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彭鵬剛剛參加了一場持續(xù)一個多小時的考試。其中的一個科目里,上千名考生被劃分成不同的組別,走進不同的教室,在規(guī)定的二十分鐘內,用計算機完成二百道邏輯題—— 平均六秒鐘做完一題。
彭鵬的年齡是六歲,而他要考取的,是上海一所著名的重點小學。
對許多學齡前兒童的家長來說,這樣陣容龐大的考試并不陌生。在小學老師口中,這場考試有時不過是一次輕松的“面試”又或“校園體驗活動”,但在實際操作中,它的陣勢儼然逼近中考、高考,以及各種各樣的成人考試。
“這些考試大多并不對外公開,形式五花八門,學校各出奇招。”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康健介紹說。事實上,盡管教育部一直禁止“任何形式的幼升小考試”,但變相的選拔依舊屢禁不止。
剛剛過去的幾個月,在許多知名小學的校園里,這種略帶神秘感的面試造就了中國年齡最小的一批考生,以及無數焦慮的父母。
對于孩子和他們的父母,“上小學啦”再也不是一句輕松美好的話語。一切都是因為有了這場被稱作“幼升小”的戰(zhàn)爭。
一
還沒親身經歷這次升學競爭前,家住北京海淀區(qū)的王雷從未料到,“幼升小”的選拔已經變得如此殘酷。
6月9日,他帶著六歲的女兒到附近的小學報名。出門前,年輕的父親輕描淡寫地對女兒說:“我們要上小學啦!”他還跟女兒猜測,老師可能會問的問題大概是“你知不知道爸爸的名字、工作單位或者手機號什么的”。
可很快,王雷就發(fā)現自己完全低估了這一場選拔。小學老師把他攔在教室門外,讓孩子自己走進教室。二十多分鐘后,面試結束,原本興奮得活蹦亂跳的女兒卻變得悶悶不樂。無論怎么問,孩子都不說面試內容,只告訴爸媽“有說的,也有寫的”。
“你家孩子拼音完全不會,漢字只認識簡單的一些,算數做得太慢。” 緊跟著走來的中年女老師嚴肅地對家長解釋。這個父親一下子懵了。
“這不都是小學的內容嗎?如果我孩子都會了,還來上學干嘛?”王雷在心里嘀咕。在他看來,學會拼音、認識大量漢字、訓練算數速度都屬于小學課程的標準,但眼下,它們卻被套在了剛念完幼兒園的女兒身上。
在上海一所重點小學前,夏悅與上千名家長直接被攔在了校門口,孩子必須獨自走進校園,等待他們的是二百道邏輯題。這些題目隱藏著數列、奇偶數等知識點,考生還必須能綜合分析圖形大小變化和顏色變化的關系。每道題都有A、B、C、D、E等五個選項。每做完一題,計算機自動關閉對話框,考生沒有機會再檢查。
二
為了更好地邁過幼升小的門檻,許多還在學齡前的孩子,早早就被父母拉扯著跨入了小學時代。
夏悅已經數不清楚,過去幾年彭鵬參加了多少種課外培訓班。語文、數學、美術、鋼琴、圍棋、跆拳道……夏悅說,兒子最厲害的還是幼兒奧數。一只蝸牛在井里每天爬三米又往下掉一米,爬到第三天它終于到達井口,請問井有多深?類似這樣的問題,這個六歲的小男孩很快就可以給出答案。
“他認字一千五百個左右,拼音全學完了,基本的加減乘除運算都沒有問題,乘法口訣表也背好了。”這個母親略帶自豪地說:“我家小孩大概已經達到小學三年級的水平了,一開學就可以學四年級的內容。”
相比之下,北京父親王雷原本想走的,是另外一條教育的路。他堅持不給孩子報知識型的培訓班,不給孩子教拼音,“漢字認識百來個也就足夠了”。“讓女兒在快樂的玩耍中成長”是他最大的愿望。
可現實的升學門檻還是讓這個父親的教育理想遭受了挫折。7月6日,王雷一大早起床,登上女兒參加面試的小學的網站,查看“放榜結果”。果然,女兒的名字不在榜上。
面試結束之后,這個父親就知道希望渺茫。小學老師在現場就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我們小學進度很快的,你這個孩子以后可能跟不上,你們先去上一年學前班吧。”
王雷心里糾結起來。他想起許多朋友說,現在小學里,教拼音都只花一周時間。“一周怎么學會拼音啊?萬一孩子以后真的跟不上,我們怎么辦?”這個父親動搖了。
三
在上海,那所面向全市學齡前兒童舉辦“牛考”的重點小學,就是家長們都想搶的“好資源”。據夏悅了解,報考該校的孩子高達三千多人,而該校最終招收的,僅有六十個學位;網絡報名先淘汰了三分之一的人,進入“二面”的,大約只剩一百二十個孩子。
這樣的趨勢讓康健感到十分擔憂。這個六十三歲的老人大半生時間都在研究高等教育,也曾擔任北大附中校長,但在過去十年,他跑得最多的卻是幼兒園。他順藤摸瓜,發(fā)現許多教育的問題根源都在幼兒教育。
讓三四歲的孩子推著小推車走路,是鍛煉平衡能力的好方法。可在幼兒園里,老師一聲令下:“開始,看誰跑得快!”一群小朋友就拉著小推車往前沖,有的干脆搶起小車,連滾帶爬地跑起來,平衡能力根本無法得到訓練。“我們一味用成人世界的東西去改造孩子,而不是去關注孩子最基本的生命需求。”康健留意到,孩子們很快就學會了競爭與比拼,可一些基本的能力卻沒有得到培養(yǎng)。
近年來,康健與一些幼兒園開展合作,定期去旁聽課程,培訓教師。他總是提醒老師們避免“讓一組同學打敗另一組同學”,不要讓幼兒園的教學“知識化”,還要盡量讓孩子“在游戲中學習”。康健希望,讓幼兒教育“回歸本真”。
“但考慮到幼小銜接的問題,到了大班,老師們還是應該適當講些語文、數學的知識。”7月5日,在天津某所幼兒園的教師培訓活動中,演講到了末尾時,康健特意補充一句。在真實的升學壓力面前,人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調節(jié)現實與理想的平衡。
雖然一直希望自己“做個好爸爸”,但再三考慮之后,王雷還是為女兒報了一個拼音班。“我只能做我能做的,把這個門檻跨過去再說。”王雷的目標很明確——讓孩子在9月份入學前全面掌握拼音知識。
他還開始每天打電話給朋友,“托關系找學校”。這個在銀行當高級技術經理的父親第一次感覺到,女兒的教育問題讓他無比焦慮。“現在還只是幼升小,小升初怎么辦呀?”王雷感慨地說。
不過仔細回想,這個父親發(fā)現,對孩子的選拔其實早就已經開始了。三年前,他帶著女兒報讀幼兒園時,就經歷了一場面試,盡管形式不太正式。
幼兒園的老師將小女孩帶到一個活動區(qū),觀察她的行為。老師想測試孩子對數字的理解,拿著一些積木問:“這兒有幾塊積木呀?”不料貪玩的女兒只是自顧自地拿起玩具,開心地玩起來,一句也沒搭理蹲在一旁的老師。
不出意外,這個當時只有三歲的小女孩被這所幼兒園淘汰了。
【原載2012年7月11日《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