

眼前的王殊頭發花白，衣著潔凈整齊，操著一口蘇州普通話，有著江南書生般的文雅作風。作為“外交筆會”副會長，年近九旬的老人前兩年還在給上海《文匯報》的《筆會》、《新民晚報》的《夜光杯》寫稿。近來，先生還喜歡上了《蝸居》作者六六的作品。

“上海的很多東西都讓我有回憶，這部劇寫的就是現實中的上海。”

很難想象，這位和藹地和記者聊著《蝸居》的老人，曾經是一個冒著生命危險前往朝鮮戰場采訪的戰地記者，他也曾坐著古巴戰車和士兵聊天，還曾是一名與外國政要斡旋的成功外交官。

王殊先生的家里，收藏著各種各樣的“小物件”。隨手拿起一個外形酷似小白菜的紀念品，他就能給《世界博覽》記者說起關于它的故事：什么時候、什么原因而到了哪個國家，這件紀念品對他的意義如何。

因為職業的原因，王殊游歷了世界上80多個國家。在他任職記者和外交官的時候，每月的津貼只有100多元人民幣，折合當時的市價，就是100多西德馬克。一個月的薪水只能買一只皮鞋，攢上一年才能買一臺18寸的彩色電視機。“薪水只夠買些這類‘小玩意兒’聊作紀念。”

在王殊先生的收藏品中，有一張隨意壓在茶幾玻璃板下的舊照片，那是王殊和一位外國男士的合影，他們站在溫和的陽光下微笑著，都穿著上世紀70年代流行的黑色厚呢子大衣，看上去像是一對關系很不錯的朋友。

“他叫施羅德，我的德國朋友。就是他到訪中國，幫助兩國拉開了交往的序幕。”

初到德國

施羅德曾任前聯邦德國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是聯邦德國第一個訪問我國的政界領導人。在后來的中德建交歷程中，也是促成建交的關鍵人物。

王殊先生回憶說，自己與施羅德和德國的緣分，得從進駐新華社駐波恩分社記者站講起。

1969年12月，王殊被派到聯邦德國首都波恩擔任常駐記者。這原本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王殊過去一直在第三世界的英、法語地區工作，這次來歐洲，原本是準備進駐意大利。不巧的是，當時的駐波恩記者項前剛剛確診患了癌癥，要馬上回國手術治療。組織臨時決定，派遣王殊接替項前的工作。

這項工作對基本不懂德語的王殊來說，是一個挑戰。比語言關更緊迫的問題是，當時兩德（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的問題是戰后東西方矛盾和沖突的焦點之一，情況很復雜，可以預見，工作的開展會相當棘手。王殊在緊迫的準備工作中，搶時間閱讀了有關德國問題的簡單介紹材料就出發了，趕到波恩時已是1969年最后一天的中午。

“到波恩不久，我感到在這里工作的困難比預料的大得多，要適應新的工作環境，需要下很大的功夫。”王殊稱。

新華分社在波恩南邊的巴德哥德斯堡區山坡上一所小三層樓房里，背后是覆蓋著一片森林的山崖，夜晚睡在床上可以聽到山崗上松濤的聲音和夜鶯的啼唱。分社除了王殊以外，只有一個翻譯和一個剛剛輪換來的一個廚師。翻譯也只學了兩年多德文，加上“文革”中耽誤了三年，只能看懂一些德文，但聽、說都很差，工作困難之大可想而知。

像過去每到一個新的國家一樣，王殊走出辦公室去尋找朋友，建立友誼。除了官方新聞機構的負責人和一些重要政府部門、議會與黨派的新聞發言人以外，根據兩本德國記者和外國記者的名冊，王殊一一打電話約時間登門拜訪。幾個月后，他已認識了一百多位記者，其中不少人后來成了他的好朋友。王殊同德國政界、經濟界人士也有了初步的接觸和往來。

同時，他們也加強了德語學習。社里請了一位懂英語的德國老師，每天晚上除了教德語外，還給他們講解報刊文章，起草來往書信，甚至辦理日常行政事務。他們逐漸擺脫了“又聾又啞”的狀態，開始看報、聽電話、看電視和做一般性談話。翻譯的進步更快，連廚師也學了不少德語，可以一個人上街買菜了。

由于分社三人都是男的，鄰居們過去很少看到新中國來的人，他們看到每一天派報公司的人把一大捆報刊送到樓房門口，晚上又是一大捆，就說：“那里住了紅色中國的三個教授。”附近的農民在樓房前面的坡地上種了很多蔬菜，王殊利用這個機會同他們攀談起來，熟悉以后就根據德國的習慣請他們到分社來喝葡萄酒，他們也請幾位工作人員到自己家喝酒。不久，鄰居們對王殊他們都熟稔起來，也就不再打聽他們的工作。

