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前幾天,不出意料地,我收到了南曉勇寄來的同城快遞,是一件鵝黃色的羊毛衫,是我最愛的顏色,在身上比比,正好合身。一個年輕的同事直夸好看,問我是不是兒子寄的,我笑著搖搖頭,同事繼續八卦:“那是誰寄的啊,姐姐你交男朋友了啊?”
我哭笑不得,打電話告訴曉勇收到了他的禮物,他緊張地問:“合身嗎?”我有意逗他:“有點兒小呢。”
“不可能啊,阿姨的尺寸我還不知道嗎,是不是他們的碼不標準啊?”這小子夠自信的,我笑著解釋逗他呢,他才長出一口氣。
“阿姨,你這周末有時間嗎,我請你吃個飯,順便讓你見個人。”
“喲,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電話那頭他嘿嘿一笑,我又問:“給家里人看過了嗎?”
“當然要先給阿姨你看啊,這關你可得給我把好,它關系到我的終身幸福。”南曉勇嘻嘻哈哈開始犯貧。
我心底涌起一絲得意,為自己如此被信任。南曉勇都交女朋友了,真好。我不由又想到科科,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也該領女朋友回來讓我“把關”了吧。
科科,媽媽依然很掛念你,可媽媽現在活得很好。媽媽之所以能如此淡定從容,一切都因為南曉勇,那個你用生命換來的人。
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科科剛讀初中,南曉勇是他的同桌。科科好像很喜歡這個同桌,動不動就提起南曉勇。他還在作文里這樣寫南曉勇:他的眼睛實在太小了,好像老天造他時偷了個懶,只是簡單用小刀給他劃了一個縫,就這老天還覺得不夠,還有意給他點了一臉的雀斑。不過南曉勇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貌,他的名言是“人美不在臉上”。還別說,南曉勇既幽默又善良,還特聰明。
很快,我見到了來找科科玩的南曉勇,想起科科作文里對他貼切的描寫,我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后來我才知道,老師讓科科和南曉勇坐一桌,是為了“幫扶”學習不好的南曉勇。南曉勇父母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在早市上賣煎餅。坦白講,知道這些情況后,我有點別扭,哪個家長愿意讓自己孩子和“差生”同桌呢?科科卻很喜歡南曉勇,不但約他來家寫功課,有好吃的好玩的也樂意和南曉勇分享。我尊重科科,沒有去干涉他們的友誼。
科科偶爾也去南曉勇家,據他回來講,南曉勇家條件不是很好,住的是城中村的廉租房,他還有個哥哥,初中畢業后,幫爸媽打理早點攤兒。我隱隱有些同情這個孩子,有時還會留他在我家吃飯。
我怎么也沒料到,我們對南曉勇那么好,他卻成了“殺死”科科的罪魁禍首。
那個暑假的午后天熱得像下火,南曉勇約科科去護城河邊玩,大熱天的,我不想他們出門兒,還特意給他們開了空調拿了雪糕。可我只離開了一會兒,兩個小家伙就跑出去了,我有點兒生氣,想著科科回來了一定要好好批評他一頓,可科科卻再也沒回來。
南曉勇打來電話說科科出事兒了時,我完全蒙了,忙問怎么了,南曉勇卻并不解釋,只是顫抖著聲音讓我趕緊過去。我和老公匆匆趕到護城河邊時,警察和救護人員已經到了,而我們的兒子科科,卻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南曉勇解釋,他和科科本來只是想看釣魚,沒想到他卻不小心掉進河里,科科于是去救他,他最后沒事兒,科科卻沒能上來。
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拼命搖晃著南曉勇,讓他賠我兒子。南曉勇嚇傻了,他的父母忙走上前,給我跪下了。
那幾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撐過來的,每夜都夢見科科在水中掙扎,讓我救他,我一次次從夢中驚醒,恨不得隨科科而去。
我覺得這都是南曉勇造成的,如果那天不是他來找科科玩,如果不是他拉著科科出去,如果不是他落水了,科科怎么會死?
