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宣科：讓“民族的”走向世界

1978年在當代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里程碑和轉折點，但對納西族人宣科來說，那是他人生的真正起點。

這一年，他48歲，結束了21年牢獄生活，剛剛回到故鄉(xiāng)麗江。宣科是一個血緣復雜的人，父親是納西族；祖母卻來自中甸（今香格里拉）藏族貴族—聲名顯赫的斯威家族；祖父的祖上應該是來自安徽宣城；外祖父身上有土耳其血統(tǒng)，是穆斯林；父親是虔誠的基督徒，也是第一個說英語的納西人。所以他小時候讀的是教會小學，家里的保姆是德國人。他的知識啟蒙和藝術天賦的激發(fā)應該歸功于教會學堂，那種教育打開了他的視野，加上復雜的血緣和開明的父母所給予他的天然的國際主義立場，就像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早就注定了他在未來充當東西方文化交流使者角色的命運。

可是，1978年的他對此毫無預感，幸好“英文是童子功”，總算進學校當了英語教師，這才有了一個正當飯碗。

宣科48歲才獲得自由，所以他一直有死里逃生的感覺，恨不得一天掰成幾天過。他認為世界上最好的去處之一是舊貨堆，尤其是舊書堆。課余時間他到處跑，鶴慶、劍川、喜州、洱源、鄧川、德欽，想到了買張車票就走，一到新地方就鉆進舊書堆，回來的時候扛著裝滿舊書的大麻袋。

1980年，宣科打入大研納西古樂會，就是看準了它的價值，他要打造第一流的事業(yè)，要讓全世界的人都來關注它，喜愛它。這是他的理想。1986年，他被選為副會長，原因是大家看出了這個事情只有他來做才有名堂，同時說明了大家也跟他一樣希望納西古樂出名，出大名。“納西古樂是從外面香起來的，先是國外的報刊上有了呼聲，然后才引起了國內注目，這叫城市包圍農村，因為20年前的中國還是個大村莊，是典型的農業(yè)社會。”宣科說。

誰第一個想到納西古樂可以變成錢并敢于去賺這個錢？“我。第一次賣票是我的主意，而且我要賣給外國人，只因為他們想聽。他們從顧彼德和洛克的書里知道有這么一種非常非常特別的音樂，他們好奇得不得了，就是要親自聽一聽。那么好，我們付出勞動，當然應該得到報酬，這沒什么說的，天經地義。第一次對外賣票，四元一張，這樣我們做的事情就變成了文化產業(yè)。很多人當時沒想到這么遠，但我想到了，我就是要把它做成在世界上有名氣的產業(yè)。我為它寫論文，搞研究，那時候精神頭足得很，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休息。云南搞文化產業(yè)，麗江是排頭兵，沒有經驗可以借鑒。在麗江，古樂會是排頭兵，大家都看著，都不知道該怎么搞，我就冒著膽子朝前走，一走就走到了國門外，就是這么回事。”宣科是一個直言不諱的人，敢為天下先，所以被稱作鬼才。開始他對此耿耿于懷，季羨林先生就開導他說：“鬼神都是超自然的東西，神是什么？高級鬼嘛！他們兩個只是職稱不同而已。”宣科豁然開朗，從此步子邁得更歡。

就是這么一個人，帶著他的由老頭子組成的樂隊，闖蕩首都，周游國內著名城市，展演講解納西古樂。一個人一不小心擁有了稀世珍寶，會更加痛苦，因為要世人承認你擁有的東西的價值簡直比登天還難。你要使一家之說成為共識，你就要戰(zhàn)勝習慣勢力和世俗觀念。你孤軍奮戰(zhàn)寡不敵眾，到處是不以為是的表情，懷疑的面孔，譏諷的話語，嘲弄的眼神，你不知道有什么等待著你，你不知道會在哪個細節(jié)上徹底崩潰，你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末日，在正常人看來，你是傻瓜，瘋子，神經病，你不可救藥！你就要在這樣的情景中堅持，因為真理在你手上，你不僅要相信它，還要使它發(fā)揚光大，那是使命在召喚。

