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五斤包谷籽

我是1969年2月9日到四川開縣（今重慶開縣）民主公社共和三隊插隊當知青的。那天是臘月廿三，正值“小年”前夕，上級特意安排我們此時到農村，據說是為了讓我們和貧下中農一起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

我剛到生產隊的那幾天，還沒有準備好鍋灶之類的生活必備品，生產隊雷隊長讓我暫時在他家里吃飯。三天后，一切就緒了，我就自己動手煮飯了。在家時，我雖然協助父母做過一些家務事，但從來沒有“獨立”煮過一頓飯?，F在我第一次自己煮飯，感到特別新鮮。我興致勃勃地把米淘好，菜洗干凈，在鍋里盛上水，在灶里塞滿柴塊，然后點燃枯草放進去，等著水燒熱后下米?？稍罾锏牟駢K沒燃多會兒便熄滅了，我又點燃枯草放進去引火，柴塊燃了一會兒又熄了。如此反復引燃后又熄滅，我急躁起來，抱怨這柴塊怎么燃不起來呢。

當時門檻上坐著幾個看熱鬧的小孩，其中一個跑進屋來說：“知青，我來幫你燒火?！彼言罾锏牟駢K全部取出來，說：“你灶里的柴塊塞得太滿了，所以燃不起來。”接著，他邊示范邊說：“燒塊子柴時，中間先放一塊大點的，再把小塊的架在它上面，灶里要留點空隙?！惫?，架好柴塊后，再點燃枯草引火，柴火越燒越旺，不一會兒，鍋里的水便冒起了熱氣。

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能干，讓我頓生喜愛之情。我上下仔細打量他，他雖然長得很瘦，但腦袋和眼睛卻很大，就跟羅廣斌筆下的“小蘿卜頭”沒兩樣。我愛憐地撫摸著他的大腦袋問：“你叫啥子名字，幾歲了？”他天真地笑著說：“我叫賀兵，今年11歲。”“知青，他爸爸是民主自由黨！”坐在門檻上的另一個小孩見我這么“寵”賀兵，妒忌地說。賀兵聽后突然一愣，接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飛快地沖出門去。瞬間，我想起剛到生產隊那天，大隊革委會許主任到知青點來看我時說，我們共和大隊雖然地處偏遠，但階級斗爭依然激烈復雜，在大隊范圍內，不僅有地、富、反、壞、右，還有民主自由黨。你們三隊的賀××就是。后來我又從雷隊長和民兵連長肖××口中聽說過一些關于民主自由黨的情況，說民主自由黨已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了。我沒想到民主自由黨分子的兒子居然跑到我家里來了，還幫我生火做飯。

按照當地習俗，從農歷臘月初十到次年的正月十五都叫“過年”，人們在這段時間里不干活兒，僅僅在家推湯圓，吃團年飯，走親戚，看花燈。我也趁這段時間串串門，寫寫家信，購置必要的農具，以便開年后積極投入到“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去。

大年十五剛過，隊里就安排農活了。這天雷隊長召集全隊社員在他家所在院子的地壩頭開了個“動員會”。我下鄉都半個多月了，這是我第一次與全隊的社員見面。為了分清敵我，在雷隊長講話時，我悄聲問身邊的民兵連長肖××：“誰是民主自由黨分子賀××？”肖××指著院壩角落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社員說：“就是他?！蔽姨а弁?，見賀××四十來歲的樣子，矮墩墩的，低著頭站在那兒，顯得猥瑣、自卑、可憐。肖××繼續解釋說：“這賀××也是三代貧農出生，參加民主自由黨前還是生產隊的貧協組長，但經不起考驗，去年（1968年）3月背叛了自己的階級，成了壞人。”我“嗯”了一聲，向賀××投去一絲鄙夷的目光。

10天后，公社革委會袁主任召集全公社五十多名知青參加“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學習中央文件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學習完后，袁主任又向我們通報了關于民主自由黨的有關情況。他說，去年下半年，公安機關在我們開縣和相鄰的開江縣接壤的地區破獲了一個叫民主自由黨的反動組織，他們的宗旨是推翻共產黨的領導，在中國復辟資本主義。他們有嚴密的組織，有10000多黨徒，光在我們鐵橋區就有200多人！“支部書記”是鐵橋鎮上那個以刻私章為職業，外號“冉跛子”的家伙，現已抓起來關在開縣公安局了。我們公社也有二十幾個民主自由黨的黨徒。接著他點了這些人的名字和所在生產隊。末了，他特別強調說，我們知識青年一定要提高警惕，和他們劃清界限，和他們作堅決的斗爭！這是我下鄉一個多月來，第一次從“正規渠道”得知民主自由黨的情況。我那時算得上個激進青年，聽了袁主任的通報后，覺得自己又上了一堂生動的階級斗爭教育課，心里默默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被賀××表面的可憐相所迷惑，一定要對他恨起來。

我所在的生產隊人多地少，糧食產量低。進入農歷二月后，上年分的糧食已經吃完，小春作物又未成熟，青黃不接，絕大多數社員都靠吃用極少的包谷面和著青菜葉煮成的清湯過日子。有的社員家勞動力少，分的糧食少，包谷吃完后，每頓只能吃青菜葉，吃得腿腳腫脹，臥床不起。民兵連長肖××的老爹就因頓頓都吃青菜葉營養不足，病倒在床。這天，肖××帶了幾個三代貧農出身的社員到大隊革委會去要“救濟糧”。大隊又將情況反映給公社革委會。幾天后，公社革委會以人均三斤干胡豆的標準對社員們予以“救濟”。

