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于懷

在她租住的西區公寓附近的書店里，她看見了他——也許只是她覺得看見了他。盡管她立即轉過身去，假裝繼續研究傳記類書架上的書籍，但她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她剛才在尋找關于勃朗特姐妹的書，因為她最近在寫關于她們的文章，內容涉及到勃朗特姐妹悲劇性的人生和英年早逝。然而就在找書的時候，她瞥見了他的臉。

現在她又偷偷回頭去看，他身著系帶海軍藍雨衣，正向下望著一攤書。他似乎感覺到她的注視，抬起頭來。他與她目光接觸，凝視著她。那一秒，她直視那雙熱情的藍眼睛，又瞥到了他光滑的小麥色肌膚、因日光照曬而變淺的頭發、閃著光的潔白牙齒，還有錐子似的尖下巴。

她想起了翠鳥——她曾在贊比西河見過翠鳥捕食，那真是驚人的景象：一抹翠藍瞬間閃過，激起一片銀色的河水。當時身邊的人告訴她，翠鳥喜歡先將獵物弄死，有時往樹上撞，有時向石頭上砸。

她再次迅速轉身，拉高駝毛大衣的假毛領圍住下巴，將手上的書放回原位。那是一本布萊威爾的傳記，他是勃朗特家族中一位杰出的紳士，卻死得極其悲慘。

她迅速離開，屏息穿過人群，匆忙中差點撞倒一位捧著一摞書的女士。她走向扶梯，手心都是汗，黑色的高跟漆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發出響亮的“嗒嗒”聲。她覺得這聲音仿佛是自己的心跳。

時間將近傍晚，透過商店的櫥窗玻璃可以看到紐約天色已暗。她走下扶梯，擠著穿過人群，從旋轉門走了出去。離圣誕節只剩一個星期，人們正趕著最后的時間在擁擠的書店里買禮物。她就住在這條街上。

她想象著是什么事情能讓他大老遠的來到這里。也許他是來參加什么醫學會議——心臟外科醫師在大城市的集會討論？可是為什么他會到上西區來，偏偏出現在她住的這條街？

她在街上站了一小會兒，店外涼爽的空氣使她稍覺放松，然而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還像打鼓似的響。空氣中彌漫著圣誕樹的氣息，那些還沒賣出的可憐的圣誕樹堆在街邊，無精打采地等待著它們的命運。

她打起精神離開了書店門口，卻沒有朝家的方向，而是沿著公園向遠處走，因為她怕他會在后面跟蹤，跟著她一起走進她住的紅磚公寓的昏暗大廳。自從幾年前和前夫離婚后，她就一直一個人住，身邊只有山姆——一只藍色的暹羅貓——陪伴她。她仿佛能聽到他的厚膠底鞋在身后踩出“嘎吱”的聲音，甚至還聽到了他的雨衣“窸窸窣窣”的聲響。盡管她也知道，在城市街道上根本不可能有跟蹤這種事。她回頭去看，一個人也沒有。

她漸漸陷入回憶，想起她曾經陪同他——一個優秀的心臟外科醫師——在約翰內斯堡的一所醫院里查房。她記得他的膠底鞋在油氈地毯上摩擦的聲音，穿著白大褂實習的學生恭敬地圍繞在他身邊，順從地點著頭，“是的，馬雷先生，沒錯，確實是這樣。”

她繼續走著，在城里不停地走，一邊是公園里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另一邊是公寓樓明亮的燈光。她感到她的人生總是在走，為了逃離懊悔和絕望而走。自從丈夫為了一個更年輕的女人離開了她，她便愈發孤單。

也許他已經知道她住在哪里？難道說這次偶遇根本不是巧合？他是不是調查過她？他是不是通過什么方式得知了她的住址？她想到現如今通過網絡想得到什么信息都很容易。是不是他在網上查過她？只要夠用心，在網絡上找到一個作家的地址也許非常簡單。又或者他曾經打電話給她的出版商、經紀人甚至朋友？那確實并非難事。

她開始想象他們的對話。“我想要找到我亡妻的姐姐。對，沒錯，我是她妹夫。最近我們幾乎失去了聯系。我這次來紐約是參加一個醫學會議。”差不多應該就是這種說辭。他帶有一點非洲口音，聲音悅耳又柔情。她記得，只要他稍微用心，就可以變得非常迷人又有感染力，她記得護士、病人和秘書都是那么崇拜他。她突然又想起有次他們肩并肩在地毯上圍坐玩輪盤賭的游戲時，在昏暗的房間里，他曾將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那場景歷歷在目。當然，她是有個自己的網站，盡管并沒有提供街道地址。

她的書只是由小出版商出版，還沒有成為暢銷書，但是也贏得了不少好評。有可能他讀到了某篇書評——這篇書評不知怎么就恰好被他看見——于是他得知她的消息。她在書中透露了很多真實生活中的事，甚至還給書命名為《對角路》——那是她和妹妹從小長大的地方。如果他讀了那本書，肯定會大發雷霆，因為她寫書的時候常常帶著憤怒的情緒，并且記錄某些事情時并不公正，文字也不寬容。她寫書是為了能夠讓妹妹起死回生，重塑她的形象。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她只能被動接受，但至少在書中，她可以掌控一切，改寫歷史。

