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樺的詩

我希望你以軍人的身份再生

——致額爾金勛爵

我佩服你

——額爾金勛爵

你敢于發布這樣的命令

把古老東方的京都

投進熊熊大火

在每片飛灰上寫下你的姓氏

揚遍全世界的每處角落

在每寸焦土里埋下你的名字

和野草歲歲生長

我不佩服你

——額爾金勛爵

你根本沒有敵手

沒有敵手卻建樹功勛的英雄

比拼殺中倒下的戰敗者還恥辱

焚燒一座沒有抵抗的園林

踐踏一片不會說話的土地

那是小孩子的手都能勝任的

任用軍人的膂力

但你畢竟以你的壯舉

給你的后裔們留下

足以在餐桌上大嚼永遠的威名

給你民族發黃的編年史

訂上火光閃閃的驕傲的一頁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戰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云的戰陣

決勝負于城下

我更希望

你以軍人的身份再生

當然我決不會用原子武器

對你那單發的火槍

像你用重炮摧毀冷兵器

我希望你是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軍人

你會滿意的

你的對手不再是猛勇而愚鈍的

僧格林沁

在此

我謹向世界提醒一句

從我們這一代起

中國將不再給任何國度的軍人

提供創造榮譽建立功勛的機會

一頂鑲著彈洞的鋼盔所做的花盆

塹壕里

一頂鑲著彈洞的鋼盔所做的花盆

不是為了裝飾生活

不是

生活的美

并不是靠花來啟示

人生的可愛

也決不依賴花作誘餌

這頂鋼盔

曾顛覆著一顆裝滿花一般幻想的

頭顱

伏在電池小燈下寫情書

紙上鋪滿了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甚至會做這樣誘人

奇特

近乎荒誕的夢

佩著將軍的肩章

在閱兵式上高聲地說

我

屬于南疆的這座山

一束白色花

昭示著每個屬于南疆這座山的

士兵

忠勇的

原屬于這頂鋼盔的靈魂

從彈孔里飛出來

翱翔

雄健的鷹

棲落在蒼勁的綠色的峰巒

呵

山的魂魄

塹壕里

一頂鑲著彈洞的鋼盔所做的花盆

不是為了裝飾生活

不是

半片月亮

陣地上

我的掩體是半片月亮

昨天還在我身后啼鳴的小鳥

今天

從我望遠鏡監視的房檐下

以漂亮的姿勢輕松掠起

清晨還掛在對面樹梢的云

入夜

會翻成我頭上的豪雨

一切都在流動 聚散

包括天上的月

連在一起的只有

腳下這片大地

恍若隔世又仿佛剛剛過去

邊山的夜

曾馱著一輪圓圓的月在轉動

陣地上

我的掩體是半片月亮

對面的山頂

是不是也有一個哨兵

臥在那片半月之中

（有時我真渴望

沖過去打死他

最好還能在他的尸體上

狠狠地

踩上幾腳）

（也很想去和他聊聊

問他可曾見過

那輪圓圓的月）

陣地上

我的掩體是半片月亮

士兵談論死

據說

水手在海上總愛談論女人

熱烈 浪漫

放肆 粗

但不見得就卑瑣

于是縱然在狂濤巨浪中

也會有一條溫暖的手臂

柔柔地伸向

寬闊 濕冷的肩

和脖頸

而士兵卻經常談論死

像牧人在羊油燈下

說馬說狗

像女人們說自己的丈夫

有時會驕傲地夸耀

怎樣穿過死神的指縫

或是在那黑手合攏后

又奇跡般刺透掌心而出

有時會驚悸地閃過

被它雪亮尖利的巨齒噬破肌膚時

那一瞬痛切的記憶

還有那次玩笑

于它棕櫚色的后背

踏了幾個狠狠的腳印

談我們在它面前

傲慢而謹慎的

膽怯而放肆的

走著跑著

迎上去閃開來

