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變

明宣德三年的一個春日，江南上貢朝廷的一批瓷器震驚朝野，宣宗皇帝看罷喜歡異常，一問督窯官才知這批瓷器均出自一人之手。此人名叫李賢廷，家住飛云鎮(zhèn)，祖?zhèn)鞯臒杉夹g(shù)到他這一代有所改進(jìn)，其工藝名震江南。宣宗皇帝把玩著一件件巧奪天工、色彩明艷的瓷器，突發(fā)奇想道：“這些瓷器件件玲瓏剔透、色澤鮮艷、無可挑剔，可是沒有一件是鮮紅之色，朕要一套鮮紅之色的瓷器，在今年登高之日去泰山祭拜日神。”

督窯官聽罷，頓時冷汗直冒。對于燒瓷，皇帝是個外行。從古至今，各地瓷窯名瓷無數(shù)，可還從未聽說過能燒制出鮮紅顏色的瓷器來，這不是強(qiáng)人所難嗎？

宣宗見督窯官猶豫了一下，臉色一沉道：“朕這就下詔，命你即日就去飛云鎮(zhèn)，叫那個李賢廷加緊燒制，不得有誤！”

飛云鎮(zhèn)在全國以瓷器聞名，鎮(zhèn)上有一條瓷貨街，李賢廷就住在這條街上，前面賣貨，后面就是他家祖?zhèn)鞯拇筛G。他今年四十多歲，其貌不揚(yáng)，為人謙和低調(diào)，甚至還有點(diǎn)卑瑣；與之相反的是，他的女兒夏蓮卻如花似玉、繡口錦心，說話做事伶俐勤快。夏蓮早早就與鎮(zhèn)上的一個男子定了親，男孩子的父親關(guān)正和也是一名瓷工，手藝較之李賢廷稍遜一些。由于兩家門當(dāng)戶對，早早就給兩個孩子定下了娃娃親，兩個孩子長大后見了幾次，很是情投意合，李賢廷與關(guān)正和自然很高興，商量著今年的年節(jié)前給他倆擇吉成親。

接到皇上的圣諭，李賢廷感到既榮光又擔(dān)心。榮光的是，他家的窯已經(jīng)成了御窯，不斷接到朝廷的訂單，雖然千挑萬選十分苛刻，廢品碎片堆積如山，但收入也是相當(dāng)可觀；擔(dān)心的是，皇命難違，鮮紅釉彩歷來無人能燒，一旦這活兒做不成，就會招來殺頭之禍。可說到底，皇家的活兒他又不敢不接。

第二天，他就挑選了一批手藝精湛的窯工住到了作坊，憑借著自己的才智，開始精心研磨，日夜燒制，爭取趕在重陽節(jié)之前完工。

年少時，李賢廷聽父親說過，在唐朝時期就有陶瓷藝人發(fā)明了紅釉燒制技術(shù)，稱之為“鈞紅”，但成品紅釉之中一定會摻雜其他顏色，其純度絕對達(dá)不到皇帝的要求。制瓷工藝尤其是釉料配方，歷來是手藝人保密的重點(diǎn)，世代家傳，決不外傳，而且配料時全憑配釉人的經(jīng)驗(yàn)和運(yùn)氣。陶瓷的藝術(shù)就是火的藝術(shù)，不同成分的釉料在不同溫度、不同燒制氣氛中可以產(chǎn)生千變?nèi)f化的顏色。像這種里外透紅的陶瓷，簡直沒法想象該如何燒制。

李賢廷沒想到自己走上了一條艱難的路途，一做就是小半年，每次出窯的瓷器沒有一件是正品，要么走樣，要么開裂，即便是顏色純正的器件上也都有流釉現(xiàn)象，很難做到“一塵不染”。

眼看交活日期臨近，李賢廷和瓷工們都急壞了，而最著急的莫過于宣宗皇帝和督窯的太監(jiān)了，氣急敗壞的督窯太監(jiān)每日督促甚至鞭打窯工，聲稱再燒不成就要?dú)⑷肆恕＠钯t廷知道督窯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天天茶飯不思，嘴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水泡。

女兒夏蓮看著父親日漸憔悴，心里十分心疼，便勸李賢廷說：“爹爹不要著急，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爹爹不妨將配料還為礬紅，銅紅不成不如用鐵紅應(yīng)付了事？”

李賢廷嘆息了一聲，說：“皇帝去泰山祭拜日神乃是國之大事，尋常的祭器怎能使用？再說，那督窯把關(guān)嚴(yán)密，一旦事情敗露，咱全家性命難保！”

