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們班的座位考一次調整一次,按成績高低,從前往后依次排。大家抗議過,但抗議無效,老班說:“成績好的當然得放在前面重點保護。”
我從來都不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擔心,因為無論怎么調整,成績好的我總是占據最前排的位置。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同一個教室里,這一前一后的位置居然宛若兩個不同的世界。班上的同學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不同的團體,涇渭分明,大家似乎都很明確自己的位置。
我從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直到后來有一次,因為和父母產生矛盾,我故意考了很差的分數氣他們。分數確實很低,全班倒數第二。
B
調位置那天,老班苦口婆心地教誨我一大堆話。我微笑著看他,面無愧色。不就坐最后一排,有什么呢?我對父母的氣還沒消。
班上的同學有的面露不屑,有的沾沾自喜。倒是最后一排的幾個同學,他們樂呵呵地歡迎我。我沖他們笑,沒吭聲。
我的新同桌是一個叫馬麗的沉默女生。以前我沒和她說過話。我們的位置遙遙相隔,根本不用打交道。我把東西搬過去時,我向她打了聲招呼。她沒理我。
“終于來到最后一排了。”我伸了伸懶腰,一臉得意自在。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坐到最后一排了還這樣高興。”她不屑地嘀咕。
我愣住了,看著出言不遜的馬麗,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說。“有什么呀?你不就一直坐在最后一排。”說完這句話,我馬上后悔了。因為我看見馬麗的眼圈瞬間紅了,她低低地說:“我知道你們都嘲笑我。”我這才想起,她每次考試都是倒數第一,一直坐在最后一排。
才過了幾天,我就明白了坐前排和后排的區別。坐在后排的都是些不愛讀書的學生,他們玩的花樣數不勝數。他們愛起哄,有時還故意搗亂,偶爾也會趁老師不注意時溜出教室玩。但馬麗和他們不一樣,她上課很認真。可坐在后排,各種干擾很大,讓人無法專心。
“那個弱智,你看她整天抱本書,裝成一個好學生的樣子,卻次次考倒數第一,比我還差,真不知道那是什么腦袋?”隔壁桌的男生,在課間馬麗出去時對我說,一臉戲謔的表情。
我確實感覺到,后排的同學都不喜歡馬麗,他們成績差,那是因為他們貪玩,但馬麗的情形完全不一樣,成績卻比他們還差。連他們都瞧不起她,除了她“笨”再無其他解釋。
不是說認真學習就會取得好成績嗎?為什么馬麗不行呢?她真是“笨”到家了?
那男生離開時,瀟灑地打了一個響指,嘴里哼唱起:“無所謂,誰會礙著誰……”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有片刻的失神。或許他也不想一直坐在這最后一排的位置吧。還有馬麗,同桌的幾天時間里,我就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是那么急切地想離開這個代表著屈辱的位置,調到前排去。她個兒不高,還近視,可是得由誰來坐這最后一排的位置呢?
C
一天中午放學后,我留在班里出黑板報。等我走出教室時,校園里已經空空蕩蕩了,只有聒噪的蟬鳴此起彼伏。
跑下樓,穿過綠樹成陰的甬道,我抄近路往校門走。路過操場西邊的小樹林時,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馬麗。她站在一棵樹旁邊,臉上淌著淚。我悄悄走近想瞧個究竟。
晌午的陽光下,馬麗抽噎著,一只手用力地拍打著樹干,邊哭邊哽咽:“他很快又要調回前排去了,我為什么就不行?我一直在努力,可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做無用功。我是笨蛋嗎?為什么次次考試都是最后一名……”
馬麗烏黑的馬尾辮一直在我眼前晃蕩,雙肩起伏抖動。她的手一直拍打著眼前的樹,仿佛那樹是她的腦袋,拍打過后就能開竅。我突然覺得馬麗很可憐,放學后一個人悄悄躲在無人的小樹林里,對著一棵亙古沉默的樹發泄內心的憤懣和傷心。她無人可以傾訴,內心的悲痛只能說給一棵樹聽。
這時她可能有些累了,停下來倚靠在樹干上,雙手抱著頭,仰望著高遠的天空。“馬麗!”我輕輕喚了一聲,極盡溫柔,怕嚇到了正沉溺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她。
