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棵樹。
向下眺望,沒有人知道黑沉沉的樹根扎于山巒還是河川;向上遙看,點綴青翠的嫩梢成片地漫入云層。我們可以背上吃的用的,在樹干上畫一個記號然后向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三次月圓之后會回到出發的位置,而這就是我們世界的寬度。
但大家不會做這些無聊的事,大部分人成年后唯一的目的只是向上爬,向高爬。他們骨頭和血脈里的DNA編入了追求和探索,他們會在年老疲憊時才在附近的樹枝上選擇一片厚實的綠葉安居下來,成家立業。
T24542,這是我所生活的綠葉市的編號。今天我14歲,是世界樹公民法定成年的日期,爸爸和媽媽已為我準備好了行囊,準備歡送我起程。
我們的綠葉市遠在世界樹的樹梢頂端,沿著主葉脈路走到葉梗街就需要十三天,再走到主干道上需要三十三個十三天。我很舍不得爸爸和媽媽。
“我再耽擱一年起程好不好?”我問媽媽,眼神則渴求地望向爸爸。他們溫柔滴水的眼神突然凝固了,從不可思議又變到不可捉摸。媽媽問:“蘇蘇,你說什么?”爸爸頭轉向媽媽:“我好像聽錯了什么?”
暖暖的輕風掠過,我腳下的葉壁起伏如波浪,每顆翠色的細胞都散發著清清的甜香。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眼淚就打著轉想要流下來。
但媽媽沒有擁住我安慰,她只是把包袱放到了我的懷里。爸爸皺著眉說:“蘇蘇,難道你不想向上爬嗎?你不想看看世界樹的頂端——世界的盡頭,是什么嗎?那是無數代樹民的心愿,有朝一日定會完成。”他抬頭向上看,視線扎入云層深處,帶著那樣的渴望和執著,他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媽媽。
“我的后代或許會,但不是我!我只想用一生最好的年華陪在你們身邊,盡情地感受微風,并在垂垂老矣的晚年隨凋黃的樹葉一同飄落。”
我很想這么說,但是終未出口。“我的孩子一定會爬人云端甚至看到世界盡頭”是父母和鄰居們聊天時最美麗的暢想,我不能讓他們帶著失落度過余生。于是我抱緊包袱,像綠葉市里所有的少年一樣用堅定的眼神向他們告別,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向葉梗街所在的方向。我想象自己的身影在他們凝視的眼中瀟灑地溶入金黃的斜陽。
然后我匯入了行色匆匆的大部隊之中。
我發現自己可以輕易分辨出哪些是新加入的孩子,哪些是行走多時的旅人。盡管眼神中有著同樣的執著,但后者的眼睛只專注在腳下的路,而孩子們則更多地將視線投入天空,此時的夢想對他們仍舊鮮活,而尚未固化為職責。
藍天的方向何其遙遠。我低著頭盯著腳尖。
“嘿!”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跳入耳內。我抬頭,看見白云般緞子的短裙和一泓清亮的笑容。“你在想什么?”
“為什么問我這個。”
“你在想世界樹以外的什么。”她詭笑著捕捉住我的眼神,我這才發現她還有一雙黑幽幽的眸子,亮得驚人。“像你這樣的人很少——我是說,像我們這樣的人。”
我心神一抖,不由輕輕握住她伸來的小手。我們的指尖輕輕交疊,傳遞著一個不可深說的秘密。
那天開始,我和露珠開始并肩行走,分享每一縷清晨的朝霞與夜晚的幽涼。我們經過一座又一座綠葉市,看飛去飛來的燕子,議論著它的家會不會在世界樹之外的某個所在;或是以評判的目光挑剔著橫亙的枝丫,討論很久以后的未來將家安在怎樣的一座城市。
有一天我問了她僭越的話題:“露珠,如果我們現在就停下來——我是說,現在就找一座綠葉市安下家,放棄前路——”
她以不可思議的目光久久凝視著我:“我們這樣年輕,城市里任何一個居民都會發覺我們是……背叛者。”她用口型無聲地說。旁邊幾個經過的樹民已經開始將目光投向我們。
背棄夢想,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嚴重的罪。
我從此對這個話題絕口不談,但露珠卻越來越活躍,她周身散發出一種興奮的熱情,在我們經過一座金黃的即將凋落的城市之后。不過那確實是我第一次目睹這樣的美景,無垠鋪展的金黃,散發著熟透而頹靡的美。幾位年老的旅人已決定留下伴著它一同凋落。
“蘇蘇,你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午飯時間,她急急地把我抓到某條樹皮的皺褶間形成的天然小秘室。
“呃,什么呢?”
