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發布會上,衛留成準時到了,腳上休閑鞋看起來和西服很混搭,像一個退休老人趕一場朋友聚會。他真的有點老了,發布會結束時,我上前打招呼,他拍著我肩膀,“你胖了啊,我在上面坐的時候,就覺得好眼熟。”
海南前省委書記衛留成,9月中旬出了一本書,《行知天涯——衛留成海南言論錄》,這本書收錄了他執政海南時的個性言論。
六年前我曾和他約定,等他退休了,重新做次采訪,算是媒體角度的總結。他答應了,并且記住了這句承諾。
六年前他的省長辦公室是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子,現在全國人大辦公樓里,同樣是一間不大的辦公室,和當年省長辦公室相仿,一座沙發,一個書柜,一個辦公桌。
按他的說法,現在主要工作是去各地調研,參加人大的有關會議,剩下的時間就是練字,臨摹《蘭亭序》,已經70多遍了。這一年,他沒有參加海南的人代會或黨代會,省里邀請,他婉拒了,中途回海南,也盡量不驚動地方,只希望作為一個曾經的海南人,看看,住住,偶爾打打高爾夫球。
用他的話說,退就要裸退,一個人一個階段都有特定使命,問心無愧后,就要果斷寄予后來者。這一年,他恪守分寸,從沒就海南的具體問題,給過任何意見,無論正面的還是負面。這個習慣,他當年從中海油離任時,也堅持。
衛留成說:我也偷偷哭過
衛留成的身世就是一部窮孩子逆襲史。出身貧寒,個人打拼,沖至央企中海油一把手,8年前空降海南任省長,曾領一時風騷,再后出任省委書記,去年進全國人大常委會,任財經委副主任委員。
他風頭最盛是初任省長之時,就在那時,我有機會和這位性情省長“切磋”,當年采訪對談歷歷在目。當我接到人民出版社編輯電話,“老衛出書了,想請你來”時,一點沒猶豫就滿口答應。我也很想見見六年前的這位“老朋友”,其實我從沒忘記老衛。
兩天后,我收到了從北京快遞來的書,翻看目錄,那些直言快語背后艱辛,倏地生動起來,尤其是書中收錄了2006年年初發表在南方周末上的《性情省長》一文。在擔任海南省委書記最后一次干部大會上,他在發表離任感言時說:
“有一次,《南方周末》采訪我說,老衛你有沒有什么心酸的事,我說我心酸的時候不能說。說心里話,我也偷偷哭過,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其時,衛留成新官上任,立足未穩,他卻自曝家底,清理歷史舊賬,因而被稱為“官場新丁”。
其時,海南招攬了數百億元的大項目,他卻警惕速度,拒絕“跨越”;他擅長于討價還價,以致老家中海油有人戲言他為“黑心省長”。
其時,他力主官員問責和獎懲,但在官場積習面前,他的步履也在放慢,脾氣變得“溫和”。
其時,他的臉膛微黑,不修邊幅,喜歡別人叫他“老衛”,喜歡爽朗大笑,也喜歡自己捋袖下廚做碗“河南燴面”,部下都稱他“性情中人”。
即便是眼下這本書,他也一度拒絕,總覺得后來的同志要繼續開展工作,自己出書也好說話也罷,難免涉及當地,產生不必要解讀。
人民出版社總編輯親自登門勸說:“為官一任,經驗也好,教訓也罷,留下來,不是狹隘的個人著書立說,而是為地方、為組織,留下執政財富。”他才勉強應允,但也力求低調,書的規模也從兩本壓到一本;新書發布時間也推遲再推遲,盡量避開海南班子交接,避開海南人代會,避開海南黨代會。
他的辦公室,很小
六年前的2005年年底,我供職的《南方周末》開辟了高端訪談欄目,專門刊登針對省部官員的深度采訪文童,衛留成被列為第一批約訪對象。當時他當省長快兩年了,之前是中海油老總。六年前的這種安排奪人眼球,畢竟商場和官場是兩個世界。
衛留成初到海南,就展現了一系列企業家特質,比如倡導執行力,并且將之寫進政府工作報告,他給官員們送書,書名叫《把信送給加西亞》,令全島脫銷。比如他比全國提前一年取消義務教育階段的學雜費,教育領域難出政績,海南屬經濟落后地區,此舉讓許多發達省份汗顏;比如官場規則是新官不理舊賬,但他偏還舊賬,咬牙清算地產泡沫時期的爛攤子,重塑誠信。
這些觸碰舊有利益的舉動,是他上任一年做的,沉悶多年的官場風氣頓變。我當時打了個比方,如果說中海油的衛留成是駕駛著法拉利,那么海南省長衛留成,就好比開著一輛滿負荷的大卡車。
采訪前我和同事先做了大量調研,長長提綱遞上之后,全被接受,哪怕內有很多不近情理的“挑釁”,后來他說,沒什么不能談的,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翻譯成我熟悉的話是:有可以不說的真話,但不能說假話。
我還記得他的辦公室,很小,小得出人意料,十幾平方米,辦公桌前是一個局促的沙發,他的秘書在咫尺之隔的外間工作。