宣科每次講起自己“南北征戰(zhàn)”的歷程總是神采飛揚，“那時候，我和家人走在街上，只要看見一個熟人，我就會丟開家人上去對人家說：‘來聽我們的音樂吧，那是國寶級的東西！’人家很客氣地說：‘一定來一定來，下次通知我，我忘性大。’到了下次，人家還是不來。但我不泄氣，我還有機會遇到你，一遇到你我就說我說過的話，說了一次再說一次，次次遇到你都說這個話題，次數多了，你聽得不好意思了，只好來。來了就好，我不計較你架子大，來了就是好同志，我有傳教士的耐心和獻身精神，我有的是精力跟你耗，直到勝利為止。那時麗江街頭不時會有三三兩兩的外國人，只要看見他們，我的勁頭就更大，我會沖上去跟人家打招呼，我純正地道的英語使他們非常驚訝，同時也非常有親和力，我就這么站在街上給人家講麗江的文化，親朋好友從身邊經過，我都顧不上跟他們寒暄。我最早的聽眾就是這么爭取來的。

你要知道日積月累的力量，滴水穿石，細流成河，時間長了，影響慢慢就擴散開來，西方的報刊上就開始時時出現麗江和宣科這兩個詞，于是就不斷有人來麗江找我。我就在我的三層小樓上悉心接待他們，跟他們聊麗江，聊西方文化，我這方面的積累很豐富，不怕被人考倒。那時候我活得精神頭多足啊！”

1986年，《天津音樂學院學報》第四期篇首論文《納西多聲民歌“熱美磋”的原始狀態(tài)》引起了國內外研究領域的巨大反響，這篇由宣科撰寫的三萬多字的論文之核心論點“音樂起源于恐懼”被列入世界藝術起源理論的重要觀點之一。他一鼓作氣，又在《四川音樂學院學報》等權威學術刊物上發(fā)表了系列重要論文，引起了學界廣泛關注，認可他為音樂民族學家。一個沒念過大學的人，還勞改了21年，他的學術能力從哪里來？怎么會一下子寫出幾萬字的論文，格式還那么規(guī)范嚴謹？這就是懸念。宣科的書房像個寶庫，除了在外工作，他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那里，甚至連飯菜都送到那里吃，他的勤奮，外人是看不見的。

就是因為納西古樂折騰出了大動靜，才有了沖出國門的機遇。這一發(fā)就不可收，樂隊到了十多個國家訪問演出。第一次跨出國門，老人們寫下了遺書，完全是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勁頭，不可謂不悲壯。這一走，轟動了歐美，驚動了世界，麗江和納西古樂變成了兩個最常見的名詞，宣科也成了中國最傳奇的平民英雄。

現在的宣科還是每天活躍在舞臺上，擔任納西古樂的現場講解員。1997年春節(jié)，又有兩位老樂手辭世，樂隊還要上臺演出，宣科心里的滋味無法形容。但到了臺上他是怎么說的呢？去哭、去憂傷、去悲嘆嗎？不可能。“大家好！我們的古樂要完蛋了！因為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不要笑，我才67歲，還是小娃娃—我們剛剛參加了葬禮回來。我們的樂隊平均每年逝世兩個人。我要很高興地報告大家，今年的逝世指標已經用完了，他們的相片還來不及掛到墻上，今年沒有人再有資格逝世了……”話音未落音樂聲起，樂手們用音樂安慰已經辭世的隊友，他們是平靜的，感恩的，但觀眾受不了了，他們被打動了，現場一片唏噓……納西古樂的崇高形象屹立在了觀眾面前。

宣科對歐洲古典音樂懷著最深厚的感情。為了傳播音樂文化，他投資修建了一個音樂廳，花了幾百萬元，圖的是在里面講學。每次組織幾百人來聽講座，來回的車票錢他付。“我們這些在金沙江峽谷生長的人們，第一次在音樂廳里聽到了貝多芬、巴赫、肖邦、海頓，知道世界上還有交響樂、詠嘆調、奏鳴曲，我們可以用外語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跟人家談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雪萊、拜倫，這難道不是進步嗎？”宣科不僅在麗江講學，還登上了世界數十所高校的講壇，這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才華與創(chuàng)造力！

如今，宣科又注意到了云南省富民縣小水井農民合唱團。“我現在的使命是打造小水井農民合唱團的品牌。我到處為他們呼吁吶喊，還想把他們帶到歐洲去巡演。我馬上要80歲了，不過，我不說就沒有人能看出來，何況海關又沒有規(guī)定80歲太老不許出國。翻譯就不用配備了，我自己來更順手。到時候請你們關注歐洲各大權威媒體，難說上面會有我的精彩名言四海傳誦。”

作為時代之子，作為公民，宣科，你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