“大笨蛋!”她恨得捶我,“你聽說過這么新的樹枝上,綠葉就開始變黃的情形嗎?”
媽媽說過,只有在靠下的老年人聚居的綠葉市里,才會一點點出現黃斑,葉梗變脆,然后樹葉變黃。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跺跺腳,“你感覺到沒,世界樹的樹皮似乎有點兒脆硬了?”
露珠嚴肅地點點頭:“聽人說,附近幾座綠葉市中心還出現了黃斑。一切證據都推斷出——我們的世界樹,正在衰老。”
白裙的亮麗少女坐在粗糙的樹瘤上,略帶稚氣的薄唇輕描淡寫地吐出世界樹的毀滅預言。我的心跳一跳,停一停,然后說:“我信。”
接下來幾天內,我們開始計劃逃離這個世界。這么瘋狂!這么快樂。
是的,如果在達到最終夢想之前就要毀滅,那么不如先滿足自己小小的夢。我的內心盛滿了破釜沉舟的勇氣,而露珠更為大膽,她的計劃不是“找一座小小的城市自由地活過青春歲月”,而是“離開世界樹”。
“每個人都不問因果地向上,向上,為何沒有人想過,世界樹根會是什么樣?”她的眼神亮晶晶,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是的,這也是埋在我心底太久的疑問。世界樹根還有活著的人嗎?樹根扎于怎樣的沃土?枯黃朽落的綠葉市根部,會不會長出新的嫩芽?這才是真正讓心狂跳的未知。
每一個星星沉睡的深夜,我們用最細小的葉脈和葉膜偷偷編織著降落傘——綠葉市的邊緣偶爾會有居民踏空,需要借助降落傘讓自己墜在附近的另一片綠葉上,但我們作為不需要定居的少年而擁有傘是會被質疑的——同時嘀嘀咕咕地完善著計劃。我們將在夜風降臨,暮色模糊了旅人雙眼的時刻縱身而下,借著風向操縱著傘飛下去,飛到每一個世界樹民的來處。
但我們到底被發現了,不當的興奮暴露了我們的行跡,幸好抓住我們的阿姨只是沒收了我們的降落傘,并教育了一句:“傻孩子,光輝的時刻就要到來,你們還動什么歪心思?”
光輝的時刻?
我和露珠抬頭望去,原來,一直踩在歷代前輩肩上前行的我們,離潔白舒展的云絮已只有肉眼可及的距離。什么時候,我們已經前進了這樣遠?
露珠癡癡地望著那和她裙子一樣潔白的云絮,我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云朵中會是什么?”她向藍天伸出手去。是啊,這個夢想比起遙遠的黑沉沉的下界,清晰且明亮了太多,重要的是,它如今觸手可及。
“蘇蘇,我不想去世界的盡頭,我會和你一起去下界,但我還是想先去看看云——”她懇求著,而我機械地點了點頭,誰都知道,肉眼可及的距離也要花上將近一生的長久。露珠,我怎么選才好呢?
露珠沒有看我的表情,她興奮地向前踏出一步,又一步。
她踏空了。
我聽見露珠發出的尖叫,看見她下墜的過程中裙子揚成蝴蝶的羽翼,在我眼中劃出一道尖銳的回音。我扔掉背上沉沉的包袱,跟著跳了下去,那一瞬間卻感到無比的輕盈。露珠和我的夢想,都離我越來越近。
我伸出手去,卻錯過了她。她借助裙子的阻力和風向滑向了一根巨大的突兀樹杈,緊緊地攀附在上面,沒來得及再看我一眼。
我獨自墜落了幾千幾萬個瞬間,落在了一大片茫茫的水中。
爬上岸,視野容納不下的廣袤天地在我眼前展開,黃沉沉的沃土,奇形怪狀的植物和生物,還有世界樹。它的根部已然干枯。
我在世界樹下定居下來。每月一次,我用半個月時間往返水域,打來清澈的水澆灌在世界樹的根部。
或許這有一點用處。
或許有一天,露珠能觸摸到天上的云朵,就如此時的我身處在世界的另一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