夏蓮知道爹爹的脾氣，他認(rèn)準(zhǔn)的事情就是掉了腦袋也不會更改的。為了燒成這些祭器，李賢廷幾乎傾盡了家產(chǎn)，甚至連女兒的嫁妝都置辦不起了；可是燒出合格的瓷器似乎遙遙無期。

這天，親家關(guān)正和帶著兒子關(guān)慕堯來到李家下彩禮，對李賢廷說：“這個瓷活兒不是誰都能拿得下來的，這些日子以來，我也知道親家快要傾盡家底了，拿不出像樣的嫁妝給夏蓮。不如你把這活兒讓給我來做，這些年我在私下里做過無數(shù)的試驗(yàn)，也許能做得出來。假如皇上給個一官半職的，我也不會忘記你的。”

李賢廷一聽，一臉怒容道：“沒有嫁妝，我女兒也照樣嫁得出去！我最厭煩的就是乘人之危的小人！”說罷，就將關(guān)家連人帶物一起推出了門。在李賢廷看來，鼠肚雞腸的關(guān)正和是狗眼看人低。

關(guān)正和也是個要臉面的人，吃了親家的閉門羹，便在瓷貨街叫嚷起來：“兩條腿的烏龜不好找，飛云鎮(zhèn)的好女子可是不少，就憑我家的實(shí)力和慕堯的才氣，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比夏蓮更好的女子！”

夏蓮聽了心里十分難過，怎奈縱使她有千言萬語，也沒有機(jī)會向關(guān)慕堯傾訴。

損失事小，瓷窯燒不出一件像樣的瓷器，對于李賢廷來說那是丟臉的事情。這天，有個瓷工對他說：“歷來瓷窯燒制新品都是要祭窯的，咱是不是也找一對童男童女祭祀一下，這樣也許有燒成的希望。”在飛云鎮(zhèn)，有的窯主為了燒出上等的瓷貨，每年都要祭窯，因此年年都會有孩子葬身于烈火，窮人家狠心的父母為了糊口，不惜把自己的親生子女賣給窯主。

窯主買來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用彩線把孩子縛住，投向窯中。此時的哭聲簡直是撼天動地，有的窯主擔(dān)心街上的人們聽到哭聲，一般都在夜里趁著孩子睡沉了再祭窯。

李賢廷聽后，猶豫再三，他曾經(jīng)看到過那個慘烈的景象，至今想來還膽戰(zhàn)心驚。他從來沒用活人祭過窯，憑的就是自己手藝。可這次好像上蒼有意為難他，他已經(jīng)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但一點(diǎn)作用也沒有。無奈之下，李賢廷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祭窯！

夏蓮聽說父親要用活人祭窯，首先出來反對，她淚水漣漣地說：“爹爹，誰都是父母所生，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已是可憐萬分，您怎忍心殺害無辜的生命？”

李賢廷被女兒打動了，也流著淚說：“蓮兒，爹爹實(shí)屬無奈，窯里出不來成品，我如今已被逼上了絕路。”

就在那名瓷工奉李賢廷之命外出尋找童男童女的第二天，關(guān)家為關(guān)慕堯新婚大擺宴席，遍請親朋好友，瓷貨街上鞭炮聲聲，幾乎家家都去賀喜，唯獨(dú)李賢廷沒去。他聽著女兒屋里靜悄悄的，獨(dú)自坐在外面嘆息。想不到關(guān)正和為了面子，給兒子娶了當(dāng)?shù)赜忻粦舻呐畠海瑩?jù)說嫁妝累萬。

關(guān)正和本人其實(shí)早就有心和李家退親，他早就看中了這家富戶的錢財(cái)，他知道李賢廷的為人，略施小計(jì)就把李家的這門親事退掉了。盡管兒子現(xiàn)在所娶的女子比夏蓮丑，但在情理上他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

李賢廷此時是啞巴吃黃連，他對自己當(dāng)初的沖動行為追悔莫及，覺得自己對不住女兒。夏蓮更是備受打擊，香淚橫流，靜靜地坐在屋里，整個人都傻掉了。

這天夜里，突然有人敲夏蓮的花格窗，聲音急切地說：“蓮兒，我是慕堯。”