由記者尋找建交的可能性

在可以閱讀德文媒體，能夠聽說簡單的句子后，王殊開始了另一項任務——關注聯邦德國對中國的外交政策，觀察是否有建交的可能。

工作了半年之后，分社門庭冷落的情況發生了變化。王殊和同事們積極開展對外活動、廣交朋友后，登門拜訪和來電話、來信的人漸漸多起來。另一方面，當時聯邦德國的執政黨和反對黨在對待中國的問題上分歧加劇了，政治時局處在微妙的十字路口。作為在德國工作的中國人，王殊很快引起了諸方政治力量的關注。

最早同王殊先生建立聯系的，是一家同反對黨——基督教社會聯盟有密切關系的媒體《快捷畫報》。有記者主動打電話到分社約見王殊，說他想來商談去北京采訪的可能性。見面之后，這位記者卻開始向王殊介紹起反對黨主席，大名鼎鼎的主席施特勞斯。

施特勞斯和后來第一個訪華的德國政界人物施羅德都屬于基督教社會聯盟。在1969年9月以前，基督教社會聯盟是執政的聯盟黨的一員，9月大選失敗后成為了反對黨。

政治交往序幕的往往是媒體與媒體之間的來往。無獨有偶，另一位同王殊先生較熟悉的媒體的朋友——德意志廣播臺東方部主任湯麥斯，也說同時任總理的勃蘭特很熟，“可以為我介紹，”王殊回憶。

還有一位朋友是聯邦政府新聞局東方科的舒馬爾先生，他經常來看王殊。舒馬爾曾在柏林大學修讀中文，他在新聞局的工作就是通過閱讀中國媒體或者有關中國的報道為政府制作簡報。這樣，他也時常將政府內一些同中國關系的看法轉達給王殊，并解釋一些德國對中國的政策。通過這個關系，王殊了解到很多德國政府的真實想法。

王殊交到了不少這樣的德國朋友，他自己也感覺牽線中德關系的工作開展得有些起色，“當時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新華社波恩分社里有外交部的人，”這也使王殊深感自己與一般記者不同，擔負的責任更重大。

中德建交前夜

王殊將在聯邦德國調研的結果匯總，做了幾個報告向國內匯報。報告受到了新華社內部的表揚，很快通過新華社的報送引起了有關領導的關注。

“當時國內正在搞運動，我在國外也未能幸免，造反派說我是‘五一六分子’，還說我做這些調查報告是不務正業，”王殊向記者講述道，“后來是周總理看到了我的調查報告。1971年，周總理在一次外事會議上就對新華社的人說，“王殊你們不要，我們要，到外交部來。”

1971年，正是中國與西方社會的外交“破冰”之年。王殊的機遇適逢其時。

1971年，4月中美“乒乓外交”啟動；同年，基辛格秘密訪華。到了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雙方簽署了上海公報，互換了聯絡處，中美關系得到了改善。

同樣是1971年，10月時中國恢復了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中國同更多國家建交。“當時在國際上出現了大三角形式，對國際局勢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當時還沒有與我國建交的日本和聯邦德國為此對美國有很大意見，因為過去之所以沒有建交主要是由于美國的影響，而現在美國又沒有把對華政策的改變事先通知兩國，以致造成了它們在外交上的被動，同中國的關系落到了別人的后面，”王殊對記者談及當年的形勢，分析道。

“而在西歐地區，我國只同法國、瑞士有外交關系，同英國、荷蘭有代辦級的半外交關系。在中國方面，打開中美關系后，對日本和聯邦德國的關系也很關心，而且在當時的形勢下，有可能與之很快建交。因此，雙方都有建交的意愿。”

但是，在聯邦德國出現了新的情況。社會民主黨在1969年9月的大選中取得了勝利，同另一個小黨自由民主黨組成了以勃蘭特為首的聯合政府，接替了戰后執政20年的聯盟黨。勃蘭特上臺后推行的“新東方”政策，改善同前蘇聯、東歐的關系，協調兩個德國的內部關系。鑒于當時中蘇關系緊張，他擔心發展同中國的關系可能影響這一政策的實行，因而把同中國的關系放在次要位置，采取了“先蘇后華”的政策。

