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6日,美國筆會/福克納基金會宣布,美籍日裔女作家大冢朱莉(Julie Otsuka)憑借小說《閣樓上的佛像》(The Buddha in the Attic,2011)獲得本年度國際筆會/福克納小說獎。國際筆會/福克納小說獎(The PEN/Faulkner Award)是美國最大的小說獎項,隸屬國際筆會,是為紀念大文豪威廉·福克納而設,旨在鼓勵美國年輕作家及國際筆會成員進行小說創作。該獎由設于1980年的國際筆會暨福克納基金會創辦,1981年開始評選,每屆評委經過審閱上一年度在美國出版的300多部小說及短篇小說集之后,選出一位得主和四名入圍者,大獎得主可獲1.5萬美元獎金,四名入圍者各獲得5000美元,之前獲過該獎的大作家包括約翰·厄普代克和菲利普·羅斯等。本年度獲得該獎提名的另外四位作家和作品分別為:拉塞爾·班克斯(Russell Banks)的長篇小說《失憶的皮膚》(Lost Memory of Skin)、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短篇小說集《天使埃斯梅拉達》(The Angel Esmeralda: Nine Stories)、安妮塔·德薩伊(Anita Desai)的長篇小說《消失藝術家》(The Artist of Disappearance)和史蒂文·米爾豪瑟(Steven Millhauser )的短篇小說集《他者我們》(We Others: New and Selected Stories)。
現年49歲的大冢朱莉生于加利福尼亞州,早年在耶魯大學攻讀美國歷史,后喜歡上繪畫和雕塑,20多歲時一直立志成為畫家,直到后來在哥倫比亞大學參加創意寫作研究班時發現自己有寫作才能,遂棄畫從文,開始小說創作,現居紐約。大冢的外祖父是第一代日本移民,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爆發后,他被當作日本間諜遭到美方拘捕,大冢年僅10歲的母親、外祖母和舅舅被關進猶他州的拘留營呆了三年。她的處女作《皇上圣明》(When the Emperor was Divine,2002)就以此家庭歷史背景寫成,小說分別以母親、父親、女兒和兒子的角度講述了一個日本移民家庭在拘留營的經歷,小說出版后好評如潮,曾獲美國圖書館協會亞歷克斯獎、亞裔美國文學獎等獎項,其平裝本截至目前已經是第15次印刷,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同時也成為美國很多大學的閱讀書目。《閣樓上的佛像》是她的第二部小說,曾進入2011年美國全國圖書獎決選名單。小說講述了20世紀初從日本遠赴加州舊金山的一群“照片新娘”(picture bride)的故事,從某種程度上是第一部小說的前奏。“照片新娘”是時代的產物。明治維新時期,大批日本男性移民到美國,主要在西海岸和夏威夷的甘蔗園從事體力勞動。他們不能與當地女性通婚,于是到了結婚年齡他們便寫信給留在日本的親友或媒人,懇求為其在家鄉物色對象。因為不能見面,他們給女方寄去一張自己的照片。許多年輕女性遠渡重洋來到美國,嫁給通過照片和信件結識的日本丈夫,他們靠照片結合,形成“照片婚姻”,而“照片新娘”自然就成了這群遠赴他鄉尋找夢想的日本女性共同的稱呼。
《閣樓上的佛像》于2011年8月由蘭登書屋出版集團旗下的紐約阿爾弗雷德·諾普夫出版公司推出,一共129頁,分為八個章節,主要講述了照片新娘的海上之旅、新婚之夜、她們在美國的艱難求生、生養子女的艱辛以及最后被隔離之痛。小說開篇第一句“船上的我們大多數還是處女”便緊緊抓住讀者的注意力。作者通篇使用第一人稱復數“我們”的敘述視角,成功地讓讀者走進一個獨特的群體生活,體驗照片新娘們相似又不同的移民經歷。“我們留著長長的黑發,長著又寬又大的腳板,個子都不高。……我們中有的才14歲,還是些孩子。”上船后她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換著看各自素未謀面的丈夫的照片,照片上都是“帥氣年輕的小伙子,頭發濃密,皮膚光潔”。