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玉清走完到樓門的最后一段路時,幾近崩潰。這是大學新開發的住宅區,前面的一些樓房要么圍著腳手架,要么還在最后裝潢。路面坑洼不平,到處是廢棄垃圾。出租車司機苦苦哀求著:“你看我這車底盤低,這路要是進去了刮傷不止一處,我拉你一個活兒還不夠修車的零頭……”杜玉清還能說什么,反正已經倒霉到家了,她只能把雙肩包背在身上,盡量找著平些的地方向小區深處行進。
今天的溫度又是不下35℃,地面像張著大嘴的火爐想把人吞下去。平日喧鬧的工地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杜玉清想起來,好像政府有規定持續高溫時要停工。
打開樓里的防盜門,一陣陰涼馬上撲面而來,杜玉清的心情好了很多,她躡手躡腳地爬上6樓,打開自己的房門,這時不由得失笑。原來這個樓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住戶有一半是學院的高齡老教授,所以住戶守則里明文規定了“必須保持安靜”這一條,每一次杜玉清回自己的家都跟做賊似的。可是今天大可不必,因為這座樓的居民全體出動,都在飛往南國某旅游勝地的飛機上,去度過清涼愜意的10天,當然,杜玉清除外。在登機10分鐘前,她接到一個電話,如果不在10天內把一篇論文交上去,她下半年出國的計劃將擱淺。杜玉清只能悻悻地返回家里,她別無選擇,幾十本參考書不能帶在身上,資料也全在她的臺式電腦中。
杜玉清是個小巧玲瓏的女子,利落的短發,皮膚微黑卻清秀的面龐,看上去怎么也不像36歲,這緣于她對運動的愛好。和那些整日泡在書里的同事不同,她似乎天生對運動有著狂熱,用她的話說,如果不是身高的原因,當年她一定讀體育系。她有過兩年婚史,離異,沒有孩子,至今獨居。杜玉清是外語系最年輕的教授,這主要得益于她在科研方面的突出貢獻。她和其他樓民一樣,入住不過是半年,房子還有著新裝修過的氣味,再加上沒有開空調,悶熱得令人窒息。
杜玉清把鞋甩掉,沖過去打開空調,然后就直奔電話而去。她剛打最后一個電話時,已經被提示手機欠費,現在必須繳上。座機似乎也罷工了,一直是古怪的信號,這種聲音杜玉清從沒有聽到過。看來今天真是不順利,她不知現在是頂著烈日再走出去還是先洗個澡。
為了阻擋陽光,房間的窗簾都緊閉著,杜玉清走到窗前,挑開一片百葉窗,估量走出去的可能,卻看見一個矮胖的身影走向樓門。杜玉清猛然想起來,這個人就是本樓的管理員,看來自己的霉運到頭了,至少不用出門就可以知道電話故障的原因。杜玉清走到房門前,按開視頻監視器。
管理員慢吞吞地打開門,突然驚呼一聲,臉上的表情似乎定格了,整個人卻以一種特殊的角度向下倒去。樓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很多人從樓上跑下去。又有含糊的聲音傳過來,杜玉清豎起耳朵仔細辨認,還是不能確定發生了什么事,她只是隱隱地有些不安,怎么好像這座樓里不止是她一個人?
