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滇西北明亮的陽光里,我懷念著—種陶,褐色的陶。
陶罐被置放在只由三塊石頭砌成的簡陋的火塘邊,被藍色的火焰燒烤著。陶罐里的豬油沸騰起來,閃亮的油泡不斷進裂,米粒漸漸變黃,最后放進去的茶葉在沸油和米粒之間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濃郁的茶香遠溢。習慣了肩扛貨物腰挎鋼刀行走四方的漢子,長滿了老繭的手,捏住陶罐頸間小小的柄,把陶罐從火塘邊熊熊的火焰里擰出來,放在草地上,然后用一只小巧的銅茶壺往陶罐里沏水。陶罐里的水在瞬間沸騰起來,轟然升起的白汽里,彌漫著焦米的濃香和茶葉的苦香。茶水在陶罐里冒著油泡萬馬奔騰。一字排開的白瓷酒杯里盛滿了烈酒,空著的幾個杯子,敞懷對著滇西北高遠的天空。陶罐里的茶水沸騰了十多分鐘,又被擰出火塘,沏進剩余的酒杯里。根據(jù)口味不同,茶水里分別加了鹽或者紅糖,有的趕馬人在途中受涼了,于是又在茶水里加一些酒,趕馬的人們,忙完了各自手里的活計,圍著火塘坐下來,拿起茶杯,細細地品味異鄉(xiāng)的生活。
在滇西北,馬幫的存在,使得褐色陶罐成了趕馬人不可缺少的生活器具。它們隨著馬幫在春花秋月的輪回中,一次次遠走他鄉(xiāng),隨著馬幫的商品交流,這種陶罐也漸漸地成了滇西北茶馬驛道途經(jīng)各地的商品。它也可以為走王馬人換回布匹、糧食、茶葉、銅板了。于是,在滇西北的永勝縣一個叫三友的村莊,人們開始在作坊里生產(chǎn)這種陶罐,用模具制作,在瓷窯里煅燒,燒好后讓它們在馬背上遠走他鄉(xiāng)……
在我的家鄉(xiāng),當孩子們一早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會看見陶罐冒出來的白色水汽,這水汽把村莊里的時光氤氳得寧靜而安詳。那些留在村子里的陶罐,在火上烤了許多年,盛著茶水,久久在罐沿上沸騰著,卻從不會溢出來。那些長年累月烘烤在火焰上的陶罐,仿佛我的先輩們,對生活充滿了熱烈的想象和周密的算計,卻總是不動聲色。
小時候,我曾不止一次承擔了送茶的角色。母親在陶罐里燒好了茶,沏進一個白瓷茶杯里,讓我送給坐在開滿火紅石榴花的院子里乘涼的爺爺。茶水盛在杯子里,很滿,我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向晚的風從院子里吹過,吹落了枝頭的石榴花,花瓣隨風飄落,滿院子都是一片灼目的紅色。每次爺爺總會有意在杯子里留下一些茶汁,還有沉在杯底的一小坨未融的紅糖,我拿茶杯到廚房還給母親時,就連同杯底的紅糖,把剩下的茶汁喝了。每一年春耕農(nóng)忙的時候,我家的田地都是村里養(yǎng)著耕牛的叔伯們幫忙犁翻的。中午,白花花的陽光照得田野里的景物干燥而熾熱,人們卻一刻不停地忙碌著,母親在家里沏好了茶,用一個口缸盛了,讓我?guī)У教锢锶ァ7敝氐霓r(nóng)忙活計,使得人們?yōu)榱艘荒甑氖粘桑挥嫵炕璧卦谔镆袄飫谧鳌_@時候,我們家里的陶罐總是不會停歇的,它的沸騰作為一種滋潤,給人們的勞動帶來了片刻的輕松。陶罐默默地讓茶水沸騰起來,喝著陶罐里的茶水,父老鄉(xiāng)親守望著那一片肥沃的田野,勞累漸漸消失,稻子也漸漸地長起來,米粒晶瑩,豆苗如浪。
這些回憶里的畫面是令人神往的。家鄉(xiāng)的褐陶,那罐口的閃光,把一種典雅與父輩們的生活恬淡地聯(lián)系起來,讓我在小城里忙碌的時候偶然撞見,于是,我會在心里悄悄地想念著距縣城僅有一山之隔,卻不能經(jīng)常回去看望的親人們。命運一天天不停地演繹著輕快與沉重、歡樂與憂傷。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我身邊的人們,他們的項鏈、戒指、頭飾、紋身,仿佛在紀念著一種情結。我也是有著某種情結的,那就是散亂地擺放在街市上出售的褐色的陶罐。我雖不會把它們當作藝術品擺放在書架上端詳,但它們卻深藏于我內(nèi)心深處。每次看見它們,我就不由想起早已去世的母親和依然勞作在家鄉(xiāng)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