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鏡子,人需要通過何種途徑知道自己與一只猴子長相有異?答案是:觀察一只猴子。人類確認自我并非通過審視同類,而是審查外物。最初的人類見到猴子,知道自己體無長毛覆蓋;觸摸樹木,知道自己能邁動雙腿;仰望高山,知道自己擁有生命。人類完成在地球對自我的認知后,再無外物來確認自我。此時,科幻小說出現了。工業革命后,科幻就是那只猴子。
奧森·斯科特·卡德主編的一本《大師的盛宴》,總結了過去一個世紀的最佳科幻短篇小說。作為曾以《安德的游戲》、《死者代言人》等小說享譽世界、并包攬雨果獎和星云獎的大師級人物,卡德顯然具備“指點江山”的資格。他想為科幻文學正名:除了關心伍爾芙、勞倫斯、喬伊斯、艾略特等經典作家,還有大量“有趣的”、“廣受歡迎的”、“不會忘懷”的科幻作品存在。
卡德從科幻文學的三個時代(黃金時代、新浪潮、媒體一代)中挑出佼佼者,痛擊嚴肅文學界的偏見。“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是艾薩克·阿西莫夫。艾薩克·阿西莫夫在《機器人之夢》中,提出了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 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人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二、機器人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三、機器人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
人類默認機器人沒有生命,設定規則來奴役“他們”,這是背后暗藏的邏輯。但阿西莫夫讓機器人艾弗克斯擁有了自我意識,并開始做夢,最后被恐慌的人類槍殺。艾弗克斯的死,卻掀起了好萊塢銀幕機器人浪潮。
“黃金時代”結束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現的一批科幻作家從阿西莫夫手中奪來接力棒。這群科幻作家更富活力,不再局限于人類與機器的關系,而是將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現代文明。他們創造了更多元化的敘事方式和文本模式,哈蘭·埃里森便是其中翹楚。
在《“懺悔吧,小丑!”嘀嗒人說》中,埃里森將現代文明社會描繪成爭分奪秒的精密工廠。人們戰戰兢兢生活在嘀嗒人的掌控之下:面試遲到三分鐘,你出局了;回憶遲到三分鐘,你被取消資格了;選舉遲到三分鐘,你被剝奪選舉權力了。若是遲到太多,你的人生則會被嘀嗒人取消。它只要按下鍵盤,你的生命“呲”的一聲,就安靜地結束了。
埃里森所諷刺的正是現代社會文明中的功利性:凡事都有目的,所有人都要將時間、精力和資源合理化,以合理之舉追求目標,達至成功。生活是實現目標的手段,人是合理化過程的執行者。為了達到目標,現代人如機器人一般使用肉體和靈魂,只會順從,不能反抗。
這時有一個小丑跳出來,四處遲到反對規則。由于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嘀嗒人不能取消他的生命,便花盡力氣追捕他。最終小丑沒能抵抗,落入嘀嗒人手中,被洗腦后變成現代社會工廠中的一枚螺絲釘。
這是埃里森消極的一面,但作為小說家,對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現代化進程,他以一己之力進行反思。這也為新媒體一代的科幻作家們打下基礎,接力棒傳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喬治·馬丁出場,科幻小說迎來了最輝煌的年代。除卻史詩巨著《冰與火之歌》,他同樣是一位出色的短篇小說家。
在喬治·馬丁的《沙王》中,主角西蒙馴養了一群昆蟲“沙王”。與人類社會相似,它們之間同樣有階級、工種和戰斗。西蒙為滿足私欲,時常挑起沙王之間的戰爭,以觀看它們搏斗至死為樂。沙王們在玻璃箱里,為了食物、領地和欲望搏斗,西蒙在外看得津津有味,扮演上帝的角色。
人類世界之外,真有一個在外觀看的上帝嗎?如果它存在,它真的是善意的嗎?為什么它眼見人類搏殺而靜然不動呢?
這是科幻作家獨特的視角。馬丁站在人類之外觀察這個世界,其文學作品擺脫了現實的桎梏,達到宇宙間的自由,最終讓人類自省:我們生存在地球上,對星球運轉的規則卻毫無所知。這不僅是馬丁的寫作主題,也是科幻作家應有的責任。
從科幻文學初始至今,創作者們都在孜孜不倦地以宇宙的目光來審視人類:機器和生命、工業和靈魂、上帝和人類、生存和毀滅。在文明進程中,科幻作家并未缺席這幾大重要主題。
在我們確定自己是直立行走、從古代猿人進化而來的高智慧生物之后,人類還是什么?在浩渺宇宙之中,我們可有能夠交流的生物?我們來到地球,時間匆匆,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在這一切尚未揭曉之前,唯有科幻作家以想象力才能給予我們答案,不然沉默的宇宙對人類過于寂靜和殘忍。
我們生活的這顆微弱的藍色星球,寂寞地在宇宙之中轉動著。人類需要科幻映照真實,科幻是現實的猴子。是的,這可是只好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