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一起聽聽張紹剛

作為中國傳媒大學電視新聞專業的老師，張紹剛挺看不上CCTV那個“你幸福嗎”的調查，“只有情緒和概念，根本沒有內容”，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生活，“從微觀上說的話，還是挺幸福的”。

在接受我們采訪的此刻，距離張紹剛和劉俐俐引起的大討論已經將近一年了，也就是說，張紹剛成為“全民公敵”也差不多快一年了—在任志強開起微博，順利轉型成了“大眾情人”之后，張紹剛就接替了曾經任志強的位置，被眾口一致地討厭著。討厭他是一件非常安全的事情。因為他肯定是錯的，討厭他，就可以證明自己的正確性。

買房與求職，幾乎是所有當代都市人需要面對的生活困境。任志強以“現在的房價根本不高”這樣一個總綱領，成為前一個話題的靶子。張紹剛是后一個，他與劉俐俐在節目上的相互對抗一夜之間引來無數討論，很多人紛紛表示被張紹剛激怒，認為他粗暴、傲慢、自以為是，“青年導師”李開復公開表示：張紹剛應該下崗。

張紹剛并沒有下崗，也沒有如人所愿地道歉。此后他爭議頻出，也從來不出來解釋。觀眾對他的憤怒如同對空氣揮拳，因此更加憤怒。有些主持人似乎天生就是“正確先生”，每句話都說得得體，讓人如沐春風。張紹剛則天生沒有這樣的能力，不正確才是他的天賦。

1

《非你莫屬》這檔節目，紅到人盡皆知的當然要數劉俐俐那集。另一些得到的傳播則非常少。比如，近期的“音樂才子”陳冰。“音樂才子”是節目新聞通稿給出的宣傳語。陳冰黝黑、壯實，甚至可以說多少帶著那么點兒“鄉氣”。開口沒說幾句話，就滿臉是汗。這時，張紹剛對他說：“稍等”，轉往臺下，對導播說：“給我幾張紙巾”。陳冰不明所以，熱情地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招呼張紹剛，“我這里有”。張紹剛接過紙巾，給陳冰擦了擦汗，陳冰憨憨地笑著，問張紹剛，“你要不要也來幾張”？

為了公平，張紹剛從來不提前與選手們見面，第一次見面便是臺上。這一次，沒過幾分鐘，張紹剛就已經確認自己挺喜歡這個河北男人。作為一名藝術類學院的老師，他已經做了15年的藝考考官，面對那些和《非你莫屬》里的求職者一樣的考生，以十幾分鐘的時間，為他們的未來做出宣判—這是一個很需要自信的工作，否則就容易陷入哈姆雷特式的自問與糾結。張紹剛相信自己的觀察能力和判斷力，所以他很喜歡陳冰。

“他說起音樂的時候，顯得那么在乎”，在錄完節目的很多天后，張紹剛提到陳冰的時候，聲音里仍然能透露出些許激昂，正是一個電視人的詠嘆調，一字一句地強調：“他看著那么不像搞音樂的，但他又那么在乎音樂。一個人心里有特別在意的東西，我覺得這是一種特別好的品質。你看，他在意的東西又完全不能掙錢。所以他后來哭成那個樣子，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

他也喜歡陳冰毫不掩飾的鄉氣，“你不要裝作你什么都見過的樣子。一個人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懂的事情多了，這多正常，真不算什么。我最恨那種‘滾刀肉’，貌似特成熟，什么世面都見過，說什么都懂，說什么都無所謂，”說到這里，張紹剛幾乎是憤慨的—他甚至提到了宙斯，“連宙斯都不是萬能的，宙斯也有弱點，奧林匹斯山上，有哪個神是完美的？我們作為凡人，又有什么是不能承認的？”

這段話似乎可以佐證他對劉俐俐的不喜歡—同樣在剛見面的幾分鐘，就已經確定下來的不喜歡。至今，他也并不覺得自己對劉俐俐的態度如網上所評論的那樣有問題—作為一個媒體人，他也很善于在新聞事件背后尋找社會根源。“那是1月份，你想想看那是什么時機，一是應屆生找工作，找了半年，很可能不順；那也是發年終獎的時候，有些人工作了一年，結果得到的獎勵不如自己所愿。所以他看到那期節目時，才會那么憤怒。”至于劉俐俐本人，張紹剛說：“如果她是我的學生，我會罵她罵得更兇；如果她是一個我在某個場合見到的陌生人，我會在一旁看她，覺得很有趣，但不會說什么”。他也承認“我特別不公正，特別帶著自己的情緒來判斷”，但他又反問：“這個社會容不下多元化聲音嗎？我所說的只代表我的觀點，這有什么問題？”