聽到叫聲,馬麗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我時,她臉上即刻呈現出一種戒備的神情,忿忿地說:“你來干什么?看我笑話嗎?”“你知道我沒那意思。”我友善地說。“那你什么意思?在跟蹤我嗎?”她緊接著追問。“我剛好路過。”我說。
馬麗幽幽地嘆了口氣,她眼中的淚又不設防地洶涌而出。她抹著淚說:“我討厭坐在最后一排,討厭那讓人屈辱的位置。可我努力了,還是最后一名。”
我掏出紙巾,遞給她,讓她盡情地哭,能哭出來總比壓抑在心里好。
好一陣后,我輕聲問:“好一些了嗎?”她沒吭聲,但臉上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了。
“需要我幫助嗎?”我問她,之前她總像只刺猬,讓人難以接近。
我知道,馬麗其實不是這樣的人,她渴望友誼,卻因為成績差一直受到傷害。在班上,她沒有朋友。
“你為什么想幫我?不嫌棄我笨嗎?”她自嘲地說,對我的話充滿了疑惑。
“你不是想離開最后一排,離開那個讓你厭惡的位置嗎?我有能力幫你,接受嗎?”我問。
她猶豫片刻后,說:“我很愿意,但你怎么幫我呢?每次一到考試,我就如臨大敵,心里慌亂,頭腦昏沉,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夢醒后就是悲慘的最后一名……”
馬麗絮絮叨叨,說出了她心底里一直埋藏的秘密,原來她會考試恐懼癥,就像有人會有“恐高癥”,有人會暈血一樣,是一種心理疾病。我確實被震到了,我從來沒想過,她居然會如此害怕考試,怪不得那天考試時,她的感覺怪怪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你是不是對自己沒信心?”我問她,只有找到根源才能解決問題。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吧,反正我就討厭考試!從小父母讓我學這學那,什么都要考試,考不好就要挨罵……”馬麗說。她開始信任我了,一股腦兒地把過往的經歷都告訴我。
我正思忖著,突然聽到肚子“咕咕”叫的聲音,還真有點餓了。我邀馬麗邊走邊講,讓她把心里話都說出來,至少這樣她會舒服一些。
在路口說“再見”時,我看見馬麗朝我笑了,她揮著手,很開心的樣子。
D
下午上課,老班第一件事就是發考卷,然后公布總成績,準備調整位置。我注意到馬麗的臉又蒼白如紙,她緊張地抿著嘴,手不停地互相搓揉,眼睛緊緊閉上,身體卻禁不住篩糠般抖動起來。
我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踢她的腳,示意她別緊張。
第一個被叫到調整位置的是我,這次考試,我又回到了第一名。但我舉手向老班說,我暫時不想調整位置,放學后我會把原因告訴他。老班一直器重我,所以我的要求被允許了。但我看見了周圍同學不解的目光,他們竊竊私語,說我是不是看上馬麗了。我淡淡地笑起來,不想多解釋。既然答應幫助馬麗了,我應該兌現承諾。
馬麗也急了,一下課,她就對我說:“你應該回到前面去,這里不屬于你。”“你不想坐前面的位置嗎?”我反問她。她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沒再吭聲。
那天放學,我找到老班,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并且對他說:“按分數排位置,確實能鼓勵一部分同學,但也會傷害一部分同學的自尊心。大家都努力才最重要,畢竟沒有誰愿意考最后一名。”我說得很誠懇,還把馬麗的事告訴了他。
看著老班驚訝的表情,估計他也沒想到還有“考試恐懼癥”這種事,想了一陣,他說:“那好吧,你先回去,我再想想有沒有更好的方式。”
對于馬麗的癥狀,我不知要怎么辦,我建議她和父母開誠布公地談一次,讓家人帶她去看心理醫生。至于我,能幫她的就是鼓勵,讓她對自己多一些自信。我們依舊同桌,相處融洽,課后,我幫她補缺補漏,把基礎打扎實。
馬麗一點都不笨,很多難題,我稍微點撥一下她就能想出來,看著她歡悅的笑臉,我心里也樂滋滋的,畢竟她走出了孤單的角落,不再刺猬似的隨時武裝自己和戒備別人的友善。
我們班后來重新調整了位置,不按分數,按身高。調位置的那天,老班說了很多抱歉的話,說得很動情。他的良苦用心,我想我們都明白,作為老師,他所做的都是為大家好,只是有時方式不對。
我不知道馬麗是不是真的有去看過心理醫生,還是位置調整對她產生了影響,又或者是有我的一點點功勞,馬麗后來的考試都能正常發揮了,而且愈來愈好。
我想,她應該是戰勝了“考試恐懼癥”吧。只是很多時候,回想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段日子,我心里就會有很多感慨:人與人之間,如果沒有深入了解,表面看到的往往與真實的內里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