夏蓮?fù)崎_窗戶，扶疏的竹影之下，果見關(guān)慕堯的身影。“蓮兒，”關(guān)慕堯說，“父命難違，我……我對不住你！”說著跪下了。

夏蓮“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窗戶。關(guān)慕堯在窗外焦急地說：“蓮兒，你聽我說……”

夏蓮隔著窗戶憤怒地說：“我不想聽，也不想再見到你……”

這時，出外尋找童男童女的瓷工回來了，關(guān)慕堯慌不擇路地逃走了。

瓷工回來，直奔李賢廷的房間，急不可待地說：“窯主，我沒有尋找到合適的窯祭，可是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于是，他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一五一十地說給了李賢廷，李賢廷聽后大吃一驚。

第二天晚上，李賢廷帶著幾名瓷工藏在窯場后面的樹叢里。子夜時分，只見一個黑影鉆進(jìn)了窯場，正要將手里的東西投進(jìn)窯，馬燈照亮了他的臉，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關(guān)正和。他手里提著的東西不是別的，居然是燒窯最忌諱的胡椒和馬溺。

大家頓時明白了，原來是關(guān)正和暗中使壞，讓他們苦苦燒制的瓷器無一成功。關(guān)正和人贓俱獲，低著頭羞愧難當(dāng)。

有人對李賢廷說：“咱們趕緊報(bào)告給督窯，將此人上交給朝廷，讓皇上去處置他吧！”關(guān)正和一聽，嚇得屁滾尿流，顧不得羞臊，跪下來向李賢廷求饒：“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就饒了我吧，你們開出任何條件我都會答應(yīng)！”

李賢廷想不到關(guān)正和是這種無恥小人，是他暗中一直給自己使絆子。他啐了關(guān)正和一口，心中之恨自是難平：一是恨他讓自己傾家蕩產(chǎn)，二是恨他毀了女兒的幸福，三是恨他使得自己在飛云鎮(zhèn)名聲掃地。但想想事已至此，就是不饒他對自己又有什么好處呢？于是，他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從今往后，我不想再見到你，你好自為之吧！”

大家見到關(guān)正和灰溜溜地跑了，覺得李賢廷這樣做太便宜他了。李賢廷說：“良心的折磨比死更可怕，叫他自己去琢磨吧！”

原來，自從李賢廷接到皇命的那一天，關(guān)正和就嫉妒在心了。在飛云鎮(zhèn)窯主之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就是李賢廷。俗話說同行是冤家，他想來想去，想出了這么個低級下流的計(jì)策。

李賢廷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祭器燒制，令他高興的是，媒婆給夏蓮找了一個婆家，馬上就要辦喜事了。這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富戶人家，對象更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夏蓮聽后，一點(diǎn)也高興不起來，她的心中此時還想著關(guān)慕堯。

這天子時，一陣鞭炮響過，瓷窯開始點(diǎn)火了，一切都顯得那般祥和，人們確信這次一定能夠成功。

窯火點(diǎn)燃了，紅紅的火焰帶著喜氣映紅了人們的笑臉，李賢廷覺著萬無一失了。可是，作為窯祭的兩個孩子卻在熟睡中猛然醒來，直哭得凄風(fēng)苦雨，叫人聽了撕心裂肺。

李賢廷的鼻子一酸，還是強(qiáng)忍著一擺手，兩個窯工會意，架起兩個孩子就要投入紅紅的窯口。

“住手！”這時，一個人影飛奔而來，他拼命奪下了兩個哇哇大哭的孩子，說：“這事都是我爹爹一手造成的，請不要亂殺無辜！”此人說著，不顧一切跳進(jìn)李家熊熊燃燒的窯里。

在場的人都被驚呆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關(guān)慕堯。李賢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尋找良久的窯祭沒有用到，想不到關(guān)慕堯卻主動做了他的窯祭。

整個飛云鎮(zhèn)炸開了鍋。事后人們才知道，關(guān)慕堯一直蒙在鼓里，待辦過喜宴，進(jìn)入洞房之時，才驚覺對方并不是自己所愛的夏蓮，于是負(fù)氣出走。他找到夏蓮想說清楚一切，可夏蓮又因?yàn)檎`解沒能聽他解釋。后來，關(guān)慕堯聽說自己的父親關(guān)正和竟做出了那么卑鄙的事情，夏蓮擇吉待嫁，他只有用這種方式來表明心跡了。