2

張紹剛對自己的學生很“兇惡”，關于這點他不僅不避諱，相當自豪。

就在前不久，他剛剛罵哭了自己班上的女同學。原因是學校調整宿舍，女生們不愿意搬，磨蹭著，張紹剛聽說后，找來學生開會，“為什么不搬家？”有女生回答，“老師，我們搬不動”，一句話，立刻點爆了張紹剛，他劈頭蓋臉對著這位女生說了一串狠話，“你憑什么不能自己搬？那些搬家公司的工人生下來就是為了搬家的么？你生下來就是不用搬家的？你比別人特別在哪里？”末了還即興發揮，補充了一句對于女生來說相當“惡毒”的，“你有特別漂亮嗎？”女孩子當場就受不了了，眼淚立刻洶涌，她的同學試圖摟摟她，安慰幾句，也被張紹剛一句“不許動，讓她一個人哭去”斥責得沒敢上前。

說起這些故事的時候，張紹剛有一種為人師表的得意—他自己就是這么被罵著過來的。大學期間，他讀的是攝影專業，作品交上去，老師不滿意，根本不多廢話，直接當著面就把作業給撕了。一開始張紹剛也挺難過，后來就厚著臉皮不太在乎了。再后來，他真心認可起這種方式。數年后，他留校當老師，第一次當班主任，對自己的學生說的第一句話，就繼承了他自己老師的“名訓”：“我對你們的侮辱，是你們成長的養料。”這句話，在很多年的老同學聚會上，讓他的學生們重新回憶起—張紹剛認為那是一種津津樂道。

張紹剛毫不慚愧地認為自己是好老師—至少比做主持人的那個自己好不少，比做丈夫做父親的那個自己略差。每當他兒子說起“我爸是個主持人”的時候，他都要糾正兒子，“你爸是個老師，大學老師。”

目前他任教的兩門課分別是媒介比較和電視節目策劃。曾經他最忙碌的時候一周要上16節課，現在是8節。“上課上得好是一件特別讓人對自己滿意的事情，比如說，今年的課上我用了什么新的案例，講完之后我覺得特高興”。

他的課不點名、不考試，可謂相當之寬容—然而，他的學生必須成為他所喜歡的人，“要是我發現他做人方面有問題，我就會毫不客氣”。“我讀書那個時候的班特別小，一個系也沒多少人。老師對我們是真上心，真負責。就像傳統的師傅帶徒弟那樣”，罵你才是為你好，不罵不成器，此類想法之于張紹剛，是天經地義、根深蒂固。

3

張紹剛知道自己很多時候并不討人喜歡。“我看到什么，我就立刻要說，不說我會憋死，但我說出來對方又不愛聽……”

他幾乎無時無刻地生活在這樣的狀態里。反應迅速、直接、頂真，若對方不帶善意，那張紹剛的回應通常更加決絕。某次，在首都機場的擺渡車上，他正埋頭發短信，有人捅了捅他的腰，他轉過頭去，一位男子對他說：“你是張紹剛吧？”“是。”剛轉過來，這位“熱心觀眾”又捅了捅他的腰，他再次轉過頭去，對方很得意：“我這樣把你認出來，是不是特別能滿足你的虛榮心？”張紹剛立刻厭煩地回道：“你滿足不了我。”

哪怕是在對方并無惡意的時刻，他的反應也容易讓人不快。在《超級訪問》的嘉賓介紹環節，戴軍才說，“他是一個非常合格的丈夫和父親”，張紹剛立刻接道：“不不不，非常這個詞，是現在用得很濫的詞……”戴軍很無奈，只好改口：“好吧，那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個丈夫和父親。”張紹剛有一點尷尬地笑了起來，李靜在旁邊打圓場，嬌嗔地抱怨張紹剛，“你好討厭，你怎么這么討厭？”

張紹剛難免會覺得自己像《皇帝的新裝》里那個孩子。他討厭別人睜著眼說瞎話，說冠冕堂皇的“正確的話”，每當這時，他就忍不住暴躁，只好做一個“不正確的人”。比如開會，領導發言完畢，有人立刻稱頌，“剛才這一段發言，真是高屋建瓴，聽完我原來沒想明白的事情就明白了”。每個成年人都司空見慣的場面，對張紹剛來說，這樣的場合卻是如坐針氈。他解決自己心理不適的方式就是立刻挑釁，“你怎么就明白了呢？我還是不太明白，要不你和我說說，教教我？”

