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井,像始終睜大的眼睛,自幽靜的深處,凝視著世上千年。
我小心地走近它,唯恐驚擾了它的寧靜。井沿有細絨一般墨綠色的苔蘚附在石壁上,與古井渾然一體。到這里,只有屏氣凝神,彎腰束手,俯身探看古井的內心,那一汪水,半明半暗,將所有的心事,似坦非坦。
時值中春,我們一行來到安徽亳州。雖未曾來過,卻對亳州這一地名有很大興趣,不少外地人乍一讀到,常會忽略了“亳”與“毫”的差異,脫口而出念作一個“毫”。需知漢字有萬千,大都可顛來倒去多義并存,而這“亳”字卻只有一用,便是用在了安徽這處地方。3700多年前,商代初建都于此,一代君主成湯王登高眺望,只見沃野千里,草長鶯飛,氣候溫潤,定是宜居之地。或是君王獨吟,或是文人相湊,于“高”“宅”兩字中各取一半,造就獨一無二的“亳”字。
古人遠去,留下的痕跡卻有無數,讓我這個不知端底的外鄉人在來亳州短暫的幾日里,目不暇接。從古井走到花戲樓,經曹操的運兵道,再到華佗故里,足跡所踏之處,古井貢酒芳香四溢,連接了亳州的前世今生。
美酒何來?將軍折金锏與長戟,投入井中;懷人桃花,年復一年;井水得桃曲,三日一醞釀,九日一循環,終成傳世美酒。因此亳州,便有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阿瞞、將酒藥通神的華佗。
曹操善謀略,亳州城下挖就數十里地下運兵道,以熱鬧集市為中心,向四門延伸,有單行并行、縱橫交錯,洞壁青磚嚴絲合縫,小龕放燈,燭光映照兵士粗糙的臉龐,轉彎處會心閃過,想那古井就在旁邊。曹操夜里將兵士自地道運出城外,白日張揚旌旗,從城外浩浩蕩蕩進入城內,如此三番,迷惑敵軍,以一當十,敵心自然生懼也。運兵道深藏地下千年,自上個世紀初才被發現,驚為地下長城,愛酒的曹公當之無愧為世界一流軍事家。
如此才華,更有文章疊彩,于殺戮之間,英雄另抒悲憫賢達之情懷。想那燈下,案幾書卷堆放,手執古井美酒一壺,酒至半酣,不禁揮毫為詩,對酒而歌:“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那日逗留古井之時,順眼讀來,不由心潮涌動,尤閱至“斑白不負載”之句,更令人噓唏不已。
古往今來,多少豪杰一腔抱負為眾生所系,理想境界崇高宏偉,然蕓蕓百姓所求其實甚少,卻又得來實在不易。如曹公描繪的太平之時,民富足,官清明,倉儲滿,老有所養,不為衣食憂,恩德廣濟草木昆蟲,諸般情景一一對照,但見當下各業多有歡欣,然也存悵然之處,古人尚且已見分曉,今人自當更需努力。
與曹公同時代的另一位偉大的亳州人,便是神醫華佗。華佗少時聰慧過人,卻是鉆研醫術而不求仕途,無心做官。他漫游天下,懸壺濟世,發明了“麻沸散”,成為世界醫學史上應用全身麻醉進行手術治療的最早記載。華佗與曹公,這兩位生于亳州的奇人互為知音,互為賞識,卻又成了真正的冤家,救了曹公的華佗反受害于斯。英雄氣短,人心難測,莫當于此。
好在華佗又活在了今日。走在亳州的街頭,除了酒香,便是藥香,抑或兩者合一,既為酒鄉,又為藥都,只有在亳州,同出一源的藥和酒才又如此魚水交融地匯聚在一起。這里有中國最大的藥材市場,東北的人參,西南的當歸……只要能入藥的,在亳州都能找到。一尊披著長袍的華佗像站立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清瘦的臉頰,雙目微啟,似乎思索著祛病的藥方。
古井水綿長清甜,養育了曹操和華佗這樣的亳州人,也養育了一代代耕耘著這塊土地卻名不見經傳的亳州人,就如雕刻在花戲樓上的故事,主角繁多,此起彼伏,自有民間話語口傳心授,將亳州演繹下去。再看那古井,一汪水收攬了天上明月,于是天下風流,盡在其中。
我,一個不懂酒的人,卻因喝了古井的水,也似乎嘗到了酒的滋味,其中的綿長沉淀了千年,而那甘甜,除來自源流,顯然還來自護井的人。
〔責任編輯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