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愛我的兩個人

一

云很淡，天很藍。媽媽，我想您了。

昨天，文濤從您那兒回來，很高興，他告訴我，中午您為他做了荷包蛋。他的碗里，足有十多個蛋，您一個勁兒催他吃，說干了活出了汗，要吃一點營養東西補充體力。文濤知道，在我們鄉間，這是對女婿最好的款待。他一口氣吃完了，連湯湯水水也沒舍得剩下。文濤說，您看到他吃得那么香，高興地笑。我的眼睛不爭氣地熱起來。媽媽，我們終于擺渡到對岸，您接受了文濤。

媽媽，還記得您第一次看到文濤的情形嗎？

那是一個冬天。那時我與文濤已經交往一年多，文濤沒有正式見您，我執意要先去他家看看。您跟我說，去看看他的家，去看看他爸爸會不會疼他媽媽，這個會遺傳。嫁人，要挑個世世輩輩知冷知熱的人家嫁。

那天，文濤去我們村口接我，卻不知道您遠遠地瞄著他。從他家回來，您就開始反對我們繼續交往。我問您原因，您說他一定不會疼人，靠不住。后來，我聽人說，您遠遠看見他穿得鼓鼓囊囊的樣子，便連連念叨，一個連自己都收拾不利索的男人，小雨將來怎么能指望得上？

我向您解釋，那天實在太冷，文濤怕我坐摩托車凍著，便多帶了一件羽絨服給我，怕羽絨服被寒風吹透，索性把它穿在了自己棉大衣里面，就成了您看到的鼓鼓囊囊的樣子。他希望我穿上時，羽絨服會暖暖的。

媽媽，因為這件羽絨服，您對文濤有了極大的成見。可事實上，這件帶著他體溫的衣服，暖著我的身體暖了我的心，一直暖著我到他家。他家的氣氛很溫馨，父母和藹幽默，與我們家大不一樣。那時我想，就嫁了吧，嫁進這個溫暖的家，嫁給這個對我知冷知熱的男人。

您不肯聽我解釋，您說我這是杜撰出來的理由。只怪我那時年少不懂事，完全沒有理會您心中的不安，更沒有積極地去疏導您對他的誤會，卻與您反駁、頂撞，執拗著揚言非他不嫁。

那時候，文濤去我們家，您從不給他好臉色，總是愛理不理。我不敢對文濤講出實情，只說您就是這樣的脾性，對誰都是淡淡的。文濤將信將疑，好在他也不多想。日子久了，您終于依了我，不情不愿地同意我嫁給了他。

二

我的婚禮上，司儀字正腔圓地請文濤改口，文濤深情大聲地喊您“媽”的時候，親朋好友圍了一大圈子，大家一團喜氣地把眼光轉向您，等待您的應答。沒想到，您拉長了臉，嚴肅地對文濤說：“我告訴你，在我沒看出你對我家小雨好之前，不要喊我媽！”

媽媽，您的話讓全場瞬間消了音。您一點也沒顧忌他的面子，在那么多親朋好友面前，就是有一萬張嘴他也說不清自己，仿佛他對我實在不堪，已經讓您忍無可忍。文濤說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這些年，您頻繁地挑剔著文濤。嫌他做飯不好吃，嫌他干活沒眼力，嫌他吃飯出聲音，甚至連他多感了幾次冒，您都表示萬分不滿意。媽媽，我們用盡心思取悅您，希望得到您的認可。可真正的情形總是，我們竭盡全力之后，前一刻您對他還算滿意，后一刻您便會覺得他做得遠遠不夠。我們的努力，總是徒勞。

人們常說，得不到長輩祝福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是的，每次聽您挑剔之后，您所說過的文濤的缺點便在我眼里無限放大，我對他的言語便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不滿。時間久了，文濤自然心有怨言，不再積極地取悅您，時不時地在我眼前發牢騷。媽媽，我當然不能忍受他對您的怨言。我不再安靜，不時飲泣。我指責他不能理解我，我對他吼：“你就是毛病多，怎么就不能說？”我也跟您吵，大聲嚷：“這日子您不讓我過了是不是？您希望我早點離婚是不是？”我無力拯救自己與您與他一點點地疏離，怨恨您，也怨恨他，就像夾在風箱里的老鼠，壓抑地喘不過氣。我一直想不明白，這個世上，您與他都是最愛我的人，可為什么會這樣？

三

現在想來，我多么感謝我生病，媽媽。

莫名其妙的皮膚病纏上了我，一大片一大片的紅斑在身體上蔓延開來，奇癢難耐。您與文濤不再計較對方，都安靜下來，為我訪醫求藥。中醫、西醫，大醫院、小診所，我們走了那么多地方，又是吃又是洗，用了很多藥，都不見好轉。

