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三孔”遭遇空前劫難

山東曲阜的孔廟、孔府、孔林并稱“三孔”，是人們紀念孔子、推崇儒學的象征，因其在中國歷史和世界東方文化中的顯著地位，1994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曲阜也被世人尊崇為世界三大圣城之一。千百年來，“三孔”一直受到統(tǒng)治者和民間力量的保護。然而，“文革”初期，“三孔”卻遭遇了一場空前浩劫……

曲阜來了北京紅衛(wèi)兵領袖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下發(fā)“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正式登上中國的歷史舞臺。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提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口號，即破“四舊”。

1966年8月，破“四舊”的浪潮風起云涌，愈演愈烈，山東曲阜縣委和縣人委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因為他們治下的曲阜縣是中國古代文化代表孔子的故鄉(xiāng)。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孔廟、孔府、孔林、顏廟、周公廟等一大批文物古跡。按照紅衛(wèi)兵的邏輯，這些都是“四舊”，都在應破之列。

8月下旬，曲阜縣委書記李秀先后接到消息，泰安水校和曲阜師范學院的紅衛(wèi)兵要來砸“三孔”。縣委立即分頭向縣直各機關單位及學校布置防范措施，經過全縣干部群眾的嚴防死守，紅衛(wèi)兵最終未能沖擊到“三孔”。

正當李秀等人暗自慶幸之際，他們絕對想不到，兩個多月后，北京師范大學的紅衛(wèi)兵領袖譚厚蘭會離開“文化大革命”的中心，率領一隊人馬殺向曲阜。

譚厚蘭，中共黨員，1937年出生于湖南，青年時做過教師，1965年作為調干生進入北京師范大學政教系。“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她與清華大學的蒯大富、北京大學的聶元梓、北京航空學院的韓愛晶和北京地質學院的王大賓統(tǒng)稱為北京造反派的“五大領袖”，領導并參與了“文革”初期的一系列造反活動。

1966年10月上旬，譚厚蘭打算到大慶油田去造反，并已派出了一個先遣隊到大慶去煽風點火。這時，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紅旗》雜志副總編輯戚本禹和實際負責《紅旗》雜志編輯工作的林杰給她出主意，說到山東曲阜去造孔子的反，并且把這一行動與“五四”精神聯(lián)系起來。譚厚蘭欣然同意，立即改變計劃，南下曲阜，直搗孔子的老巢。

11月9日，譚厚蘭率領北京200名紅衛(wèi)兵抵達曲阜，住進曲阜師范學院。10日上午，他們聯(lián)合曲阜師范學院的“毛澤東思想紅衛(wèi)兵”組織，浩浩蕩蕩直奔曲阜縣委，要給縣委一個下馬威。

曲阜縣委早已得知譚厚蘭這個“非常人物”到了曲阜，并料到她會帶人來縣委鬧事，所以縣委的機關干部為紅衛(wèi)兵的到來準備了一個絕妙的歡迎儀式。當譚厚蘭帶領紅衛(wèi)兵來到縣委時，縣委書記李秀、縣長高克明和縣委副書記張玉美帶領200余名機關干部，人手一冊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本，在縣委門口列隊迎接。

高克明代表曲阜縣委向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表示歡迎。譚厚蘭宣讀了《火燒“孔家店”——討孔檄文》，紅衛(wèi)兵激昂鏗鏘地唱起了毛主席語錄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紅衛(wèi)兵的歌聲尚未平息，曲阜縣的機關干部齊聲背誦起“老三篇”中的《為人民服務》：“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曲阜縣機關干部聲音整齊、洪亮，一氣呵成背誦整篇文章后，出現(xiàn)了一個靜寂的瞬間。這樣的場景出乎譚厚蘭的意料，紅衛(wèi)兵對機關干部把毛主席著作背誦得如此流暢感到驚訝。紅衛(wèi)兵也不甘示弱，隨即又背了一段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

接下來，曲阜的機關干部又齊聲背誦了《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在整齊劃一的聲浪中，紅衛(wèi)兵背誦的幾條語錄被淹沒了，于是他們高呼口號，散發(fā)《討孔檄文》。

短暫的交鋒之后，譚厚蘭提出要到“三孔”去看一看。在縣委辦公室干部的引導下，紅衛(wèi)兵們參觀了“三孔”。參觀時，他們根本不聽招呼，完全自由行動。他們在孔府翻出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偽滿洲國國旗，又找到一把寶劍和一把東洋刀，這是孔子第77代嫡長孫、襲封32代衍圣公孔德成結婚時韓復榘、孔祥熙送的賀禮。紅衛(wèi)兵還陸續(xù)翻出了袁世凱的照片、國民黨“剿共”的“清鄉(xiāng)冊”，孔府與日本侵略軍、漢奸汪精衛(wèi)來往的照片、函件等物品。