“怎么做得這么不干凈,弄得到處都是?去找個地毯蓋上。”一個男人陰冷低沉的聲音突然從監視器里傳出來。杜玉清只覺得汗毛直豎,她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她鼓起勇氣又貼到監視器的黑白屏幕上細看,防盜門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一種深色的液體慢慢地出現了,并占據了畫面上的所有地方。一個陌生男人的臉出現了,又是一個,他們拖來一塊地毯鋪在門前。
一陣腳步聲傳上來,杜玉清撲到門鏡前。幾個衣著怪異的男子走上來,走在前面的是個矮瘦的男人,刀削臉,嘴上叼著煙。上到6樓,他轉圈看了一下,吩咐道:“和下面一樣,一間一間清。”
幾個人走到601的門前,一個人把工具攤在地上,幾分鐘后門開了,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杜玉清木然地退到房間的深處,她現在明白了,如果此時她沒有做夢,就是陷入了危險中。
二
留給她考慮的時間并不多,這座樓是個獨樓,見縫插針蓋起來的,一共是6層,每層兩戶,如果真是一戶一戶地清,那么下一間就應該是杜玉清住的602。杜玉清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要分析眼前的形勢。
看起來這些人不止是單純的盜竊,剛才殺死管理員的兇狠干凈就說明這一點。杜玉清和外界的聯系已切斷,而且樓中住戶外出旅游應該是盡人皆知的事,不會有什么意外之客來拜訪。這里的小區入住率不高,就是發廣告散傳單的人都不會光顧。看來想活下去,要么是躲在房間里等他們離開,要么是趁他們不備逃出樓去。
腳步聲走近了,杜玉清不敢再猶豫,她一頭鉆進儲藏室,這里雖然不大,可是還有很多裝修后沒清理出去的東西,雜亂不堪,而且這些求財的人應該不會留意這種地方。
杜玉清的判斷真的對了,幾分鐘后那些人走了進來,他們在房間里亂翻亂砸,然后在一個叫老大的人的指揮下,把有用的東西集中到客廳門口。杜玉清還聽到一個細節,她知道,這些人有車,會陸續來拉走東西。
杜玉清不由得苦笑,這些人真是選對了地方。樓中的教授多是國際上的知名學者,家里的收藏不菲。
杜玉清剛想挪動一下蹲得僵硬的腿,儲藏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人探身向里面看著。杜玉清嚇得屏住呼吸。儲藏室很黑,還沒接上燈,那人從明亮的地方看過來,適應不了這種光線,只是看了看就轉身走開,可是卻沒有關上門。
杜玉清心里祈求著,關門,關門吧!
從儲藏室打開的門正好能看到飯廳的鏡子,折出一部分客廳的景象。杜玉清小心地向前移了移身體,正在客廳指手畫腳的兩個人清晰地出現在杜玉清的眼前。一個就是剛領頭的瘦子,他就是被稱作老大的人。身邊有個大高個兒,被人叫“大個兒”,他好像是個弱智,也不幫別人搬東西,只是亂翻個不停,嘴里還哼哼呀呀的。
杜玉清的心又緊縮起來,大個兒此時手中拿著的正是她心愛的小皮包,剛進屋時她隨手扔在沙發上的。大個兒把包挎在身上,得意洋洋地照著鏡子。杜玉清恨得直咬牙。
這些人終于搜索完了,結果令他們有些失望,杜玉清和那些老學者不同,家里既沒有古董也沒有各國的現鈔。客廳里擺放的不過是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一些首飾,再有一個就是她從奧地利帶回來的水晶花瓶。
這些人都沒有關門的習慣,所以杜玉清沒有機會從藏身處再走出去。她聽著他們一處一處地搜過,只盼著早些把東西拉走。
突然,一陣吵嚷把有些松弛下來的杜玉清又給驚得警覺起來。她聽明白那些人的爭吵內容后,后背刷地冒上一層冷汗。
禍端是從大個兒背著的她的小皮包上惹起的,一個匪徒搶過去翻看里面有什么東西,卻意外地發現了退機票的收據和身份證。老大馬上警覺起來,惡狠狠地說:“媽的,有人回來了,這樓里有人!給我搜出來!”這時大個兒的傻勁兒還算幫了杜玉清的忙,無論那些人怎么問,他就是說不明白這個包是從什么地方拿來的,而杜玉清身份證上的地址還是原來的,所以也沒有線索,剛才大家都被那些寶貝暈花了眼,哪里注意到大個兒幾時把包掛在脖子上。
老大安排一個人把住樓梯,然后帶人進入房間仔細搜查。
杜玉清知道這個地方已經藏不住了,這種讓人一目了然的地方,只有不注意的時候可以隱身,可是認真一找就會漏底,看來她必須換個地方。