那天，您在鄉間打聽來一個偏方，尋著了所用的藥，便火急火燎地到了我家。文濤一看連連搖頭，極力阻攔，他說您帶的藥是老煙袋鍋里的煙焦油，我的皮膚有很多潰破的地方，煙焦油毒性很大，不可以用。

那晚，您與文濤發生了我結婚以來第一次正面爭吵，激烈的程度，我都不愿意再回想。文濤因為不允許您為我上藥，您氣得連人家祖宗八代都連帶著數落到了。我幾乎不相信您會急到那種地步。文濤終于被您惹急了，憋了好久，對您說：“您老回家吧，這是我的家，媳婦是我的媳婦，您別管了！”

您更火了，您倚老賣老，直接把文濤推到門外，揚著嗓門：“趕我走，沒門兒！要走，也是你走，你給我滾得遠遠的！”

您反鎖上門那一刻，我的心幾乎碎了。我不想爭辯也不想挽回，麻木中我想，我的婚姻，就此便要結束了吧。

您終于為我涂上了煙焦油。沒多會兒，我開始惡心、頭暈，全身出汗，虛弱得連手與腳都抬不起來，并且感覺神智漸漸地模糊。恍惚間，文濤的臉在我眼前飄啊飄，我拼盡全力喊：“找——文濤。”

媽媽，您真著急了。您試圖把我扶起，可我軟得像一團爛泥，還不停嘔吐，抽搐不止。

十萬火急的無奈之下，您把文濤的電話撥通，沒等您說話，文濤就已經把門擂得山響：“媽，開門！”

四

我醒過來的時候，您與文濤都守在病床前。文濤忙著為我擦洗，您只是呆呆地坐著，臉色很蒼白，似乎還在驚嚇中沒有緩過神來。看到我睜開眼睛，您的淚嘩一下涌出，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您對我叨咕，幸虧文濤一直守在門口，他二話沒說，一手抱著我，一手拖著已經嚇軟卻還死死抓著我衣服的您，趕到了醫院。您說醫生狠狠地訓了您，因為我皮膚潰破的面積太大，又出汗，雖然是外用，中毒的癥狀卻特別嚴重，晚來醫院一步，后果不堪設想。您懊惱著，說沒想到那藥會真的很毒，不聽女婿的話，罵女婿罵得那么狠，他竟然還在門口守著，要是真生了氣被趕跑了，那閨女就不知能啥樣兒了。

媽媽，原諒我沒有讓您知道，在您嘮叨多虧文濤的時候，我迅速地給文濤遞了個眼色。文濤心有靈犀地伏在您的膝前，很真誠很真誠地對您說：“媽媽，相信我，我會跟您一樣，時時刻刻把小雨放在心尖上。”

媽媽，文濤的話正擊中了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您哽咽了：“濤兒，是媽不好，媽早就知道你對小雨好，可媽就怕你沒個長性。媽……媽總想你能對小雨再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我是怕，怕小雨過我從前的日子啊。”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您的所做。媽媽，請您原諒女兒一直以來對您的責煩與粗心。您在姥爺與姥姥激烈的爭吵中長大，您跟我爸爸一輩子冷冷淡淡，從沒有一點旖旎的情愛。媽媽，是不如意的婚姻的樣本滲透了您的生命，您本能地排斥文濤，因為您怕極了他不是一個可以帶給我一生幸福的人啊。

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是您，媽媽。人們做得出紛繁復雜的顏色和滋味，不論什么樣的香和美，都可以用化學方式做出來，唯有母愛，那么原始那么純凈，無法造作無法模仿。但是，也請相信我們，媽媽，愛情歸于平淡后的親情，冷暖相知，不離不棄，也是不可摻雜、不可復制、不可比擬的。媽媽，所有源自內心的愛，都那么真，那么美。

媽媽，現在，我的幸福悉數回歸，日子暖而瑣碎。偷偷想，我與文濤舉案齊眉，這不一樣的婚姻樣本，是不是可以感染到您，讓您慢慢嘗試著，尋找屬于您的那一份？

對面墻上的凌霄花正歡喜又熱烈地開放，密集的枝葉在太陽下遮出一大片陰涼，跟我們家門口的那株一樣。我想象得到，此刻的您，坐在濃密的花蔭下，搖著蒲扇與鄰居聊天，輕輕的風里，時不時地就飄出您爽心的笑，還有我與文濤的乳名。

編輯/曹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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