如果說譚厚蘭在來曲阜之前還不知道從何處下手來完成搗毀“孔家店”的任務的話，當她看到這些東西時，便覺得自己拿到了打開勝利之門的鑰匙。

推倒國務院的保護石碑

紅衛(wèi)兵抄出國民黨黨旗后，曲阜縣縣委、縣人委的領導十分緊張。接著，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在曲阜迅速流傳——“紅衛(wèi)兵要燒孔府孔廟啦！”縣委領導被這個消息嚇得坐立不安，決定立即向中央匯報。11月12日凌晨兩點，縣委接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組組長陳伯達發(fā)來的指示：“孔廟、孔府、孔林不要燒掉，留作封建制度、孔家地主的博物館，像收租院那樣。孔墳可以挖掉。”

譚厚蘭在11日晚23點就接到了陳伯達的這份指示，比縣委早了兩個多小時。她馬上意識到曲阜縣委向中央文革告了她的狀，但她又感到欣喜和激動，因為事實證明，中央文革小組是支持她的。

12日下午，譚厚蘭主持召開曲阜各紅衛(wèi)兵組織代表會議，宣告成立“全國紅衛(wèi)兵徹底搗毀孔家店，樹立毛澤東思想絕對權威革命造反聯(lián)絡站”，譚厚蘭不容置疑地獲得了“討孔聯(lián)絡站”的最高指揮權。此后，一系列的討孔破壞活動都是以這個組織的名義進行的。“討孔聯(lián)絡站”的成立，結束了曲阜的紅衛(wèi)兵組織各自為政的混亂局面，將各個紅衛(wèi)兵組織全部召集在“討孔聯(lián)絡站”的大旗之下。

11月14日，譚厚蘭決定次日召開誓師大會，砸爛國務院命名“三孔”為國家一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當天晚上，在省城濟南參加會議的曲阜縣委書記李秀得知了這一消息，立即向省委作了匯報。省委研究決定，通知高克明、張玉美要盡量做紅衛(wèi)兵的工作，國務院的石碑不能砸，孔子像不能拉倒。

11月15日早晨7點，高克明、張玉美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到駐扎在曲阜師范學院的“討孔聯(lián)絡站”指揮部去找譚厚蘭，他們希望譚厚蘭在最后時刻能改變主意。沒想到，譚厚蘭不僅不聽勸，還赤裸裸地威脅說：“我們今天一定要砸爛國務院的保皇碑，如果出了問題，我們將上報中央文革小組，你們縣委要負全責！”

高克明、張玉美見事已至此，雙雙嘆了一口氣，只好放棄對譚厚蘭的勸說。

為何紅衛(wèi)兵和曲阜縣委都如此重視國務院的這塊石碑？縣委將它看作是保護“三孔”最有力的武器，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行動上都是一個巨大的依靠和支撐。而紅衛(wèi)兵要搗毀“孔家店”，這塊石碑就像絆腳石，他們認為必須先砸爛這塊石碑，搗毀“孔家店”的行動才能名正言順。

15日上午9點，各路紅衛(wèi)兵在孔府門前集合。砸碑的小分隊手持鐵錘等候在國務院豎的石碑前，石碑已被套上了粗大的繩索。圍觀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11點，紅衛(wèi)兵舉行的砸碑誓師大會開始。會上，紅衛(wèi)兵宣讀了《火燒孔家店——討孔檄文》、《給國務院的抗議信》、《告山東革命同胞書》、《告全國人民書》，北師大、曲阜師范學院、曲阜一中的紅衛(wèi)兵代表還先后發(fā)了言。

北師大紅衛(wèi)兵代表張道英帶領全體紅衛(wèi)兵宣讀《砸碑誓詞》后，宣布：“砸碑開始！”早已準備好的紅衛(wèi)兵砸碑小分隊用繩子將國務院立的保護“三孔”的石碑拉倒。手持鐵錘的紅衛(wèi)兵馬上跳上去叮叮當當?shù)貋y砸起來，一會兒工夫，花崗巖的石碑就變成了一地碎片。

接著，紅衛(wèi)兵兵分兩路，一路沖進孔廟，把孔子像及大成殿內所有塑像的頭都砸了下來，除孔子像外，其他塑像全被拉倒。孔子像未被拉倒是因為紅衛(wèi)兵還要游行、火燒。一時間，昔日莊嚴神圣、金碧輝煌的大成殿塵土飛揚，骯臟不堪。有人從殿內塑像的腹部掏出線裝本的《周易》、《尚書》、《禮記》、《論語》、《春秋》。孔子和四配（編者注：舊時以顏淵、子思、曾參、孟軻四人配祀孔子廟）、12賢哲塑像腹中的17套珍版書、17套銀五臟和17個銅護心鏡，也從此沒了蹤跡。另一路紅衛(wèi)兵去了周公廟和孔林，拉倒了周公像，將孔林門上的“至圣林”匾砸碎。

接下來幾天，紅衛(wèi)兵砸碑小分隊將孔廟、周公廟、孔林里的大部分清代石碑拉倒、砸碎。11月25日，根據(jù)討孔指揮部的部署，紅衛(wèi)兵到孔廟大成殿搬孔子像，拆卸牌匾，準備討孔大會時游街和火燒。他們想把孔子像整個弄下來，抬出去裝在汽車上，沒想到弄碎了，后來游街的時候，就把孔子像的腦袋安在了其他塑像的身子上。