第一天采訪圍繞他對海南發展的展望,以及從央企到省長的角色轉變,我記住幾個細節,比如他說“不做當官而不會為老百姓辦事的官。”我曾問他,一個人只身到海南,會不會有孤立感,他說偶爾有。
事后他一再囑咐,文童要實事求是,這個事實就是:“從小我是農民的孩子,吃苦、上學,就這么熬過來的,現在有了點小本事,能干點活多干點活,僅此而已。”第一次采訪未盡興,我們希望能延時,他第二天一早要去基層,說“如果你們不累,明天早上七點再訪。”
第二天,我們早去半小時,而他已經在了。這次采訪談了一些工作,而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個人經歷,話到動情處現場有些悲傷。
談及幼年成長,尤其涉及父母以及他結發妻子時,衛留成數度哽咽落淚,眼中紅絲,讓采訪者一度沉默,于心不忍。
衛留成自小家貧,出生七天就患重病,奄奄一息,母親幾乎要放棄這個兒子,但老鄰居勸說留下看看,誰知竟活下來,所以起名“留成”,根本不是他當省長后外界的解讀,而是“小命留下來就成”的意思。
衛留成的結發妻是大學同學,1996年診斷為肺癌,發現已是晚期。治療八個月,當時在中央黨校學習的衛留成,白天上課,晚上陪病榻上的妻子,“除了到湖北去的五天,一天都沒離開過她。”
1999年,母親病危,恰逢他掌舵中海油第一次工作會,大雪封路回不了家,就拼命給家里打電話,結果所有電話都不通,他知道出事了,從此引為一生遺憾。
“老衛這家伙還不錯”
作為記者,我再也沒有直面過其他省長落淚,當然這不能作為采訪成功標準,但對采訪者來說卻是少見中的少見了。
當然,還有很多細節,比如明知要拍照,但衛留成沒搞任何“形象工程”,不修邊幅,隨意就好。比如采訪中,沒有其他官員陪同,手里除了采訪提綱,沒有任何材料供翻閱。他說,知道的都在腦子里。
成稿后,他只做幾處常識錯誤修改,還特意說由報社審定。我后來知道,他在海南八年,但凡寫他的文宣,他從不做字斟句酌的審查,他要表達的是對職業記者的尊重。而據我所知,一些官員在受訪中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但審起稿子來卻大刀闊斧,讓文字變成八股和四平八穩的粉飾。
你如果問他,怎么評價自己在海南的工作,他會說,總體欣慰,想做的幾件事基本做成了。六年前采訪時,我們問及這個問題,他說,當省長有七十分我就滿意了,現在應該有個六七十分吧。六年后的今天,一位同行問了同樣的問題,老衛說,三七開吧。
2011年8月19日,在離任前,最后一次全省市縣委書記座談會上,他是這么說的:“一個人啊,這一輩子,像我到海南八年,盡力干了點事,做了點工作,也體現了我人生的價值,離開了這個崗位,如果有很多老百姓還念叨,說老衛這個家伙還不錯,還干了些事,(這種評價)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在新書的發布會上,衛留成為官場留下這樣一段話:
“官員說話不存在技術性問題,只要記住一條:不弄虛作假,知道就說知道,不懂就說不懂。官員面對批評,對領導工作的思路、方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這很正常。既然做了就要讓別人看,讓別人批評,共產黨官員應該坦然面對批評。
“比如面對媒體,我以前和他們講不要怕,不要弄虛作假,有啥說啥。接受媒體采訪時,我從來不拿稿子,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實事求事。如果一個干部總覺得自己好,別人批評不得,那這個干部也干得‘差不多’了。一些偉大的政治人物,都承認自己不是完美的。”
“我這人,還是比較書生氣”
干了八年,做了一些事,但也有不少缺點,甚至有錯誤,也有很多遺憾,有時候也很無奈。前天,我接到汪書記(指前任中共海南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汪嘯風)一個電話。我很感動。電話里說了幾層意思,第一層意思,他說老衛我很感謝你,離任這么久了,你還對我這么好。第二層意思,他說老衛你做得比我好。我說,這個我不敢說,確實不敢說……離開了這個崗位,如果有很多老百姓還念叨,說老衛那家伙還不錯,覺得還干了些事,我覺得這種東西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但是呢,我在這幾年當中,也有很多缺點,甚至是錯誤。比如說,我這人現在想還是比較書生氣,對人對事物的看法太簡單。我差不多本質上或者主要的還是像個企業家,不像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