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承擔不起每月近2萬元的巨額藥費,這個母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雙胞胎女兒慢慢地變呆變傻。
張洋總把自己的伙食換算成孩子吃的藥。
一份10塊錢的兩葷兩素的快餐,是一粒半10mg/粒的BH4藥片;每天,她的那對雙胞胎女兒要分三次,吃下五粒藥片。這樣,她們就不會在夢中驚厥哭鬧,也不會四肢癱軟無力,像平鋪在床上的兩件小棉襖。
BH4缺乏癥,是一種罕見的常染色體隱性遺傳代謝病,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藥物控制,隨著年歲的增長,患兒會逐漸出現嚴重的神經系統損害癥狀和智障癥狀。張洋和她的女兒們,就是這群不幸者中的代表。
更不幸的是,原本產于瑞士的BH4藥片突然停產,唯一的替代品,是近9000元一瓶的新藥“科望”,對于月收入5000元的張洋來說,每月激增至20000元的藥費,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在中國,每11萬新生兒中才會有一例BH4缺乏癥。作為一種罕見病,中國并未將其納入全國醫保范疇。無力購買新藥的張洋,目前正面臨最嚴重的后果是——這個母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孩子慢慢地變傻。
1
一對雙胞胎女兒,曾給張洋一家帶來無可替代的歡愉與希望。
2009年5月27日,這兩個新生命出生于江蘇靖江市季市鎮醫院。雖是早產了兩個月,除了體重稍輕外,孩子的狀況看起來沒有什么異常。
來探望的親戚們,夸贊張洋好福氣,丈夫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但很快,生活便向這個母親露出殘酷而不可預測的另一副面孔。
四個月過后,張洋發現孩子的手總是緊緊地攥著,掰都掰不開。頭發越變越黃,甚至連眼珠都變黃了。有一點聲響就會大聲哭鬧,用腳蹬人有力氣,卻從來不翻身。頭低垂著,扶起來幾秒鐘,又會“啪”地垂下去。
冬天,孩子身上裹著幾層厚衣服,還是覺得“軟”,皮膚也越發慘白,“就像漂白粉漂過一樣。”老話說,“七爬八坐”,可快九個月了,兩個孩子還不會翻身。
張洋不得不帶著孩子開始了尋醫之路。輾轉了靖江市婦幼保健院、上海新華醫院和上海交通大學附屬兒童醫院,在張洋拿到自己和丈夫的DNA檢測報告以后,兩個孩子被確診為四氫生物蝶呤缺乏癥,也稱“BH4缺乏癥”。
這是一種極罕見的常染色體隱性遺傳代謝病,因為BH4合成或代謝途徑中某種酶的先天性缺陷,導致氨基酸代謝障礙,影響腦內單胺神經遞質的合成,患兒會出現嚴重的神經系統損害癥狀、體征和智能障礙。
“簡單的說,如果不服藥治療,孩子會越來越傻,成為智障。”醫生解釋道。
張洋不記得自己怎么抱著孩子走出的診室。父親在哭、母親在哭,丈夫忍著不哭,卻在渾身發抖。
回到家里,她把自己蒙在棉被里哭。不吃不喝不睡覺。“去死吧,跳河、跳樓或是吃安眠藥。”那個時候,這個母親的腦子里只有這一個念頭。
2
醫生的話,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一次復診時,醫生明確地告訴她:“孩子并非無藥可救,目前最主要的,是讓孩子抓緊治療,吃上藥。”
當時,最為有效的治療藥物,是由瑞士一家名為“Schircks”的藥物實驗室生產的BH4藥片。
罕見病人數少,研制和開發藥物卻投入巨大,治療罕見病的藥物,也被稱為“孤兒藥”。
瑞士的這家藥物實驗室,也承擔不起向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申請認證的高額費用,中國將其歸類為“化學試劑”,無法通過國家藥監局的認證,經過合法渠道進入國內。
但醫生多少知道一些門路。她給了張洋一個醫藥代表的電話。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情,張洋通過這個醫藥代表的特殊渠道,從這家瑞士實驗室第一次購買了BH4藥片。這個母親還清楚地記得幾個數字:“一瓶BH4,一瓶輔助藥品5HTP,再加上運費30元,共計1040元。”
