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說他的記憶力非常差,差到每次讀一本舊書就好像之前從來沒有讀過這本書一樣。蒙田不是蘇絲唐的朋友,他出生在十六世紀的法國,在尚未有“隨筆”這一說的時候寫出了《隨筆集》,最大的理想和樂趣就是找出快樂的方法過日子。
蘇絲唐的朋友拉娜也有一個不可捉摸、漏洞百出的記憶力,每次參加同學聚會都不確定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整個房間里她一張面孔也不認識!小學中學到大學同學個個都知道她有人臉識別障礙,總喜歡讓她猜:“認不認得我是誰?”每次都猜得她眼冒金星。
拉娜曾經在一個月里四次跟同一個鄰居打招呼說:“你是新搬進來的吧?”被傳為笑談。上個月在家門口,她跟那個倒霉的鄰居又一次狹路相逢,拉娜心里暗暗吃驚:前兩天她還很肯定地認為鄰居是圓臉呢——也許有一點點方還是長?還有,她不是長頭發嗎?
“你好!”窄長臉的短發女人又在向她微笑,拉娜絕對不認識她,但是她也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次說出“新搬來的”這樣的笑話。正在為難,鄰居已經打開了門,拉娜瞥見門里一副百廢待興的搬家景象,松了口氣。“噢!”她高高興興地招呼道,“剛剛搬過來?”
“我,呃,”鄰居有點尷尬,“正準備搬走……”
“你說說看,這個人長得是有多沒特點啊,”拉娜跟蘇絲唐抱怨,“好在總算是搬走了!長相平凡的人想要我記住,簡直是自取其辱。”
蘇絲唐有點好奇:“你是怎么記住我的長相的?”
拉娜搖頭:“我既不知道我是怎么把那么多張臉給忘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這幾張臉給記住的——也許是因為你的額頭大得跟臉不成比例?”她看著蘇絲,一臉坦白的誠實。
蘇絲唐懊悔自己的好奇心。任何一張臉若奢望讓拉娜記住,都得冒點自取其辱的風險。
最近蘇絲倒很希望自己記得的東西少一點,最好能暫時失憶。申屠在她的生活里呆得太久了,簡直沒有辦法把他的影子分離出去。與勞師動眾的搬家相比,選擇性失憶倒不失為一種更加環保的解決方案。
“切!”拉娜嗤之以鼻,“喜新才能厭舊,忘記舊情的最好辦法就是開始新的戀情。穿上那條KENZO的露背花長裙去見你師兄啊!”
“上海才暖和幾天哪就露背花長裙,”蘇絲唐提不起精神,“你忘了去年年底我收到的那張明信片了么?‘任何時候都是對的時候,已經結束的,已經結束了。’肯定是師兄寫來的 。”
“那又怎樣?”拉娜瞪大眼睛,“不過是一張明信片,也不是圣旨,你不會再告訴他‘已經開始的,已經開始了’嗎?再說了,這破東西還不一定是師兄寫的呢。”
“那還有誰呢?沒有別人了。”
拉娜眨眨眼:“會不會是申屠?”
蘇絲嚇一跳:“那不會吧?”她心里飛快地回想,同時不得不承認那很會。那個時候申屠剛剛求了婚,而蘇絲遲遲沒有給答覆。最重要的是——蘇絲現在才想起來——那明明就是申屠的筆跡。
一只褐色的鳥忽然跳到她的窗臺上,側轉著臉朝玻璃里面看,白色粗眼線十分招搖,仿佛它自己也很得意。拉娜笑道:“這是鳥里面的Lady Gaga。”
蘇絲深深地窩在沙發里,氣若游絲:“這么好的春光,真是讓人消受不起,我看還是得失個憶先——你不覺得這個春天很適合失憶嗎?”
“我還是算了——要失憶,也得有憶可失才行啊!”她站起來去拿她的牛仔外套和花布
包,“至于你,相信我,還是去找師兄比較靠譜!”
“這么早就回去?”蘇絲很意外。
“聽說今天新鄰居會搬進來,我要回去候著,好痛痛快快地跟他打個招呼!”拉娜一推門,毫不遲疑地一腳邁進了滿世界的稠密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