這一次，成為了反對黨的聯盟黨則基于黨派斗爭的需要，同社會民主黨唱反調，主張優先同中國發展關系，并且希望出訪北京。而王殊當時也把這一情況及時報告給了周總理。

“可是當時聯盟黨內有不少右翼分子，對華并不友好，這也是我當時了解到的，”他反饋回國后，毛澤東主席說，“沒事，我就喜歡和右派分子談，尼克松也是右派，我們談得也很好。”

接觸施羅德

“1972年1月底，我在羅馬尼亞駐聯邦德國的招待會上遇到了基民盟副主席、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施羅德，問到他曾兩次表示愿到北京去同中國領導人就兩國關系交換意見，現在是否有具體想法。他想了一下后說，這里談話不太方便，過些天他將打電話約我到他在議會的辦公室去談，”王殊回憶說，過了十多天，施羅德的秘書就來了電話，約在2月21日下午到他的辦公室去談。王殊和分社的邢桂敏按時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很熱誠地接待了兩人，這就是他和施羅德的第一次接觸。

施羅德屬于老一代外交家，態度嚴肅，說話謹慎。原本他就知道，王殊去拜訪他是要問他對訪華有何具體想法，卻一直不肯先談及這個話題。王殊不得不像記者采訪那樣，先提了一大堆有關德國和歐洲局勢的問題，旁敲側擊。可是談了兩個多小時，還沒談到正題，王殊也不免有些著急，干脆直截了當地發問“訪華的問題應當如何解決”。施羅德這才表示愿在方便的時候前去訪問。

“我就問他什么時間比較合適，他仍不愿說具體時間，只表示聽從中方的安排。我表示，將向國內有關方面報告后再來同他商談。”

回到辦公室后，王殊才知道，就在當天，施羅德所屬的基督教社會聯盟的主席團已正式做出了決議，要求政府迅速采取措施同中國實現關系正常化。王殊很快把這件事報告了外交部和新華社。

幾天后，王殊在中國駐巴黎使館接到了外交部的電報，通知以外交學會的名義邀請聯邦德國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施羅德在7月14日到28日訪問中國兩周。

“后來聽說，這個決定是周總理經過反復考慮后作出的。周總理同外交部同志進行了多次研究，認為勃蘭特政府推行新東方政策，對同我國建立關系顧慮重重。我國先邀請反對黨領導人來華訪問，這對推動兩國的關系有利，但對政府會有一些壓力，因此選擇適當的人選十分重要。施羅德具有聯邦議會外委會主席的身份，而且當過外交部長和國防部長，辦事謹慎仔細，國內外聲譽不錯，首先邀請他以議會外委會主席的身份而不是以反對黨副主席的身份來華訪問比較妥當。”

回到波恩后，王殊立刻約見了施羅德，告知他訪華的事，他非常高興，說完全同意中國提出的時間，具體安排客隨主便，沒有任何要求，相信中方一定會安排得很好。當晚，他就即將訪華一事通知了新聞界，在德國內外立即引起了很大震動。很多報刊認為這將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兩國關系正在揭開新的篇章”。可是，也有一些媒體冷言冷語地說，施羅德“并不能代表政府”。前蘇聯、東歐報刊更是攻擊施羅德進行“反蘇”活動，企圖“建立北京——波恩軸心”。西方國家特別是歐洲國家的媒體對此也作了很多評論。

那些天，許多德國記者給王殊打電話，要求陪同施羅德一起訪華。國內原來準備接待10位記者，王殊不得不一再同國內商量，最后將名額增加到30人。

而施羅德的這次訪華也使中德關系真正開啟。8月中旬，施羅德訪華回國后迅速安排王殊同時任聯邦德國外長謝爾見了面。這一面確定了談判代表、地點等事宜，最終才有了1972年10月11日兩國在人民大會堂“牽手”的那一幕

中德正式建交后，王殊成為了一名駐德外交官，隨后親自負責籌建駐德大使館。

記者這才將這張拍攝于聯邦德國的舊照片上那位身著黑色呢子大衣、锃亮皮鞋、留著西式時髦發型的年輕男士同眼前這位老人聯系起來。

這位記者出身的前外交官頗為感慨地回憶自己的外交生涯，他說：“記者這個職業很好，如果先作記者再作外交官就更好了。”

抽文：聯邦德國的執政黨和反對黨在對待中國的問題上分歧加劇了，政治時局處在微妙的十字路口。作為在德國工作的中國人，王殊他們很快引起了諸方政治力量的關注。

抽文：“中美建交后，日本和聯邦德國意見很大，認為過去之所以沒有建交主要是由于美國影響的結果，而現在美國又沒有把對華政策的改變事先通知他們，以致造成了他們在外交上的被動，同中國的關系落到了別人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