白天她們忍受著暈船的痛苦,想象著未來生活的模樣;晚上,她們會夢見未來的丈夫,納悶自己會不會喜歡上對方,船到岸后會不會認出他們?年輕的她們對不可知的未來充滿美好憧憬,但現實還是令她們大感失望和痛苦:她們的丈夫比照片上要老上20多歲,而日子更不像他們在信中描述的那么美好,大多數男人是做苦工的窮光蛋。盡管現實嚴酷得令人難以接受,大多數照片新娘在經歷了被騙的痛苦之后還是選擇在困苦的生活中艱難掙扎。她們承受著不幸的婚姻,從事著最艱苦的勞動,下地干農活,給人洗衣服,當女傭,甚至淪為妓女,而“我們的丈夫拿我們當奴隸使喚”。她們幻想著干上幾年攢夠了錢再回到日本,但生活讓她們越來越身不由己,最后只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她們的孩子是土生土長的美籍日裔人,從小接受美國主流文化熏陶,有新的希望和夢想,不理解上一輩人何以“像乞丐一般生活”;他們說著一口純正的美語,以母親們“濃重的口音”、“松軟的草帽”和“破舊的衣服”為恥。對照片新娘們來說,艱辛的生活、白人的歧視和與子女的代溝都算不上什么,孩子們的成長就是對她們付出的最大回報。
生活盡管艱難,總有美好的未來可以支撐,孰料歷史又和她們開了一個玩笑:1941年12月發生的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讓她們的生活頓時天翻地覆。一夜之間,他們成了美國人眼里的“美奸”、不受歡迎的“敵僑”。至此,小說的敘述語調變得陰暗沉重,作者以令人揪心的細節描述了這些無辜的日本女人如何成為歷史的玩物和犧牲品。她們的男人被當作疑似叛徒抓起來,鄰居們的態度也出現了180度大轉彎:“美津子一天晚飯后去撿自家母雞下的蛋,發現她晾衣繩上的衣服著了火。我們知道這只是個開始。一夜之間鄰居們看我們的眼神都變了。”墻上貼滿了反日標語,電線桿上貼滿了羅斯福總統簽署的告日本移民的9066號總統令,緊接著美國政府對西海岸各州所有日裔居民展開了強制再安置行動。被視為“垃圾”和“麻煩制造者”的日裔居民被迫關閉生意、拋卻農場、放棄家園,搬進政府在美國中東部窮山惡水之地為他們設立的隔離區。作者用不動聲色的口吻詳細生動地描寫了日本僑民被帶走的場面:一個理發師“拄著拐杖,頭上戴一頂美國退伍軍人帽,帽檐壓得很低”;他們的女兒都是“大學女生……走的時候毛衣上別著美國國旗的胸針,脖子上的金項鏈掛著美國大學優等生榮譽學會頒發的鑰匙獎章”。勤勤懇懇的日裔僑民曾經為這個國家作出了巨大貢獻,但他們的夢想突然之間被生生奪走,其慘痛的遭遇是美國歷史極不光彩的一章,值得每個美國人深思。在離開時照片新娘們有的認定自己前世作了孽,所以遭此懲罰;有的臨走還為她們帶來的麻煩向美國房東致歉;而“晴子把一個小小的笑佛銅像放在閣樓上一個高高的角落里,直到今日,佛像還在那里笑著”。這句話也是小說題目“閣樓上的佛像”的來源。虔誠敬佛的日本新娘祈禱佛祖保佑平安,但災難面前佛祖似乎也無能為力;也許她們能做到的就是與佛像一樣笑對各種苦難,練就隱忍和堅強。
《閣樓上的佛像》版畫
《柯克斯書評》認為該小說是“一首動人的散文詩,講述了痛苦的歷史”。大冢并不認為自己承擔了歷史教師的角色,更確切地說,小說的創作源于她對那段歷史的好奇。她的第一部小說就是為了試圖了解母親經歷的一切。記憶中她的母親對小時候和家人在拘留營三年半的經歷幾乎閉口不談,大冢對此表示理解和感激,相信母親的做法是出于對孩子的保護,“讓我們相信美國是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自由地追逐夢想。在加州長大的她認識很多照片新娘的第三代,盡管照片新娘的遭遇比較普遍,但成年后的大冢仍然對此著迷,她被她們的勇敢深深打動,渴望把多年來了解到的關于她們的所有故事都寫出來。寫完第一部小說后,大冢還有一個問題縈繞心頭,久久揮之不去:那些美國白人到底是怎么看待日本人突然從他們生活中消失這件事的?《閣樓上的佛像》的最后一章試圖對此作出回答。小說前七章采用了照片新娘的集體視角,但最后一章的敘述視角發生了轉換,敘述人雖然還是“我們”,但是變成了美國白人:“日本人從我們鎮上消失了。他們的房子被封,現在空蕩蕩的了。”對此,他們反應淡漠:“我們被告知,日本人很情愿地離開了我們,而且毫無怨言。”