4

張紹剛喜歡人在不刻意時流露出來的真實，哪怕那真實很俗氣很八卦，他也看得心里樂呵。他愛看熱鬧，街上凡人頭聳動的地方，他必有興趣停下來看看發生了什么。有一次他坐電梯，碰上電梯里一對情侶吵架，他和電梯里的其他人一起默默而興奮地旁觀了全過程，等這對情侶出了電梯，有人率先打破沉默挑起來討論，張紹剛興高采烈地加入，此刻，每當有人樓層到了，他都有種告別戰友的情緒，“目送他們走出很遠，直到電梯門重新關上”。

“我是中國最普通的老百姓。”張紹剛始終這樣強調。他也參加過幾次需要走紅地毯的“高尚活動”，這讓他心里發怵，“我不停地問自己，我來這里干嗎呢？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蠢透了。”他也不習慣媒體報道他，“每次看到我都心里一緊，想著我又不是什么人，報道我干嗎？”

作為一個“老百姓”，張紹剛也不喜歡“夢想”這樣的“大詞”，他覺得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更好。有一期《非你莫屬》的參賽選手是位中學數學老師，而他參加節目是想得到一份演員的工作—有人曾無意說到他適合當演員。這讓身為主持人的張紹剛相當看不慣，他不斷苦口婆心地試圖說服前者放棄這個“夢想”，繼續好好地做中學教師。BOSS亮燈環節，有兩位BOSS還留著燈，這讓張紹剛極為憤怒，斥之為“有些人就是愛和全國人民過不去”，終于，這兩位BOSS也把燈給滅了，張紹剛松了一口氣，鼓勵該選手回去繼續好好上課—其間他的心態起伏，與在天涯論壇追看直播帖的網民，或者看電視劇看得撒不了手的大媽一樣，切切實實地為他人命運憂著慮揪著心。

“我總和別人說，你不要鼓勵別人去做喬布斯，要不你自己先去做個喬布斯來看看。”張紹剛認為自己招人討厭的點還有，“絕對不販賣成功學”。但是，“成功學”如今卻是一種紙面上的“政治正確”：比如，要永遠鼓勵年輕人追求夢想，追求個性。張紹剛對此一律嗤之以鼻，“你說那個中學老師，如果他是十幾歲二十來歲，我可能還鼓勵他追求一下所謂夢想，至少他還失敗得起。可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要去追求什么夢想，那失敗了就可能家破人亡，誰來賠償他？那些鼓勵他追求夢想的人會搭理他嗎？”

在他看來，夢想和理想有著很大區別。“他來上這個節目之前，去橫店影視城泡著了嗎？去北影門口泡著了嗎？他什么也沒做，卻想成為一個演員，這是夢想，不是理想。我當然不會支持這種夢想。”

5

以“老百姓”自居的張紹剛始終沒有學會開車，現在出行仍然依靠地鐵和公交，有時候天氣好，還會騎騎自行車。在路上，他也會碰到和他打招呼的人，更多的人認不出他是誰。沒什么人找他簽名，也沒有人走上前來和他說我討厭你，向他丟鞋子。“生活里不會有那樣的人的，”張紹剛說，“誰吃飽飯沒事干就是為了討厭你的？”

因為傳媒大學靠著八通線的緣故，所以一號線和八通線成為張紹剛經常搭乘的路線。一號線上沒有佛祖，只有一具又一具疲乏的肉身。有人打電話，有人吵架，有人瞌睡，沉沉浮浮的眾生相。在這種時候，張紹剛最安心，他知道自己距離他所認知的“生活”最近，離他所不喜歡的“明星”最遠。

如果他開微博，或許也會得到一個像任志強那樣從全民公敵轉身的機會。不過，“被喜歡”對于張紹剛來說，有點兒不重要。

采訪結束，我們從傳媒大學電視系教學樓2層的小會議起身，張紹剛把每把椅子都推回原位，“電視這個行當所有的職業我都做過，包括會務，這是那個時候養成的習慣，”張紹剛對我解釋，“所以，我的確不覺得大學生比搬家工人就要高貴。”說這話的時候，他帶著一點兒不那么高調的自我欣賞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