不管我們是愛它還是怕它

反正不會給它下跪

都希望能碰上好運氣

打開連發武器火紅的扇面

撲滅卷過來的黑色風

假如可能

真想當個將軍什么的

要是運氣不佳

只好懊喪地撤下來

看功勛與山越退越遠

在士兵的語言里

運氣和死是同義詞

當然我們使用的語言只有自己懂

山坡上優哉游哉的小羊羔它不懂

婚禮上砰砰歡叫的啤酒瓶也不懂

安睡母腹的胎兒更不懂

這一切

都不懂我們的話題甚至漠視

其實這是好事情

如果所有的人都來談論我們的話題

那士兵倒真該都去自殺

在曲聽到的故事

那頭白尾巴的黑色老牦牛

在湍急的雪水中

久久佇立成一座孤島

只有那條神秘的長尾

垂向破碎的河面

被流波嘩啦啦地揚起

老牦牛遠遠望見

他正遠遠走來

便把那顆沉沉的頭

輕輕一搬

向著黃色的草原

走去

他站在河邊

黃草原被巨大的落日覆蓋

翻動金光粼粼的波浪

海的顏色越來越深

老牦牛是個黑脊梁的孩子

在茫茫的海上越游越遠

白色的尾巴

甩一路耀眼的浪花

他想起很久以前

他就是那個黑脊梁的孩子

他是個大學生。在海邊長大的?，F在他是西藏人了。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把自己分進了西藏。

那家伙會一口流利藏話

雖然是內地來的學生

看他和藏民說笑吵鬧

在集市為一顆戒指討價還價

你一句也別想聽懂

可你還準能品出點味兒來

還真夠地道

有朋友去他家做客

不管你從四川從北京從上海來

哪怕是來自美國來自外星球

他也肯定大碗灌你喝酒

并且隨手拽出半片羊

那肉沒煮過沒烤過

也沒有被煙熏過

只是讓風吹成了肉干

連血絲都硬成了筋

一把粗糙的藏刀

在他手上起落如玩具

他像在掰著一瓣又一瓣桔子

一塊塊肉干便紛紛散落

常常有一些不明身份的藏族漢子隨便出入他的屋子。毫不客氣地坐下就吃就喝，累了把腿一伸就開始打鼾。如果碰上有客人在，他并不給你介紹他們，他們也對你視而不見，自顧自該干什么就干什么。當然他們也會很情愿很自覺地挑水、生火、做飯、給客人沏茶。這時候你就會奇怪甚至懷疑，這屋子究竟是誰的是他們還是他。

聽說有一次他在草原上丟了。

那天他第一次見到那只白尾巴的黑色老牦牛。他是騎馬來到河邊的。是一匹白馬。馬在蒼茫的暮色里飲水。老牦牛就那么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湍急的水里，直直地盯著他。那目光像一個沉思的老人。他認為他懂得了老牦牛的意思。老牦牛把頭朝著遙遠的方向一指，然后走出河水，走進草原。于是他脫掉高筒皮靴，脫掉襪子。他知道水很涼，所以他把白馬留在了河的這邊。他沒想到水能這么涼。走進水里他覺得像是從沙灘走進大海。海永遠使他快活。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他走到沙灘盡頭的一座小島，把衣服放在島上，從那里游向遠海。后來大海漲潮了，小島變成一塊很小的礁石，原來的沙灘也變成一片無邊的海。天黑了，他無力再游下去。他在礁石上坐了整整一夜。而且沒有穿衣服。衣服跟著潮水走了。

黃昏把草原變得更加迷人，并且好像一下子就大了許多。不管朝著哪個方向望去，目光都不會受到絲毫阻擋。藍得發黑的天空像巨大的深深的海洋，他想一直游下去，一直游到彼岸。但是沒有邊。

白馬貪婪地吃草的聲音，很優美地從身后一陣又一陣地傳來，在他耳邊響著很動聽的音樂。

老牦牛一直在前面走著。跟在它的后面就一點也不覺得累。他相信這樣走下去準能走到地球的邊上。他還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地球不可能有盡頭。地球是圓的。