三
杜玉清迅速把自己的房間布局想了一遍,衣柜、床下等地方根本就藏不住人,看來自己是在劫難逃了。她急得直跺腳,原來看過什么地道戰,家家都有地道可以逃生,想不到現在也需要這個,她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上天!杜玉清突然有了主意。她迅速穿過客廳,從角落爬上通閣樓的樓梯。這個樓房的頂樓都帶一個小閣樓,杜玉清原本想把它改成畫室,可是因為工作一直忙,最后就不了了之。閣樓上空蕩蕩的,杜玉清并不是想躲在這里,她是想從窗子鉆到屋頂上,這樣至少可以躲避一時。
閣樓的窗子是斜坡型的,為了防盜,各家都在窗外加了鐵欄桿,可是杜玉清不喜歡切割過的天空,于是獨出心裁把鐵欄桿安在室內這側,上了鎖,想看星星時只要打開就好。
可是鑰匙放在什么地方了呢?杜玉清聽著樓下傳來的腳步聲,第一次為自己的不拘小節而悔恨不已。她把閣樓上僅有的箱子和抽屜都打開找了,可是鑰匙不翼而飛。
“這有樓梯。”一個男人說。
杜玉清的心提上來。
“搜完下面再上,搜細點。”這算是暫時救了杜玉清。她退了一步,把閣樓細細地打量一遍,花瓶!杜玉清撲過去把花瓶倒過來,一把鑰匙出現在她的手中。
杜玉清剛爬出窗外把窗子關上,幾個人就沖上閣樓,顯然這里沒什么可搜的了,他們很快退了下去。杜玉清這才發現自己的白T恤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這時已近中午,太陽毒得像要揭下她的一層皮。她張大嘴喘息著,空氣稀薄得無以為繼,如果這樣在房頂待上半個小時,一定會一頭栽下樓去。杜玉清小心地移動身體,回到閣樓。
這里也不是長久之計,那些人隨時會回來,他們已經知道有人在了,只有這二十幾戶,沒理由搜不出來。想辦法離開是必需的,要想離開就要一點點接近地面。杜玉清小心地走近樓梯口,想聽一下動靜,沒想到那伙人還在,老大在接聽手機。
“嗯,知道了,602……”放下電話,老大馬上命令道,“就應該在這屋里,再給我搜!”
杜玉清急忙回身,匆忙間把剛從箱子里翻到外面的兩條床單抓在手中。她再次爬到窗外時,閣樓的門就被打開了,這次還有人推開窗子向外看了一下。杜玉清剛好來得及躲到一邊。
她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除了她的窗子,每一家都扣上了鐵欄桿,想進去是不可能的,只能想辦法找另外的出口。
杜玉清看了看手中的床單,這兩條接起來也是很短,而且這樣粗的接頭很容易滑脫。她用手試著撕了一下,床單的邊折成雙層縫在一起,很結實。杜玉清失望地跌坐在地,可是很快又跳了起來,地面能把她烤熟。
她深呼吸幾次,開始在自己的身上找辦法。她跑得匆忙,連雙鞋都沒顧上穿,上衣是件白T恤,腿上是條白色熱褲。突然褲角上的金屬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用指甲吃力地把金屬片揭下來,在水泥地上磨了幾下,金屬片變得鋒利起來,就這樣她成功地把床單分成3份,6條布接起來,一條系在屋頂中央的裝飾性水泥柱上,應該能順利地滑到5樓的陽臺。
杜玉清還是幾年前和朋友玩過一次攀巖,現在可不一樣,是生死考驗。好在平日的鍛煉使她的手腕有些力氣,她硬著頭皮一點點向5樓的露天平臺滑去。這個平臺是她挑選出來的,上面沒擺一盆花,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降落。
四
杜玉清從陽臺的玻璃窗向里面張望著,沒有人影,那些人應該還在6樓。她拉了一下拉門,門竟然沒鎖。杜玉清剛閃身進門,就覺得被人重重一拉摟進懷中,她下意識地張嘴要喊,一只大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杜玉清的頭轟的一下,暗說,完了。可是那人似乎沒有傷害她的意思,等她不再掙扎就放松了手臂,讓她轉過半個頭。杜玉清驚訝地發現,這個人竟然是促成消暑活動的外院辦公室主任周大賓。
周大賓40歲出頭,在國外游蕩數年才回國不久。他對杜玉清一直有些過分的關心,杜玉清對他也沒有十分反感,可一切都在朦朧中,想不到今天這樣的時候可以遇到他。顯然周大賓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示意杜玉清噤聲,這才拉著她進了廚房。杜玉清這才發現,原來她進的就是周大賓的房間。周大賓因為還有另外一套住宅,所以這里并沒有急著入住。他裝修時還曾找杜玉清來看過,眉飛色舞地講解他的防火廚房。