所以,當南曉勇第五次來到我家請求原諒時,我拿起菜刀劈頭就向他砍去,幸虧老公攔著,我只是劃破了他的胳膊。南曉勇被送去醫院,而我,險些被送進精神病院。
科科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從陰影中走出來,家人建議我和老公再生一個或者領養一個,可我卻覺得科科是無法代替的,再生或領養,都是對科科的一種背叛。
我的性格也越來越乖戾,不但終日陰沉著一張臉還動不動發脾氣,沒多久,老公聲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生活,我們便離了婚。我繼續住在布滿了科科東西的家里,如果不是有一份還算喜歡的工作,我想,我肯定早就垮了。
我沒想到南曉勇還有勇氣出現在我家,當然,這兩年他的家人來過幾次,卻全被我罵走了。
看到門外的南曉勇,我頗感意外,隨即冷冷地問:“你來干嗎?”
“阿姨,我只是來看看您。”南曉勇忐忑不安地說。
“用不著,你走吧。”說完我便猛地關上門。
我沒想到會夾住南曉勇的手,隨著“啊呀”一聲,他的手瞬間鮮血直流,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打開門讓他進來。
我冷冷地拿出紗布和云南白藥,讓南曉勇自己處理一下,處理完了馬上走人。
“阿姨幫我包扎吧。”南曉勇在我背后請求道。我冷笑,你有這個資格嗎?
“上初一時,有次我來找科科玩兒,不小心摔碎了您心愛的花瓶,怕您發現,我和科科拼命把花瓶拼到一起,結果都劃傷了手,您知道后,非但沒責備我們,還認真地幫我們包扎。這次,請您再幫我包扎一下吧?”南曉勇說著,我的記憶復蘇了,眼前浮現出科科受傷的手,眼睛又開始潮濕了。
南曉勇固執地把手伸到我眼前,我這才發現,他傷得不輕,不但流了血,還腫得老高。
我猶豫了一下,先用碘酒幫他消了毒,又灑了一層云南白藥,最后用白紗布包扎好。
南曉勇看著自己的手說:“阿姨,您包扎的還是那么漂亮,上次您就打了個蝴蝶結。”
我愣住了,我有打蝴蝶結嗎?我掃了一眼剛包扎的紗布,竟真打了蝴蝶結,可能是習慣成自然了吧。
“阿姨剛才給我包扎的時候,心疼了吧?”南曉勇帶著討好問。我心疼你?笑話!我故作冷漠起來:“你可以走了吧?”
南曉勇竟嘿嘿地笑了:“我敢肯定你心疼了。阿姨,我奶奶生病了,爸爸媽媽回老家了,因為我要上補習班,所以沒帶我回,我能在您這住幾天嗎?我爸媽一回我就走。”
這孩子說什么瘋話?“不可以,馬上離開。”我能感覺到自己臉部的僵硬。
南曉勇卻繼續死皮賴臉地說:“阿姨,我求求您了,如果是科科,他肯定會答應的。”
“你還有臉提科科?”我激動起來,不,他不配提這個名字。
“阿姨你知道嗎,如果能重來一次,我真希望死的是我,科科他那么棒,那么出色,你們就他一個寶貝兒子;我不一樣,我又丑又笨,學習還不好,連科科的一個手指頭也比不上,我還有個哥哥,我死了,肯定沒人傷心。真的,阿姨,要是死的是我該多好啊。”南曉勇說著,竟淚流滿面。
誠然,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可從南曉勇嘴里聽到這番話,我竟無比心酸,即使他學習不好,即使他長得難看,他爸媽也會傷心難過吧?我的眼淚也無聲地滑落,手不由地落到他頭上,當無意中發現我竟對他流露出溫情時,我尷尬地拿開了手。
“阿姨,其實我夢到科科了,他說希望我代他來看看你,您讓我在這住幾天吧,我白天有課,晚上才會回來,我會乖乖的。”南曉勇再次請求。
一說夢到科科,我再也無法拒絕他了。于是,南曉勇便在我家住了下來。
南曉勇果真如他所言,白天去上補習班,晚上才回來。他比我回得早,每次我下班回到家,他都準備好了晚飯。離婚后,除了媽媽偶爾來幫我做飯,我已經好久沒有吃到熱乎乎的家常飯了。
南曉勇對我一點兒也不見外,總是纏著我讓我幫他做這做那,我對南曉勇則心存芥蒂,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科科。
幾天后,南曉勇并沒如他所言乖乖離開,理由是爸媽還在老家照顧奶奶。有一天我偶然經過他們家的早點攤兒,卻發現他爸媽正在忙活。南曉勇竟然騙我,那么他來我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晚上我生氣地質問他為什么騙我,南曉勇情知敗露,低眉順眼地耷拉著腦袋,然后說:“阿姨,我知道科科走后您改變了很多,還知道您現在一個人生活,科科要知道您現在這樣,肯定很難過,我只是想替科科來照顧您,雖然我比不上科科,可我真的好想成為您的兒子。”
這幾句話,竟深深打動了我,是啊,科科要知道我一直不快樂,他會心安嗎?而且南曉勇并不是成心要害死科科,如果科科知道我一直恨他最好的朋友,會不會很難過?