胡豆運到后，生產隊長召集隊委會成員研究救濟糧的分配辦法，有的社員不同意，說：“上級是按人頭發的救濟糧，要大家一起來商量分配辦法，免得隊委會的幾爺子私分了！”由于意見很尖銳，隊長只得召開社員大會。會上，有說：“既然上級是按人頭發放的救濟糧，那就還按人頭平均分算了?！庇械牟煌猓骸安荒茳S鱔泥鰍扯成一樣長，應該參照去年分糧的情況。去年分得多的，這次救濟少一點；去年分得少的，這次救濟多一點”……各種意見互不相讓，爭論十分激烈。猛然間，肖××跳上桌子，大聲吼道：“媽那個×喲，上級發救濟糧下來，是救濟我們貧下中農的，其他人沒資格，地、富、反、壞、右和民主自由黨分子都給我滾出去！”有幾個社員也附和說：“對頭！”沉默片刻，地主分子張××、偽保長王××，以及民主自由黨黨徒賀××等人灰溜溜地退出了會場。我看到跟在賀××身后提著布口袋來領救濟糧的賀兵，他那原本就瘦弱不堪的身體現在已成皮包骨頭，腦袋和眼睛顯得更大了，一絲惻隱之心涌上我的心頭……

分配救濟糧的方案最終在吵吵嚷嚷中敲定：參照去年年終分配糧食的情況，將糧食平分為每人兩斤、三斤、四斤三個等級。至于我，雷隊長說：“江知青是毛主席派來的，去年沒參加年終分配，就按平均水平，給三斤吧?！贝蠹覍Υ艘矡o異議。按政策，我們初下鄉的知青，頭半年，每個月由國家供應35斤糧食、1斤半肉、3兩菜油。與社員相比，這是很“富?！钡牧?。隊長要發給我三斤救濟糧，我也不推辭，理直氣壯地在保管員那里稱過秤后，提著走了。

路過賀××的院壩時，我看到賀兵雙手支著下巴，呆呆地坐在門檻上?；叵肫鸢雮€小時前，他們父子被轟出會場時的狼狽相，不知為什么，一絲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想把這三斤干胡豆送給他。賀兵抬起頭來，他似乎從我一步一步走近的步伐中看出了我的意圖，稚嫩的臉上又露出天真的微笑。但剎那間，我想起了公社革委會袁主任說的“要同民主自由黨劃清界限”的話來。賀××是敵我矛盾性質的問題?。∥要q豫地停住了腳。“江叔叔！”賀兵細聲細氣地喊了一聲。我聽出了他喊聲中的失望，我惶惑了。倏地，我又想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句話來。賀兵是賀兵，賀××是賀××。我終于找到了把這3斤干胡豆送給他的理由，便毫不猶豫地一步一步走到賀××的家門口，故意高聲地說：“賀兵，這三斤干胡豆送給你度荒。”孩子怯生生地不敢伸手來接，我把我的話重復一遍后，把那三斤干胡豆放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天晚上，我已睡下了，突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我大聲問：“哪個？”賀兵弱弱地答應了一聲：“是我，江叔叔?！蔽移鸫查_了門。黑暗中，賀兵同賀××擠了進來。賀××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說：“謝謝你了，江知青！”我忙把他扶起來，斥責道：“賀××，你這是做啥子？！”他激動地說：“謝謝你這三斤救命的胡豆……”我嚴肅地說：“我是給賀兵的。”隨即又呵斥道，“賀××，既然你是三代貧農家庭出身，為啥還要去參加民主自由黨，企圖推翻共產黨的領導呢？”他顫抖著回答我：“我哪里是要推翻共產黨嘛，只是……只是為了五斤包谷籽！”我聽后一愣，責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長嘆一口氣：“去年二三月份，我一家人餓得實在沒法，小兵他舅老倌兒悄悄對我說，只要參加一個叫民主自由黨的組織，就可以得到五斤包谷籽。‘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時，公社也成立過不少造反派組織，我以為這民主自由黨就和那些造反組織差不多呢，就糊里糊涂地由小兵他舅老倌兒做介紹人參加了?！蔽衣牶蟀胄虐胍桑瑔柕溃骸澳愕玫搅宋褰锇茸蚜藛?？”他說：“實際只得了三斤。那天到小兵他舅老倌兒那去領時，我見他一家也揭不開鍋，就留了兩斤給他?！蔽衣牶蟪聊瑹o語。良久，我說：“半夜三更的你跑到我這里來，叫人看見了多不好，趕快回去吧?！彼c點頭說：“要得?！庇忠话褜①R兵拉過來說，“快給江叔叔磕個頭。”我趕忙制止，一邊把他們往外推，一邊說“快走”。

賀××走后，我想起袁主任的講話和賀××的行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后來，由于參加民主自由黨的人較多，國家采取分化瓦解的政策進行處理，除少數頭頭外，對賀××等一般黨徒，只要坦白交代清楚，沒有犯罪行為，經教育后，均不予追究。鐵橋區民主自由黨“支部書記”冉××于1969年11月在鐵橋鎮外的河灘上執行死刑。

（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