夏蓮知道了事情真相，更是淚水漣漣，痛徹心扉。這天，她趁人不注意，來到了自家窯前，說：“慕堯，你且慢走，我來陪你！”便縱身跳進(jìn)了窯口……

至此，李關(guān)兩家都萬分悲痛，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幾天后，關(guān)正和也從飛云鎮(zhèn)消失了，他是趁夜走的，人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這一次，宣宗皇帝所要的鮮紅色的祭器一次燒成，而且稱得上是精品之中的精品，超過了李賢廷過去所做的上好瓷器，釉色均勻，色澤艷麗如同鮮血，光澤沉穩(wěn)內(nèi)斂而不失華貴，氣度雍容典雅，凝重樸實(shí)之中富有通透感，堪稱色釉瓷中的珍品。

但是，在出窯的時候，這滿窯的瓷器不但廢品極少，而且還出現(xiàn)了一件窯變的怪品。它是由兩個瓷胎粘連而成的，一紅一綠，器物在火中自然變成鴛鴦狀，似在交頸纏綿，簡直是美輪美奐、栩栩如生。那只殷紅色的“鴛鴦”神態(tài)哀怨，似有訴說不盡的離愁別緒；那只綠色的鴛鴦似在傾盡心力做安撫狀。

這對瓷鴛鴦出窯以后，李賢廷一直捧在手中，眼里滿是淚水。人們都說，那是夏蓮和慕堯所化。

督窯太監(jiān)十分高興，他在這些成品之中精挑細(xì)選，不知道該選哪幾件上交朝廷，哪幾件該當(dāng)場毀掉。最后，他挑選了幾件，剩下的命人當(dāng)場銷毀，可是瓷工們就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有的悄然離開，有的站立不動。

見李賢廷在一旁還捧著那件窯變的瓷器發(fā)呆，督窯走過去就要搶。李賢廷此時好像瘋魔了一般，瞪著眼睛把他推倒在地，吼道：“要想毀掉了它，除非我先死了！”

數(shù)日后，宣宗皇帝終于見到了祭器，督窯太監(jiān)夸夸其談地說：“皇上，這真是窯中之寶哇！”聽完督窯的話，宣宗對這幾件上等瓷器不再理會，倒是對那件窯變后的瓷鴛鴦來了興趣，問道：“此物可曾銷毀？”督窯道：“稟告皇上，因?yàn)榇似魑锱c貢品外形無關(guān)，在下在銷毀之際，留下了成品。”“妙不可言！”宣宗聽后龍顏大悅，于是命督窯趕緊去尋找李賢廷，要來那件稀世絕品。

督窯快馬加鞭趕到了飛云鎮(zhèn)，可李賢廷早已帶著那對瓷鴛鴦和兩個孩子遠(yuǎn)走高飛了。督窯走后，宣宗思寶心切，苦苦等了半個月，見到督窯空手而歸，失望至極，一怒之下把他斬了。

馬上就要到重陽節(jié)了，朝廷上下都在忙著為皇上去泰山祭日的事做準(zhǔn)備，那幾件不可多得的祭器，皇上只要貼身侍衛(wèi)保管，別人都不能插手。祭拜日神那天，宣宗到了泰山頂，但覺秋高氣爽，心情頗佳，吩咐人們按照常例的禮儀開始了祭祀。

祭祀剛開始不久，本來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的天空中突然飄來了一個大云團(tuán)，遮住了太陽。宣宗一皺眉，一個隨從看見了，連聲阿諛：“皇上吉祥，為我大明帶來了福祉，天上所飄乃是祥云，皇上請看，極像是一對交合的鴛鴦！”

宣宗抬頭一看，果真像極了。祥云飄過頭頂，突然降下一陣甘霖，宣宗頓時高興至極，忙道：“真乃天賜之福啊！”

誰也不知道此時的宣宗正口渴，祭祀已罷，他隨手拿起一件血紅的祭器，將里面的雨水一飲而盡。喝完之后，他咂巴咂吧嘴，愣了一下。人道雨水都甘醇無比，可他喝到嘴里的雨水卻是十分苦澀，像人的眼淚。

他望了望天上飄走的那狀似鴛鴦的祥云，又望了望手中殷紅的祭器，突然想起了什么來……

隨著李賢廷的消失，這種紅釉的燒制技術(shù)也失傳了。

幾百年來，人們都在做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試驗(yàn)，爭取做出一件這樣的紅色瓷器，甚至不惜工本，利用珊瑚、瑪瑙、寒水石、珠子燒料……有的配方甚至摻入黃金，可是燒成率仍然是零，而那件窯變后的紅綠瓷鴛鴦，更是“千窯一寶”的絕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