他這樣一路跟來找她，是不是因為她在書中寫了關于他和她妹妹的事？或者他還有其他邪惡的動機？她沿著黑暗冰冷的街道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看著自己的影子在鬼魅的燈光下和栗樹枝條的影子交纏在一起。

她想到妹妹，腦海中重現最后一次見到她的光景。妹妹站在夏日的街道上，穿著薄薄的縐紗裙，活潑又柔順的鬈發撫著她的臉，在她轉動時閃著迷人的光澤。她是那么有活力又那么可愛，隨意地起身，穿著人字拖鞋踮著腳尖，提著短裙的褶邊，興高采烈地跳著芭蕾舞。可是為什么妹妹對待生命那么隨意？為什么她對生命不屑一顧？為什么那晚在車里她沒有系安全帶，而她的丈夫卻系了？

她想到那個干燥的夜晚，妹妹離奇死亡，路上沒有任何打滑痕跡，也沒有其他車輛。只有妹妹死了，在巨大的撞擊下手腕和腳踝都斷了。那個重復了無數次的詞，“事故”。她又開始漫無邊際地想象在妹妹出事之前的其他事故，淤青和墜落，腰帶在后背上勒出痕跡，帆船失事……妹妹已經去世十年了。

她記得那晚是母親打電話來告知噩耗，而她的前夫在得知這個消息時說的第一句話是：“天哪，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定不難。”她答道。

終于，她筋疲力盡，又渴又餓，不得不轉身回家。畢竟，她不能就這樣走上一整夜。她告訴自己現在這種行為很荒謬，也許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想象。她明白，因為自己以寫作為生，大量時間沉浸在天馬行空的想象之中，所以有時會把想象空間和現實世界弄混。現在是圣誕季，他從南非那么遠的地方跑到紐約來，只是因為她的書惹惱了他，這絕對不可能。就算那個人確實是他——畢竟她也有十年沒見到他了——那么這次相逢也屬于幾率極小的偶然事件，這種事件總是很快發生又很快結束，不留痕跡。可以肯定的是，他壓根不想見到她，就像她也不想見他一樣。

然而，走進低矮昏暗的公寓大廳時，她還是緊張地左顧右盼。大廳里沒有人。她沒有停下查看信箱，就直接乘又小又悶的電梯上了六樓。她邁出電梯，進入燈光昏暗的走廊，卻沒有再向前走。她似乎看到前面有個靠著墻的身影。她搖了搖頭，打開手提包拿出鑰匙，這時她清楚地看見，那是他，穿著藍色雨衣，站在她家門前的陰影里。翠鳥，她想。這么長的時間里他都在等她，耐心地等著。

他并沒有向她走來，只是換了個姿勢靠著墻，昂著頭看她。

“你到這兒來干嗎？”她粗魯地問道。

“我想我可以順路來問聲好，”他說，帶有一點非洲口音和一絲嘲諷的味道，“我在書店里看見你了。”

她站在那兒瞪著他，又搖了搖頭。她問：“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兒？”

他微笑著說那并不困難，“我們需要談談。”他頗有紳士風度地說道，向前走了一步。她低頭盯著自己沾滿塵土的鞋，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的溫熱。見她沒有回答，他又急切地重復了一遍：“我必須和你談談。”

她的嘴很干，感到說話困難，“很抱歉，我現在不能和你談。我要出去，回來換衣服，有一個晚宴。以后再說吧。”她裝作看了一下表，已經過了9點，明顯不是晚飯時間。“我已經遲了。”她膽怯地補充道，抬頭看著他，僵硬地微笑。

他看著她，用明顯嘲諷的語氣說道：“沒錯，那你一定已經非常遲了。”那瞬間她以為他不會放她走，她想他一定會強行闖入房間。

但他只是微笑著打量著她，說：“漂亮的姐姐。”他說明早再打電話來。

她盯著他，看他轉身離開，雨衣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朝電梯走去。她看他按下按鈕，聽著電梯叮當作響地上升，電梯門在他面前打開，他一手扶門一邊回過頭詢問地看著她，好像她剛說了什么似的。

突然她想通了這一切怎樣才能結束——那是對她來說唯一的解脫。她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后說：“你也可以現在進來，我們把問題解決掉。”他的藍眼睛閃爍了一下。于是，她打開房門，等著他走過來。

謝拉·科勒（Sheila Kohler），1941年出生于南非約翰內斯堡，17歲時以優異成績考入英國圣安德魯斯大學，后在巴黎生活了15年，并在那里結婚生子，期間在索邦神學院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在天主教工藝技術學院獲得心理學碩士學位。1981年來到美國，在哥倫比亞獲得寫作藝術碩士學位。

1987年科勒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山》（The Mountain）在雜志上發表，次年獲得歐·亨利小說獎。1988年在該小說基礎上完成的長篇小說《完美地方》（The Perfect Place）出版。1990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美國奇跡》（Miracles in America）出版。此后陸續出版了長篇小說《R街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R Street，1994）、《裂縫》（Cracks，1999）、《皮蒂維耶的孩子們》（The Children of Pithiviers，2001）、《橫越》（Crossways，2004）、《知更鳥或創造幸福》（Bluebird or the Invention of Happiness，2007）和《成為簡·愛》（Becoming Jane Eyre，200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