镢銑在孔墳上飛舞

1966年11月29日上午，“討孔聯(lián)絡站”在曲阜師范學院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討孔大會。當時的《討孔戰(zhàn)報》第五期描寫了這樣的情景：“革命是人民群眾的盛大節(jié)日。人們懷著節(jié)日前激動的心情等待大會的召開，很多貧下中農清早兩點多鐘就起身了，附近地區(qū)的紅衛(wèi)兵27日晚上出發(fā)，步行五六十里，清晨兩點多鐘就趕到會場……清晨6點鐘，大批紅衛(wèi)兵小將和貧下中農排著整齊的隊伍，高舉著革命造反的紅旗，拿著紅彤彤的《毛主席語錄》，高唱著革命歌曲，像一股股紅色的鐵流，從四面八方，匯集曲阜師范學院，整個曲阜師范學院成了紅色的海洋……”

會上，譚厚蘭作了總結性發(fā)言，討孔指揮部副總指揮董連猛宣讀了通電全國的《徹底打倒“孔家店”、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十點建議》。北師大紅衛(wèi)兵代表還朗讀了《給毛主席的致敬電》，宣讀完畢，鑼鼓齊鳴，口號震天。最后，董連猛宣布，向孔林進軍，刨平孔墳！

“討孔聯(lián)絡站”為這次扒墳定下的對象是“上三代下三代”。所謂“上三代”是指孔子及他的兒子和孫子，“下三代”是孔林里埋的最后一位衍圣公孔令貽及其父親孔祥珂和祖父。意思大概是這樣就把“孔家店”從頭到尾全部搗毀了。孔子墓是孔林的中心所在，東為兒子孔鯉墓，南為其孫孔伋墓，這種墓葬布局意為“攜子抱孫”。

紅衛(wèi)兵先在孔子墓前舉行了挖墓破土儀式，背誦毛主席語錄：“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作為挖墳破土宣言。墓碑早已套好繩索，一陣吶喊，“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墓”巨碑轟然倒地，石碑倒下時正好砸在前面的石頭供桌上，石碑一下子斷為兩截。紅衛(wèi)兵們跳過去，舉起鐵錘一陣猛砸，石碑成了一堆碎塊。如今人們在孔子墓前看到的碑，就是這些石塊粘接在一起的。

孔子、孔鯉、孔伋三個巨大的土冢上站滿了紅衛(wèi)兵和農民，镢銑并用，塵土飛揚，每一個人的動作都充滿了狂熱和期待。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墳越挖越深，人們只能看見扔上來的黃土，別的什么也看不見，從地面向下又挖了三米多深，除了黃土還是黃土。人們漸漸失去了耐心和興趣，然而，他們仍不甘心，不相信孔子墓中竟然什么都沒有，于是打了眼，埋設了炸藥和雷管。一聲巨響，掀起的黃土鋪天蓋地，人們沖上去一看，一座空墳！孔鯉和孔伋的墓也都空空如也。

與挖令人失望的孔子墓比起來，挖孔令貽及其父親、祖父的墓就顯得更加驚心動魄了。

11月29日，紅衛(wèi)兵挖開了孔令貽及其父親孔祥珂墓的封土層，露出墓室石墩。當時天色已晚，紅衛(wèi)兵決定第二天再開棺。11月30日，待開的棺木吸引了更多人涌向孔林。石墩打開，露出了里邊的紅色棺木，棺木打開，弄出尸體，兩座墓中共扒出五具尸體，分別是孔祥珂及夫人、孔令貽及妻妾。尸體腐爛的臭味使人們惡心、嘔吐，紅衛(wèi)兵將五具尸體就地放了五六天后，弄到孔林東南角一個土堆里燒掉。

紅衛(wèi)兵從這幾具棺材中清理出的元寶、翡翠、手鐲等隨葬品裝了滿滿一箱子。這一箱財寶觸動了人們的貪念，以致半個月后，爆發(fā)了一次群眾性的扒墳狂潮。在赤裸裸的欲望刺激下，他們在孔林里埋鍋造飯，幾乎把林中的古墓翻了一個底朝天。面積3000余畝、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孔氏家族墓地的地下隨葬品，基本被洗劫一空。

12月7日，譚厚蘭認為打倒孔家店已經基本達到了目的，便率領她的隊伍離開曲阜返回北京。討孔的任務由當?shù)丶t衛(wèi)兵繼續(xù)進行，他們在孔林里辦起了農場，把孔廟腰斬為兩截，在孔府中辦起了階級教育展覽館，孔府中收藏的數(shù)以千計的珍貴文物，全部被毀壞。

“三孔”在全國破“四舊”運動中的損失最為慘重，紅衛(wèi)兵們搗毀的不僅僅是“孔家店”，更是中華文化的命脈。“文革”中對“三孔”的破壞，幾百年也恢復不了，將成為中華民族永久的傷痛。

破壞“三孔”的始作俑者譚厚蘭于1970年被隔離審查，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清算。1978年4月，北京市公安局以“反革命罪”逮捕了譚厚蘭。1981年，她被查出患有宮頸癌，被保外就醫(yī)。1982年11月，她在痛悔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路程，終年45歲，未婚。

（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