良久,我告訴南曉勇,不用特意住我這兒,有時間隨時可以過來玩。
南曉勇不太相信地看著我,連問好幾聲“真的嗎”,見我點了頭,竟開心得像小孩兒般抱住了我。
從此,南曉勇常來我家,幫我做做家務,換換煤氣罐,他還會變著法子逗我笑。科科去世后第一次發自肺腑的笑是因為南曉勇,那年他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他非但沒有驚喜,還很遺憾的樣子:“真是一腳踩狗屎上了,我竟考上了,我爸都答應我要是考不上就再開個分號,可惜了的,我做不成老板了。”我撲哧就笑了,南曉勇傻呵呵地對著我樂,一臉雀斑和瞇成縫的小眼睛讓我又一次想起科科的作文,科科是對的,南曉勇幽默善良還特聰明。
如果說,科科去世后,誰在我心底灑下第一束陽光,毫無疑問,是像狗皮膏藥一樣纏著我的南曉勇。
我終于見到了南曉勇的女友葉蘭,原本要請他們在家吃,南曉勇卻說在外邊訂了位子,于是,這場見面變得有些隆重起來。我細細打量葉蘭,她很漂亮,也很自信,我像準婆婆一樣問了很多問題,實則酸酸地想,南曉勇畢竟不是我兒子,人家自有真正的婆婆要伺候。
吃完飯,南曉勇非要送我回家。這時南曉勇已經混出一點樣子來了,不但有車,還與人合伙開著一間公司,偶爾我也會想,如果科科還活著,是不是比南曉勇還要優秀?
到了我家樓下,他又從后備箱抱出一箱蘋果,說是出差時從老鄉那里摘的無污染蘋果,然后陪著我上了樓。
我催他快點下去,葉蘭還等著呢,他卻大大咧咧地說:“讓她等。”然后他挨個查看了插座和水龍頭,甚至檢查了馬桶,他每次都這樣,總要看著一切都好才肯離開。
我再三催促之下,他終于下了樓。我驀然發現他的圍巾忘在了沙發上,忙追了出去,走到樓梯口,卻聽到葉蘭在和他爭吵:“干嗎啊,讓人等這么久。還有那箱蘋果,我說給我爸媽,你說要送給重要的人,我當是誰,不就一個和你無親無故的老太太嗎,就算她兒子當時救了你,你照顧她這么多年,這恩也算報了吧?你瞧她,問東問西跟個婆婆似的,當自己是誰啊?”
我怔在那里,硬是沒有勇氣走出樓梯口。
“夠了啊,你懂什么?我在心里對科科發過誓,要一輩子替他照顧阿姨。可這些年處下來,阿姨已經不只是我恩人的媽媽了,在心里,我早把她當成媽媽了。可我不能那么叫她,因為我不想取代科科在她心中的位置。我明確告訴你,你要是不尊重阿姨,咱們兩個……”
南曉勇后邊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因為沽沽而下的眼淚影響了我的視聽。我一直以為我失去了惟一的兒子,卻沒發現,其實上天早給我派來了另一個兒子——一個因為尊重,不肯叫我媽媽的兒子。
第二天,南曉勇問我蘋果好吃嗎,我說挺好的,還說女孩都喜歡被寵,要他讓著葉蘭點兒。
說這話時,我正在看科科的照片,他還是13歲的樣子,他永遠那么小,可那么小的他,看人卻那么準。科科,你是對的,南曉勇這朋友你交對了,媽媽現在很好,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