那頭老牦牛的黑色的背影越來越大，最后變成茫茫的一片黑夜。只有那條白色的尾巴是一道光的長河，在他眼前永遠地亮著……

人們都說

那個大學生在草原上丟了

每當到了黃昏

就會有人來河邊找他

湍急的河水里

總有一頭牦牛久久佇立

時而看看人們

時而看看遠處的黃昏

誰也不明白它的意思

在他走過河去的地方

正堆起一個又一個瑪尼堆

人們祈求菩薩保佑他

他是天亮的時候回來的。他記得他涉過了那條冰冷的雪水河，然后走進越來越重的暮色，然后走過長長的黑夜，然后天就亮了。

但他已是個道地的藏民

迎面來了幾個騎馬的漢子

明告訴你他就在里邊

可你也愣是挑不出他

那草原上他有無數阿媽

又有無數孩子叫他爸爸

誰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呢

他也不知道

甚至根本他就不相信

人還會有丟了這回事

從此他被叫做最勇敢的人

人們傳說

他的阿爸曾經吃過一個豹膽

后來那膽就生在他的身上

不過

他的膽子說大也真大

說小也真小

獨自一人進密林

他都不用吹口哨

一群朋友爬上天葬臺

惟獨把他嚇得大叫

天曉得

他是碰到什么鬼了

就是那次，他進藏后第一次去天葬臺。他們不是去看天葬。天葬要早晨。就是早晨也很難看得上。人家不讓看。那個天葬臺在后山的山坡上。黃昏時天葬臺沒有人。只有幾只鷹在盤旋。鷹發現了他們便俯沖下來。旋即又不屑地從他們頭上擦過并且不再看他們。這是神鷹。神鷹最有眼力。它知道它是不需要他們的。它還知道他們也不需要它。這使他很悲哀。那天他只撿了兩根鷹在飛騰時甩落的翎羽。就那翎羽也是極蒼勁的。

當他坐在山坡上慢慢下滑的時候，從土層里碰出一樣東西。是一顆頭顱。男人的。他不明白是他碰到了他還是他碰到了他。他不明白是他走到他的面前還是他走到他的面前。跪在土坡上，他與那兩孔深深的眼睛久久對視。然后他抱起了他。然后天下起了大雨。那天雨特別大，像是從那個世界傾瀉下來的。他開始飛快地跑。在他身后不遠有幾個藏民也開始飛快地跑。弄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在追他。沒有人追上他。他把他放在桌子上。每天，都有男人的目光向著另一個世界注視……

一葉白色帆

從有著黃沙灘的海灣起航

經過綠色的潮涌般的大地

駛到神光四溢的金頂下了

駛進寺廟群

無數古老而深黑的眼睛里了

駛向更廣闊的

藍藍的海洋了

“這片海真好”

他說

天太藍藍得極不真實

雪山群很白很白地起伏

站在藍天空和白雪山之間

他像個很棒的水手

熟知這片海

隸屬這片海

又駕馭這片海

可以隨意漂游不像重返都市

面對車的涌流

竟忘了如何跳過斑馬線

熟悉的人們使他陌生

還不如第一次走進牧人的帳篷

一個手勢一個目光

一切都變得如此簡單

就是不久前，他去了一趟上海。上海他以前去過。那會兒他還在上大學。重返這座中國第一大都市，他的膽子就真的變得很小了。面對橫豎左右沖過來的車輛，他感到比在荒原上遇到狼群還難對付。所有的人都聽不懂他的話而他又聽不懂他們的話。因此他不愿說話、不愿問路、不愿去買東西。

他住在一間小巧的屋子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玻璃窗外是五根粗粗的鐵棍組成鐵柵欄。窗簾是綠色的鐵百葉。不管從里從外看，這屋子都是一個標準的籠子。而且是鴿子籠。到了晚上，風就在鐵欄桿和百葉窗簾上摩擦出很可怕的聲音。

他感到納悶。甚至連氣都喘不勻，好像還不如在西藏。起初他覺得很怪，后來他想明白了。高原的空氣雖然恨不得缺氧百分之五十，但是吃那氧氣的人也少呢。都市就不同了，人太多，那一點點氧氣當然分不過來。

最使他傷腦筋的事情是找不到撒尿的地方。那次他從紅房子西餐館出來。朋友請客。喝的是啤酒。滿大街也找不到一個廁所。他看見一個男人在一條弄堂的角落里撒尿。他想學學。但他不行。雖然肚子都快爆了。他不習慣。身后永遠是來來去去的人。只好憋著。只好快快地走。但是不敢跑。他想趕回到他住的地方。他住在建國西路的太原路口。并且他不敢乘公共汽車。每一部車都早已被裝得滿滿的。他相信再塞進去一個人，那車子準會脹破。脹破了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實在不愿意。公共汽車到站的時候，他就羨慕起那車來了。車到站了，車門被猛地沖開，許多人就一下子被排泄出來。但他還沒有到站。他的站太遠。他真擔心，都市會不會哪一天被憋得一下子就爆炸了？像一只大膀胱。這個時候，他格外想回去。

黃昏的時候

他騎著白馬走進黃昏

在蒼茫暮色中飲那白馬

那頭白尾巴的黑色老牦牛

正向著黃色的草原

走去

他站在河邊

遠遠望著金燦燦的波浪中

越游越遠的黑色脊背

以及一路上下翻動的

白色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