杜玉清看著周大賓熟悉的面孔,幾乎落下淚來,從來沒有一次為見到他感覺到這樣的激動。
“你怎么也在這里?”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別提了,你也知道這房子分給我已經是很晚了,本來想利用樓里沒人,這幾天干點裝修活就搬進來,沒想到出這么個意外,我在午睡,被聲音吵起來的,發現有人闖入,就躲進櫥柜里,他們可能看這房子不像有人住,根本沒人進廚房。”周大賓解釋道。
“現在可不好說了,他們在搜查我,我們得想辦法離開這里。”杜玉清四下打量起來。這里還堆著一些裝修時留下的工具,讓杜玉清驚喜的是地上竟然還放著一卷粗繩,看樣子是從樓下往上吊重物用的,杜玉清突然有了主意。現在她已經被那些人發現了,在這里捉迷藏等他們離開并不是最好的辦法,如果能吸引外界的注意,引來別人,也許能更快獲救。
想到此杜玉清馬上開始行動。她先到隔壁把繩子系在暖氣上,系好繩子后她拉過一個破凳子把系繩子的地方遮掩住。
杜玉清在廚房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不銹鋼的小盆,還幸運地找到半塑料壺植物油。她把油倒在盆里,放在爐具上加熱。看油冒起煙來,這才用破布墊著端到早就放了一半水的水池中,又在油里放了些收集來的泡沫塑料等物,用剛留下的火種向里一點。火“噗”地燒了起來,隨即冒出濃煙。
杜玉清打開窗子,又檢查了一下廚房門,門縫已經被她塞上些舊物,這樣就讓那些人能遲些發現這里出了狀況。杜玉清看這里安排妥當,這才催著周大賓跟她一起順繩子滑下去。周大賓雖然是個男人,可顯然沒見過這陣勢,探頭向窗外看了看,猶豫著不敢下。杜玉清已經聽到有上樓的腳步聲,不敢再耽擱,率先把繩頭向腰間一纏,爬出窗外。
繩子勒得手心生疼,杜玉清一點點向下挪著,眼看快到3樓了,卻見周大賓探出頭來,木木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杜玉清一向以反應快著稱,她閉著眼睛用力向身邊的玻璃撞去,就在她重重地跌進房間時,余光正看到繩頭軟軟地從身后墜下。杜玉清的身上被玻璃碎片割得傷痕累累,可是她沒有時間停下來,她知道,如果不快速離開這里,那將是死路一條,雖然不知道周大賓為什么害她,看他剛弄斷繩子的行為已經說明了一切。
現在她在的位置是3樓,跳下去還是很危險,她打開門向樓下跑去,可是迎面撞上的人正是大個兒。樓上的人正往下跑,大個兒傻傻地橫在樓梯口,看著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杜玉清往門口一掃來了主意,她拉過一件掛在門邊的運動服,往頭上一披,然后蹲下身把紅木小幾往身后一背,對著大個兒低叱道:“這個是值錢的,快幫我扶著。”大個兒嗯了一聲,屁顛屁顛走過來,扶著紅木小幾,跟著杜玉清往樓下去。這時樓上的人已經跑下來,有人叫著:“是3樓,快!”
杜玉清目光慶幸自己剛回手把門鎖上了。果然這幾個人看了一眼正往樓下搬東西的大個兒和杜玉清的背影,沒理會他們,而是用力砸起門來。紅木小幾并不重,可是大個兒顯然在幫倒忙,杜玉清被他推得步履踉蹌,勉強下了一層樓梯,剛要轉彎,大個兒腳下一絆,整個人倒下來,把杜玉清撲倒在地,痛得她失聲叫了起來。
突然的女聲馬上吸引了樓上的人注意,杜玉清再也不敢耽擱,吃力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向樓下跑去。就在她打開樓門時,外面傳來一陣尖厲的消防車鳴叫聲,杜玉清腿一軟,癱在地上。
原來周大賓因為賭博欠下巨債,被追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先是聯系學校安排避暑旅游,然后找人來“搬家”。沒想到因為杜玉清的意外出現,打破了所有計劃。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中外故事》總第4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