從那天起,張洋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圍繞著這小小的白色藥片展開。
在給孩子吃藥之前,張洋先試了試藥的口感。“BH4”是白色的小藥片,味道很酸;“5HTP”是膠囊,里面的粉末很澀,吃起來像沒熟的橙子。
給孩子喂藥時,她都輕聲地喚著:“寶寶吃糖糖。”
吃了十幾天藥后,奇跡出現了。
孩子緊攥的小手慢慢地放松了,夜間的哭鬧也越來越少。很快,孩子學會了第一次翻身,小手甚至還有力氣在頭上撓了撓。再過了一陣子,孩子可以坐起來了,隨后開始到處爬。很快,孩子在學步車里,邁出了第一步。
那段時間,張洋總覺得自己有種“活在夢里”的幸福感。
她開始教孩子說話。一遍遍教“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孩子第一聲還是叫了“媽媽”。她覺得,自己的孩子雖然比別的同齡孩子“有些不一樣”,但“總歸是可以讀書的了”。
3
為了賺錢買藥,張洋和丈夫回到上海工作,把大寶和小寶放在父母身邊照顧。每天下班走出地鐵站,她都迫不及待地撥通家里的電話,只為了聽聽女兒們叫“媽媽”的聲音。
張洋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機會。“有了錢,才能買藥。”公司做出口日本的外貿產品,張洋從聯系客戶到盯貨出廠直到裝箱運輸要全線負責,連商品標簽上的日文和識別碼都需要張洋逐字核對。“每天是操不完的心”,出差更是家常便飯。
為了省錢給孩子們買藥,張洋的午飯在單位吃,晚飯回家煮面,除了牙膏、洗衣粉、衛生巾等必需品,張洋幾乎不買其他的東西。她拿起手邊的計算器,給記者算了一筆賬:每個月孩子的藥費近2000元、房租1050元、給父母生活費1500元、伙食費500元、生活費300元。將將巴巴,日子總能湊合著過下去。
當然,她也計算過,供兩個女兒每年吃藥大概需要5萬元。如果女兒體重控制在45公斤,到她們18歲,藥費合計為90萬元。“夫妻兩個人,還是可以負擔起來的。”有時候,她甚至還覺得,自己努力工作,還能為她們“攢上一點嫁妝”。
但張洋的丈夫有些扛不住了。
最主要的壓力,來自于張洋的婆家。知道孩子有病后,婆家人以死相逼,讓兒子跟張洋離婚。丈夫還是拗不過家里人的反對,跟張洋離了婚。孩子一人一個,卻都放在張洋父母家撫養,丈夫每月給小寶撫養費2500元。這個男人最后一次出現,是在2012年的春節,他和張洋一起回老家看孩子。如今,他已經沒有消息,也不再郵寄撫養費了。
丈夫跟自己離婚以后,張洋的生活里更是只剩下了一件事兒:掙錢買藥。每個月五千多元的收入捉襟見肘。她搬到偏遠地段的一個有陽臺的格子間。她很少在人前提孩子的不幸,只是回到這個租住的寬1.2米、長3米的房間時,實在熬不過去時,她才會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4
2011年11月份,張洋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里忙碌。父親打電話,說孩子的BH4藥片只剩兩盒了,讓她聯系再買一些。
張洋已經和醫藥代表很熟,她打開QQ,留了一條買藥的消息。
“藥沒有了。”頭像晃動后,醫藥代表回復道。
“什么時候能有藥?”張洋問。
“全世界都沒有這種藥了。”
那一瞬間,張洋好像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
醫藥代表一條接一條的消息,讓張洋逐漸明白,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冰冷的事實。因為專利糾紛,瑞士的這家藥物實驗室被迫關停,美國默克雪蘭諾公司研制的“科望”,代替了“BH4”,成為世界上唯一的治療用藥。
和BH4藥片相比,“科望”的價格極其昂貴,一瓶藥的價格是8815元,相當于原有藥價的4-5倍。大寶小寶加起來,每個月要服用兩瓶。并且,這種治療罕見病的正規藥物,也并未進入中國“醫保報銷藥品名錄”。
在此之前,張洋在網上搜索“BH4缺乏癥”的消息時,找到一個QQ群。群里的一百多位成員,都是BH4缺乏癥患兒的家長。“歡迎回家。”群主發給她第一條消息,讓好強的張洋哭出聲來。
