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主義者的微笑

2012年3月15日至18日，一年一度的萊比錫書展在德國東部重鎮萊比錫舉行，來自40多個國家的書商帶來了約10萬冊圖書參展。書展首日的開幕大戲是萊比錫德語圖書獎（Preis der Leipziger Buchmesse）的揭曉和頒發。德國著名作家沃爾夫岡?赫倫多夫（Wolfgang Herrndorf）憑借小說《沙》（Sand）問鼎此次大獎。

萊比錫德語圖書獎是德國出版界和德語文學界的重要獎項之一，每年3月在萊比錫書展上揭曉并頒發。該獎設純文學類、紀實類和翻譯類大獎各一名，每名獲獎者可得獎金15000歐元。評委會成員包括知名作家、文學編輯、書評家和出版商等，每屆均更換。諸多榮獲該獎的作家成為當代德語文壇的重量級人物。

沃爾夫岡?赫倫多夫1965年出生于德國漢堡的一個普通市民家庭，曾在紐倫堡大學主修繪畫，畢業后在哈夫曼斯出版社和鐵達尼克雜志社任美編。2002年，赫倫多夫出版處女作《暴風雨中》（In Plüschgewitter），這部青春題材的長篇小說讓赫倫多夫走進了人們的視線。作為新人作家，赫倫多夫參加了2004年英格博格?巴赫曼文學獎的角逐，最終以短篇小說《范艾倫輻射帶的這一邊》（Diesseits des VanAllenGürtels）贏得克拉克公眾獎。小說圍繞男主人公和一個13歲少年在鄰居家陽臺上的對話展開，不再相信男女情誼、看破世事的男主人公在談話中讓少年辨清了幻想與現實。2007年，與該小說同名的短篇小說集出版，書中共收錄了六篇小說，引人入勝的情節和精彩出眾的敘述，使這部小說集贏得了讀者的廣泛好評。2010年，作者創作的第二部青春題材的長篇小說《契克》（Tschick）也大獲成功，連續榮登最暢銷小說榜單，并獲2011年萊比錫德語圖書獎提名，使赫倫多夫名聲大噪。同年，長篇小說《沙》的問世又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沙》集偵探小說、社會小說和歷史小說于一身，以暴力、追捕、自我發現和死亡為主題，成功打破了作者在小說創作方面的局限，吸引了眾多閱讀群體。德語圖書獎評委會的評價是：“這部小說最獨特之處在于，赫倫多夫用極其輕松、優雅、幽默的語言展現出完全如噩夢般的現實場景。”

迄今為止，赫倫多夫已榮膺諸多文學獎項，如德國短篇小說家獎（2008）、布倫塔諾文學獎（2011）、德國青少年文學獎（2011年）、漢斯－法拉達文學獎（2012）等。

小說《沙》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個虛構的北非國家，時間為1972年晚夏，與慕尼黑奧運會慘案同時期。當時，名為“黑九月”的巴勒斯坦恐怖組織在1972年9月4日凌晨制造了慕尼黑奧運會慘案，11名以色列運動員慘遭恐怖分子殺害，這起嚴重的政治恐怖事件給阿拉伯國家的人民帶來了沉重打擊，更給他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赫倫多夫在《沙》中講述的故事正是以這一政治恐怖事件為背景，作者筆下的北非某國家在同一時期也發生了命案。

小說伊始，嬉皮士青年國際黨的四名成員在沙漠綠洲慘遭謀殺，一個年輕人作為嫌犯被逮捕，并受到兩名行為怪異的警察的訊問。此時，一艘游輪正停靠港口，前來商業考察的美國女人海倫走下船。緊接著，在北非的巴別塔，故事中的另外幾個神秘人物循序出現，他們彼此之間存在著各種錯綜復雜的誤會，懸念叢生，令人捉摸不透。海倫遇到一名男子，他曾在騷亂中被擊中后腦勺，醒來后便丟失了對自己身份的記憶。海倫把他收留在自己的住處，二人漸漸彼此產生了好感，卻無法走進對方的內心世界，于是又分開。為了找回自己，這名男子受盡苦難和折磨，經歷了各種令人緊張又充滿詭異的情形。他不斷在沙漠中遭到陌生人的威脅、綁架和嚴刑拷問，卻絲毫不知道自己被如此對待的原因。每個人都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可他自己并不清楚別人究竟要的是什么，讀者也無法從前文尋到蛛絲馬跡。這位失憶男子的話或許就是事實，卻不是別人想要的答案。真相如此不確定，于是他開始編造證詞陳述，然而依舊無濟于事。海倫試圖讓朋友用塔羅牌算出失憶年輕人的身世，最后也未能如愿。

