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靈
一群秘密游走的靈魂,風一樣的穿行
屋頂上的腳印,雪上的梅花
都被一夜的傳說呈現
這小鎮上的精靈。慣于在黑夜醒著
耳朵豎起,東家的針落在地上
西家的孩子中了邪,都在你的視野之內
偷盜的、偷人的、偷情的
都在驚恐中保持著敬意
冒險的事物紛紛盛開。在黑暗里
一種神秘的力量統治了婦女
夜是多么寂靜!獵狐的人是蒙面的
有著祖傳的手藝
一旦被附了體,就算是狐貍的另一條命
危險的連體兒,狐媚的眼神
一些出竅的靈魂又有了依附
那一閃不見的親人
拐過街角的牲畜
使我在河水里拐了個彎——
狐啊,你被獵殺的不是精神
你借萬物活著,就像你給我的靈魂
可望、可及。其實就是靈魂本身
老人與狼
都說他越來越像狼。他眼珠發綠
夜里磨牙。用狼嗥反抗親情
他用與狼對峙的目光與世界對視
他是稀有的。蹲在他的曠野里
那一種曠世之情。仿佛是一頭孤狼
在尋找它的狼群。這被拋棄的一只
與狼一樣擁有血性。他們以彼此為敵
又為友。在生死的相依中,恩怨已了
他年輕的時候追逐著狼的蹤跡
他會狼語。他跟狼走得越遠
就離自由越近。他放棄了他的人間故事
追逐。潛伏。出擊。對峙
每一次的相遇都像第一次
一個人的圍獵更像一場豪賭
他敬畏的狼王,與他周旋了一生
尤其是在黃昏的山巒上
它毛發金黃,目光陰森
他無限地接近過它,卻永遠不能贏它
有些命運并不在自己的手里
而狼是怎么消失的?他無數次地坐在山頂
等待著那暗伏的殺機,那嗜血的快意
有什么一去不返啊!這孤獨的視覺與聽覺
更可怕的孤獨是,他自絕于萬籟
一心向狼。他從此一槍未發
多年之后,山谷里又傳來隱隱的狼嗥
他傷心到落淚:你這個老不死的
你且等等,我來也——
螢火點點
只在暗地里飛。你的燈籠是私藏的
你的戲臺設在空中
從引子開始,粉墨是一種技藝
雖然那些粉抹黑了你
那些孕情被傳得走了樣兒
而你不覺。你的道具過于虛無
從蔥葉里抽出光
從讒言里抽出身
被儀式感過分地抬愛
你失神的片刻便被中傷
無法回過神來,讓露水破潰吧
讓隱情敗露。你滅過即亮
亮過即死。你懷著這世界的燈
燈火里的胎兒和血
以胎死寓于腹中
以標本活于空中
蘭
蘭是現世的君子。多年生,草本
在深谷或無人的地方,她暗自綻放
對于幽暗的事物我知之甚少
尤其是蘭與蕙。我越是愛她們
就越是有一種距離。我要寫一篇蘭章
放棄那些形容詞和比喻
需先呼出那口氣。我要單瓣的開放
簇擁的時代里,我雌雄連體
能夠自慰的動物都是稀有的
蘭花指一般都用在戲詞里
而我用在塵世。我的韻便是清的
不那么纏綿,愛得也少一點。
那些脫了俗的花是清淡的
只需一兩筆,部分地勾勒愛
是我今生的留白。在無人的黃昏
有一點點清香已經足夠
我素面朝天,鉛華已洗了一半
竹
我的歸隱之地在晚年呈現
在林梢上行走,沒有什么障礙
我的筆鋒總是有點偏執
偏愛那瘦的竹、荒的野、冷的情
愛竹林里的君子。那個懷劍的人
穿白袍喝淡酒吟絕句
懷著劍鋒與散淡
許多沖突都凝結在刀刃上
是指向世界還是自我
他糾結了很久。而我已躲開矛盾
任憑身體一節節地空虛
活在睡意中的人。給點虛無感吧
我退后一步才能達成對峙
乘了風也是只剩下單翅能飛
我要在馬前叫陣啊
馬后失蹄。在消解了竹海之前
眼前無我或眼前無物
我要意會的地方
都覆蓋著竹斑、秋風和快意
哭 靈
哭靈的人都是雇來的,親人們閃避在側
淪為陪哭的人。化著濃妝的人嘴唇腥紅
她一開場就注定是蒼涼的
且哭且歌。像在訴說自己的身世
有人在一步里被點中了穴位
有人在十步里徘徊。十八場哭靈
說的是這一世的苦和煎熬
吹鼓手們喝了酒,大悲調三兩聲
長明燈又添了油。那位遠房的親戚啊,
跪行到靈前,把頭頂的五谷送到來世
我也是頂燈中的一個。我碎步而來
夾雜著現代的舞步。在眾人的喝彩中黯然
誰先于我到達又先于我返回?
有人手執掃帚為逝者除障
有人被倒退著架出。這留戀的禮儀對誰有效?
宴席說散就散了,紙人紙花落了一地
美人三姑
我們家族的女人多半是美人。尤其是三姑
杏眼、瓜子臉、水蛇腰。
眼里有戲手上有活兒
活著就是一場表演,開口便是唱戲
從小混跡于戲園子,《茶瓶計》是她唱的第一出
端茶、倒水、剛一開腔就被喝彩
可她注定是花旦,小姐的心丫鬟的命
偏偏生了個烈性子。在扮相里私奔
眼神里流轉著四季的簡陋
天真、單純,有點小小的伎倆
跟著草臺班子出走,又被祖父追回
豆莢在陽光下爆裂,她草草出嫁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兒
娘家與她相隔三世。忍饑、挨打,生兒育女
卻有一半夭折。老年時小腦萎縮
成了這世上的陌生人。她夜半摸黑唱戲
角色全都換了逝去多年的死者。
他們都用最大的善心垂憐了她
讓她演一回青衣吧。包括我的父親
少小時就與她配戲,甘于做一個書僮
在她丟棄這世界之前
誰收留了她的嗓音和青絲?
使她至死是滿頭黑發。
而我已鬢邊微白,聲音喑啞
臉上帶著你謝幕的遺容
掀開一道門簾,多了一條皺紋
安息地
死神如一陣穿堂風,稍有愜意
那只秋蟲被草木憐惜
隱秘地振了一下翅。一葉菩提
在藤蔓的觸角里攀爬,微痛
墓碑是空的,用盡了塵世的詞
你生前與前生的片斷被誰復唱?
閑云成群,野鶴一只
如同走失的悼詞,寂靜地飛過。
寒鴉枝上,看起來與鄉親們一樣蒼老
天說黑就黑下來了
我與蒼生靜坐、退場
求菩薩保佑死去的和尚未死去的人
為我剔除掉余生的黑暗
在我的上方,安詳,帶傷,在眾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