過不了多久,當他們偶爾再提起以前的日本鄰居時,發現常常使用過去時,作為“他者”的日本僑民就這樣淡出了他們的生活,直至最后被徹底忘卻:“一天天過去,電線桿上的通告也漸漸褪色發白。一天早上,所有的通告都不見了,鎮上的人一時有一種被脫光的怪怪的感覺,就好像日本人從沒來過一樣。”大冢寫到這部分時筆調依然平靜而淡然,事實上美國人對日裔僑民的不公與傷害遠不止于此,但義憤填膺不會改寫歷史。美國似乎并未從歷史中吸取教訓:“9·11”恐怖襲擊事件后美國人又患上了伊斯蘭恐懼癥,所有穆斯林都為少數極端分子的惡行背上了黑鍋,這和上個世紀日裔僑民在美國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何其相似,而美國引以為榮的人性包容與種族和諧又是多么不堪一擊。從這一方面來說,筆會/福克納獎評委會在350多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中挑選出這部揭開美國歷史傷疤的小說作為獲獎小說,同樣也顯示出其直面歷史的勇氣。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復數“我們”的視角,是大冢女士大膽而全新的嘗試,也是其獨具匠心的選擇。有讀者對此不解,認為這種集體視角使小說成了記錄照片新娘生活的一筆流水賬,讓人難以與她們認同,倒不如集中關注某個或幾個女性。大冢表示起初她也試圖采用一個新娘的視角,但后來發現這種敘述視角的局限性太大,她太想把成千上萬個移民美國的照片新娘未被言說的故事都寫出來,而單個新娘的視角容量有限,不足以表現這一群體的多樣性;“我們”的敘述聲音使她有了更多敘事自由,便于她“把所有一切都編織進去”,有利于展現一個更為廣闊的空間。此外,把照片新娘視為群體存在也與崇尚集體主義的日本文化并行不悖。《舊金山紀事報》就對此贊不絕口,稱其用詩意的語言“把希臘合唱的悲劇力量和親切的自白結合起來,既為失語的一代赴美日本女性發出聲音,又著眼于每個個體的不同經歷……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展現了一個民族的悲劇……注定會流傳于世”。
大冢的語言富有節奏美感,簡潔優美、筆觸輕盈,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讀來有如詩如畫之感。很多評論文章都稱贊其富有詩意:《紐約時報》稱其“富有魅力的文體讓其文筆更接近詩歌”;《柯克斯書評》稱之為“一首動人的散文詩”。更有評論把她的小說比喻成一幅美妙的畫,《出版人周刊》 稱之為“一幅精致而令人心碎的畫,……精確而又意象豐富”;《書單》雜志稱其描摹了“一幅迷人而令人難忘的女性群像……令人著迷,令人震驚,美得令人心碎”。《圖書館雜志》將其評為2011年年度十佳小說:“大冢以光與影之間閃爍、融合和搖曳多姿的繽紛色彩,精心刻畫出了一幅赴美日本照片新娘的集體自畫像,令人難忘。”《書頁》雜志則認為大冢像是一位技藝高超的攝像師,善于在遠景和近景之間切換。
作為第三代美籍日裔作家,大冢能體會到自己祖輩所經歷的切膚之痛,她的兩部嘔心瀝血之作都把個人家族歷史置于歷史大背景之中,體現了她強烈的文化和歷史的尋根意識,也體現了她對美國歷史的反思和追問。《閣樓上的佛像》中她更以一個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寫出了一部照片新娘的苦難史,再現了照片新娘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小說有作者對移民生活的無奈,但更多融入了她對照片新娘的同情、欽佩、贊美和感嘆。她們身上體現了日本民族不卑不亢的精神,她們的奉獻、忍耐和執著精神令人感動。《圖書館雜志》認為大冢女士“就像給讀者施了魔法一般……讓人對她的微妙和魅力吃驚不已,久久難忘”。的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小說將會日益顯示出獨特的魅力。
(任愛紅: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郵編:25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