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像我一樣鮮艷,磨光她的光澤和清高的,是為我而忙碌奔波的生活。
第一次覺得她庸俗是在那次逛街時,她在賣衣服的攤兒前拽著一件大紅的小衫不肯放下。我反對,她堅持,最后還是她讓了步。
不知道她從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偏愛這種大紅大紫的衣服。我過本命年時,她一口氣買了3件大紅衣服,理由是,一下買3件,便宜。
放假回家,我用打工賺的第一筆錢為她買了一件真絲襯衫,素白的底,淡雅的花。本以為她會喜歡,可是她只試了一下便脫下來,從此放在柜子里不見天日。她寧愿去地攤兒上買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也不愿意穿我覺得適合她年紀的衣服。想當年,她的品位要好很多。
這種不懂她的時候越來越多。我買回新鮮的熱帶水果給她,滿心歡喜等著她的稱贊,可她的第一句話卻是:“這玩意兒多少錢一斤?你這孩子咋不會過日子呢。”那堆水果在冰箱的角落里被冷落了半個月,直到有了腐爛的氣味,只能扔掉。結果,最心疼的還是她。
其實,我只是想讓她過更好一點兒的生活,因為她帶我走過的那些年,實在是旁人無法想象的辛苦。
她下崗那年,我念初中,正是處處用錢的時候。她只在家待了3天,便跑到公路旁賣汽水。悶熱的午后,她抱個小白箱子,在車來車往的馬路邊賣汽水,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汽水總會好賣些。她總是在長途車短暫停頓的空當,迅速跳上車,或者貼著窗口一遍遍叫賣,和她搶生意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的女人,如果跑得慢了,常常什么也賣不出去。
我的學校就在這條馬路的不遠處,每天放學從那里經過時,總會看到她瘦弱的身體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穿一身素凈的衣服,臉上是蓄勢待發的緊張。她的嘴唇總是干的,因為要不停微笑,不停向乘客兜售。她從不舍得喝一口汽水或吃一支冰棍兒,但若看到我,她會急急奔過來,遞給我一瓶打開的汽水,叮囑我早些回家,飯已經做好了。
次數多了,就有和我同路的伙伴問:“她是你媽?”語氣里是不確定的鄙夷。我年少敏感的心清楚地感受到了,于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告訴她:“以后我要從另一條近路回家,有同學做伴。”她只是“哦”了一聲,繼續吃飯。第二天,在我書包里,有她塞好的一瓶汽水。她怎會不知道,那另一條路離家并不近。
那段日子,我們的生活黯淡得就像她一直穿著的灰突突的衣服,沒有一絲明亮的光澤。可是每天晚上,她會坐在我旁邊,將那些大小不一的票子一張張展平,放好。遇到哪天生意好,她便會搖一搖手里的錢,高興地對我說:“看,今天掙了這么多,過幾天給你買條裙子吧。”我也會隨著她的歡喜而笑起來,可是心里不知為何總泛起辛酸。
我是在學校里聽說她出事的。聽同學說:“那邊賣汽水的兩個女人打起來了,一個胖的和一個瘦的,打得好厲害,救護車都來了……”我心里一沉,似乎覺得那個瘦的,被打得很嚴重的女人一定是她。我顧不得上課,一路狂奔到醫院。看到她時,她正躺在床上,頭上纏了一圈厚厚的繃帶,眼睛微閉,像是睡著了,我大聲叫她:“媽——”她一個激靈醒來,一眼看到我,“你怎么沒上課?”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什么,可聲音卻很無力。“你怎么……跟人打架?”頃刻,我的恐懼和擔心化作不成句的哭腔。她不說話,只是流淚,我抱住她大哭起來。
我明白她的淚,這么多年,她一個人拼命支撐著這個家,吃喝拉撒,我的學費,都是她一分一毛和別人爭搶來的。她一直責怪自己,沒有給我一個富足的童年,可是我知道,她已經盡了全力。
我考上大學那天,她高興得落下淚來。那天她沒有出去賣汽水,而是在家里為我做了一桌好菜。我對她說:“媽,從今天起我自己賺錢,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她一個勁兒給我夾菜,紅著眼圈兒不肯讓我看見,嘴里不停地說:“媽還能再掙幾年,你好好念書。”
我到離家很遠的城市上學,再也看不到她瘦弱素白的身影。可每當在路上看到公共汽車停下,我總是習慣性地回頭,好像那里還有瘦弱的她,流著汗叫賣著。這樣看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涌出來。
我畢業之后,生活不再像以前那般拮據,她也終于不必辛苦地賣汽水。但她仍不肯閑下來,跑到幾十里遠的工廠,帶些零活回來做,好像只有不停地忙碌著,她才心安。
我一直以為,我早已明白了她的艱辛不易,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總穿素白的衣服,是因為在太陽底下能涼快一些,她最喜歡的,其實是沒有機會穿上的絢麗顏色。而我,早已習慣了她不著顏色的穿戴,以為那些過于艷麗的衣服不適合她。可哪個女人不曾迷戀過那些艷麗張揚的顏色?總會有那樣一個階段吧,可她的那個階段,就在炙熱的太陽底下,在粗糙的生活中,被生生地忽略掉了。
她其實從未改變,只是我不曾真正了解。
即使有足夠的錢,她還是習慣守在超市里等著打折的時段,習慣為一兩毛錢和小販磨蹭半天。這些事情,在她年輕的時候,也是不屑做的吧?她也曾像我一樣鮮艷,磨光她的光澤和清高的,是為我而忙碌奔波的生活。
記得小時候,她總是早早給我買來過年穿的新衣,為我扎起神氣的小辮,給我點一個醒目的朱砂。那傻傻的樣子未必好看,可是在她眼里,這世上再沒有比我更漂亮的小孩兒。
而現在的她,再也追不上我的時尚,她也早已過了隨便穿一件素色衣服就可以美麗的年紀。其實她早已把生命最絢麗的顏色給了我,這么多年,留在她自己身上的,是洗得發白的黯淡底色。我想,即使這一生也無法讀完她的愛,我也要趕在她并不鮮艷的年紀,讓她擁有她應該得到卻為我錯過的絢麗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