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寫雜文?首先是有閑:本人在報社管官樣文章社論,然而社論寫不出花兒來,又有多少社論可寫?空閑時間讀閑書,一目十行,寫雜文,筆走龍蛇,正合我意,率爾操觚慰平生,一樂也。除偶爾趕社論,我從未在晚飯至晚十時上床這段時間寫作過,更別提熬夜碼字兒。其次是有話:壓抑多年,磨難重重,憂憤不平,雜念多多。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總算,可以個性化地傾訴一番了——雜文和社論,那是須在截然不同狀態下寫作的兩種文體。
而所謂“雜文作家”,其實算不上作家——他“雜”而有之,“家”則弗如。不僅他自慚形穢,旁人更不拿他當根蔥。這旁人包括閑雜人等,更含有作家之“家”——作協衙門里諸君子。去中國作協瞅瞅,它設有各種文學樣式十個“專門委員會”,唯獨不見“雜文委員會”。“魯迅文學獎”好歹有個“散文雜文獎”;到作協,在“專門”“散文委員會”里,雜文連“附屬”也難一“附”,悄悄兒被滅啦。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門”之烏有,何以為“家”啊!?
所以,本人雖一時虛榮貿然混入作協,后瞧這陣勢,便不往“作家”堆里湊,自我定位“寫零碎的”——日前召開中國作協“八大”,作協機關有人通知我當“代表候選人”參選,本人自認無格而敬謝不敏,連選舉會也不參加,去蜀南竹海了。
初寫雜文就事論事,深感自身眼光短淺、腹笥空泛和知識結構的缺陷,于是加緊讀書補課——當然,這乃是一輩子的事。到今天,二三十年過去,我雜文沒多大長進,而我在雜文界也屬于邊緣人。唯我對雜文有一個一以貫之的追求,即“雜文須有雜文味”。雜文之為雜文,正因其中浸淫著“雜文味”,猶如男人要有男人味一樣。男兒身上若彌漫著濃重的女人味,或風姿綽約,或嬌嗔發嗲,這樣的“偽娘”,是算不上男子漢,或曰“真正男子漢”的。
世間小道無數,干道僅僅幾條。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為絕妙詞。最喜小中能見大,還求弦外有余音。道理人人會講,說法各有不同,而雜文氣盛理達,曲盡其妙。“雜文味”最具刺激性和最能喚醒讀者嗅覺的,便是“藝術性議論”這“異香”——它是說理的,追尋“理”的精髓,不懼權豪怒,亦任親朋譏,但它說得俏皮、好玩、形象、含蓄蘊藉、曲徑通幽、指東道西、嬉笑怒罵,用筆不靈看燕舞,行文無序賞花開,而不同于政論、社論等論說文的循規蹈矩、正兒八經、俗不可耐和直通通;它是藝術的,它不吝運用各種藝術手法,但它“運”到即止,巧而為“用”,不同于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種種的一力鋪排營造。
雖說“雜文一小技”,其大部定將速朽,但雜文自有雜文的“味道”,“雜文味”愈濃,藝術價值愈高。可以厭惡雜文和“雜文味”,但欲消滅雜文及其“味道”,或以贗品充之,即墮為撲鼻之臭,是不會獲得認同的。否定“雜文味”,猶如明明看到并欣賞花之美,卻聞不見花香一樣,無異于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