故事發展至此，一切都像毫無聯系的偶然事件，“所有事實都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巧合”，讀者必須從赫倫多夫華麗的文字游戲中找出隱晦的多層次涵義和印證真相的漏洞。直至小說末尾，復雜的情節線索才串聯起來，錯綜的人物關系才逐一澄清，令人豁然開朗。最終的兇手原來就是第一個在沙漠中出場的男子，他也是想殺害失憶男子的幕后人。這與希區柯克的作品風格頗為相似，與傳統驚險小說中真相逐步明朗化的創作特色有所不同。盡管小說中有大量的暴力描寫，但字里行間依然充滿幽默，給人耳目一新的閱讀享受。《法蘭克福匯報》刊文評價這部作品“如此有趣，如此幽默，卻又如此嚴肅，如此深刻，獨具特色，這在驚險小說、歷險小說、通俗戲劇中都極為罕見，無與倫比”。

《沙》共分為68個章節，每一章節都有獨立的主題，或圍繞某個人物，或有關某條線索。每個章節都讓人意猶未盡，捉摸不透。情節錯綜復雜，似乎沒有主題，不成故事，也沒有真正的主角，但這卻吸引讀者不停閱讀來發掘謎底，閱讀的過程即不斷思考和解密的過程，令人回味無窮。此外，《沙》秉承了赫倫多夫輕松幽默的語言風格，憑借極富感染力的語言、引人入勝的構思和可圈可點的主題，贏得讀者和媒體的一致好評。《明鏡》周刊譽之為“完美的驚險小說，文學性極強……它優美的語句是動人的旋律、美妙的輕音樂”。

赫倫多夫坦言：“我把這部小說視為虛假的寄存地。”因為在他看來，每個情節都是誤會所致，每個相遇都是偶然為之，每個判決都是戲謔的諷刺。究竟是鬧劇，喜劇，還是悲劇？一位失去記憶的無名主人公的出現，為小說披上了神秘面紗，又不斷將故事推向高潮。《世界報》載文稱，這部小說“極為有趣，極為傷感，寫得極為出色……赫倫多夫的創作跨越了純文學和通俗小說的界限”。

作者給小說取名為《沙》，充滿異域色彩，令讀者有種置身于茫茫沙漠的真實感；但赫倫多夫用沙漠這一傳統意義上的死亡地帶來命名小說，也許更多是為了表達某種喻義——象征人類本身正穿行其中的精神荒漠。作者在小說中叩問道：“有人知道，獨自一人，在沙漠中度過漫漫黑夜會是怎樣的經歷嗎？”“野蠻通常被視為文明的對立面，但或許文明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反義詞，那就是荒僻。當白天已經安靜且寂靜，黑夜來臨時，寂靜將更加令人抑郁地蔓延。”

與充滿人性友善的青春小說《契克》不同，《沙》更像是一部失憶主人公在荒僻沙漠中與命運抗爭的紀實。可是，如果僅僅因為這些內容就將《沙》理解為赫倫多夫言傳心聲的自傳式作品，那就徹底弄錯了：類似的片段在文中并不多見，小說的描寫大多充斥著緊張和驚險。秘密行動、核材料等話題在故事中都有所涉及；發生在小說同時期的歷史事件，如慕尼黑慘案、尼克松遇刺、活躍在社會上的嬉皮士等也都在作品中有所體現。因此，《沙》其實介乎于社會小說和驚險小說之間，勾勒出了一幅人類精神的全景圖：一片荒蕪的虛無主義景象。當讀者追隨線索撥開迷霧、即將發現真相的時候，所有這些真實的社會事件也就褪去了色彩，小說僅僅是由作者創作的一個故事，與政治與歷史似乎都無甚關系。這也正是《沙》的獨特之處，或許，“虛無就是勝利”。正如《明鏡日報》所言：“不管人們在《沙》中感受到多少虛無主義和對時間的遺忘，最終都會得到美妙的文學藝術享受。”

2010年9月，赫倫多夫在博客中公開了自己罹患腦瘤的消息。從此，年僅45歲的他拒絕接受公開采訪，只是在博客中記錄日常的生活隨想和病況。盡管被確診腦瘤，這位杰出的作家并沒有向命運低頭，他微笑著迎接生活，毅然完成了《沙》的創作，并在作品中用大手筆刻畫了與命運的游戲，他的成就著實令人敬佩。赫倫多夫在博客中曾記錄道：“頭疼，惡心，發抖，害怕。為什么？不清楚。反正不是因為死亡。”（2011年1月26日）他自稱要“像機器一樣繼續工作”。（2011年2月21日）

對赫倫多夫而言，每本書都可能是最后一部作品，每個啟程都可能被過早中斷——這或許也是他在《沙》中讓主人公失憶的原因。他微笑著昂首迎接被人們稱為生命而在他身上正逐漸消逝的東西，每一秒鐘都不舍得浪費。盡管赫倫多夫在博客中也有對病情、對服藥情況的記錄，以及他自己在絕望和希望之間的徘徊，這塊心靈凈土般的網絡平臺上依然充滿對生活美好的寫意，他堅定地要和命運抗爭到最后，在其中自得其樂并享受著生活的美好。《沙》的成功充分見證了沃爾夫岡?赫倫多夫這位樂觀、感性、堅強的虛無主義者的風采。

（蘇嬌：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研究生，郵編：20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