群里的患兒家長,從北到南,遼寧、河北、山東、江蘇、江西,涵蓋了很多省份。她們的境遇各不相同。
有幸運的家長,給副市長信箱寫了信,得到了政府的特殊照顧,孩子的檢查費用終身免費,不過藥費還要自己負擔;也有放棄了的家長,因為失業,連每月2000元的藥費也無法承擔,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慢慢變傻;而大多數的家長,都像張洋一樣,在希望與絕望之間苦苦掙扎。
媽媽們總會把搜索到的與BH4缺乏癥相關的新聞發到群里。
比如,自2009年以來,全國政協委員、上海新華醫院內科主任李定國教授和其他12名政協委員一直在全國“兩會”上提有關罕見病提案。不過,他提出的《關于〈建立罕見病基本醫療保障制度〉的再提案》,至今仍然沒有下文。
BH4藥片停止生產的消息,仿佛給這個群里投下了一顆炸彈。群里沒有人吃得起“科望”,恐慌情緒四處蔓延。
5
一個陌生男人的出現,又給群里家長們帶來了些許希望。
這是個名叫楊協的廣東男人,他自稱能生產BH4粉末,可以免費給群里30個名額,每個患兒150毫克。
楊協是誰?他的藥是真是假?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孩子做試驗。另一個患者家長告訴張洋,瑞士那家實驗室里,還有最后一批庫存的BH4藥片粉末,是沒有經過提純的原料。
張洋給瑞士的實驗室發去了郵件,要求買粉末。可怎么郵寄是個問題。藥品是粉末狀的,幾乎沒有正當進關的可能。原先的醫藥代表,也稱自己再幫不上什么忙了。
無奈之下,張洋只能央求楊協幫忙。這個男人自稱,可以幫助張洋從瑞士買到這些粉末,并在張洋的要求下,把10克粉末分裝成50毫克/瓶的小瓶。至于楊協怎么拿到的粉末,粉末是瑞士的還是楊協自己的,張洋沒辦法確定。
“我只能選擇相信。”她說。
自從把粉末寄回去交給父親,張洋在電話里只字不提藥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是罪人,“應該重判,不能減刑”。她囑咐父親隨時觀察孩子的情況,在電話里一遍遍地讓孩子叫媽媽。不過,吃粉末的時間尚短,孩子還沒有什么明顯的癥狀。
6
2012年3月中旬的這一天,張洋向老板請了一天假,回家看孩子。上午9點,她坐上了回家的長途客車,到第二天凌晨4點出門返回上海。張洋有12小時的時間跟孩子團聚。為了這次相聚,路上耗費的時間,同樣是12小時。
到了家門口,車還沒停穩,張洋一個箭步沖了下去。兩個小女孩兒穿著粉紅色的圍裙,小手握著鐵柵欄,隔著大門喊:“媽,媽——”一聲長過一聲。
“她們是不是很漂亮?”張洋開心地看著孩子們,問道。
實際上,兩個孩子不能用漂亮來形容。她們頭發微黃,為了掩飾發色,而理了短發。眼眶稍微向里凹,眼珠有一點上翻。轉頭時,不是脖子左右扭動,而是整個上半身帶動著頭向左右轉,像在尋找地上的東西。盡管已經將近三周歲了,姐妹倆還是很少說整句的話。
傍晚6點半,到了該吃藥的時間了。張洋從冰箱里拿出一個小瓶,里邊裝著“粉末”。一小瓶50毫克,是兩個孩子一天的藥量。她取出一張白紙,把粉末倒出來,那些白色的細末,因為凍在冰箱里的緣故,粘在了瓶壁上,倒不干凈,她又使勁敲了幾下。
大寶和小寶圍著桌子看熱鬧,一直用手抓桌上的瓶蓋。直到母親配好了藥,兩個小家伙才轉頭跑開了。張洋在墻角堵住了大寶,大寶吞下藥,眉頭擰成了一股繩。小寶被張洋的父親抱住,乖乖地張開嘴。其實,孩子們只是和母親撒個嬌,她們早已經習慣了接受每天三次的苦藥。
自從給孩子吃了粉末,每天群里都會有人問她同一個問題:“孩子吃了粉末怎么樣?”很多心急如焚的家長都在等著張洋的反饋。大部分時間里,張洋都保持沉默,問急了,她就回一句:“別問了,做白老鼠的感覺不好。”
“快餓死的人怎么會嫌地上的饅頭臟?”這位心力交瘁的母親搖搖頭。她只知道,如果停藥,4個月后,孩子們的毛發將變黃,終夜哭鬧,超過40攝氏度的持續高燒,伴隨著四肢肌肉緊張與抽搐,最后變呆變傻——直到她們死去。只要這個母親活著,就要拼盡全力,制止這一切發生。
(黃秀婉薦自《中國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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