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白曉的人,都說她冷。面對著白曉時,他們會說她孤傲。他們,是指白曉或遠或近的朋友。不過,他們認為這樣評價白曉并無貶意。白曉是一位著名作家,真正意義上的才女,還高挑,漂亮。這樣的女人,才有孤傲的資本;也只有這樣的女人,能把孤傲二字演繹得骨力畢現而別有風情。白曉呢,也就是淡然一笑。他們發現白曉笑時,也透著一股冰雪的味道。
白曉單身。曾經,這讓白曉的同事和朋友們大惑不解。他們問起白曉時,白曉照例是淡然一笑,然后說,這種事是急不來的,得靠緣分。白曉這樣的女人歸于閑置,讓她的同事和朋友不免嘆息,這分明就是暴殄天物。她的同事和朋友便熱心地給她介紹起男朋友。當然,這些介紹來的男士,都很優秀的,從相貌、素質、地位到財力。
白曉也不扭捏,就見,聊天,喝茶,吃飯。但那些男士,如潮水般,一浪高過一浪地涌來,又最終退去。男士們反饋回來的信息,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白曉的同事和朋友們也只好發出長長的嘆息。
白曉到三十六時,已經沒有什么人給她介紹男朋友了,他們只是隔岸觀火地望著白曉的私人生活。
白曉就是在她這個本命年的末端遭遇了一場戀愛。那是一次畫展,白曉沒有約朋支,而是獨自一人去的。展出的都是本市畫家的作品。白曉在一幅畫前作了長久的駐足。畫面在藍色的背景下,有一條令人匪夷所思的魚,魚竟然長著一張娃娃臉。白曉腦海里的一張娃娃臉突然一閃而過。白曉有些記不清了,她便拼命捕捉那張娃娃臉。白曉終于想起來了,那是她初戀男友的臉,他就長著一張娃娃臉。不用說,初戀對于每個女人來說,都應是刻骨銘心的。對白曉也不例外,雖然那張娃娃臉最終在白曉心里堆滿尖刺與疼痛,羞恥與質疑。
白曉有些黯然。她以為她會永遠記得那張娃娃臉,但實際不是,那張娃娃臉已經越來越陌生與遙遠,她甚至懷疑那張娃娃臉有沒有真實地存在過。或許,這就是時間的殘忍,它消磨與謀殺了一切,包括記憶。
你喜歡這幅畫?一種悠遠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白曉驀然一驚,但她慢慢轉過身來。她看見了一個正對他微笑的男人。她無法準確判斷他的年齡,但他很有型,無論是相貌還是氣質,尤其是身高,他偏瘦,有一米八,高瘦的男人對她有一種致命的誘惑。
你喜歡魚?男人的微笑仍然保持。
白曉卻陷入了恍惚。她喜歡魚嗎?是的,她其實喜歡。當她從電視或朋友家里的魚缸里看見魚時,那種奪目的絢麗讓她暗暗驚訝。其實本市就有一座水族館。可她一次都沒有去。沒去不是表示她不想去。她想。她其實一直計劃著去水族館來著。奇怪的是,這個計劃總是被這樣那樣的事阻礙著。等有時間的時候,她又會想不起來她的計劃。她有時是個忘性很大的人。
白曉慢慢緩過神來時,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嘴角仍然牽動著,更多的笑意是在他的眼睛里。他的眼里,除了善意的微笑,還有一種專注的耐心。白曉不動,也不說話,但她的臉突然紅了。
你要是喜歡魚,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我養的魚。那個男人又輕輕地說。
白曉笑了。
白曉從展館出來時,那個男人追了出來,手里拿著那幅畫。男人說,送給你。白曉有些不安地說,這不合適吧,它正在展覽。男人把畫放在她手里說,我還有備用的畫,不會讓那空著。
男人轉身便走,走了沒幾步,便又轉過頭來說,我叫王自成。白曉又笑了,她是被他的名字惹笑的。
第二天一早,白曉還在床上,她的一個同性朋友便打來電話。白曉記得她和繪畫界有些交道,便問他關于王自成的情況。朋友說,你連王自成都不知道,他是位赫赫有名的畫家,一平方尺都上萬呢,標準的鉆石王老五。不過,他現在已經封筆了,誰也弄不清他現在為什么不畫了,真是怪事。
女朋友邀她去水族館的。她這才想起來曾經答應過。她突然又想起王自成對她發出的邀請。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水族館了。她便推說身體不舒服,以后再說吧。女朋友氣乎乎地掛了電話。
王自成是三天后約白曉的。他并沒有約她去看魚,而是請她喝咖啡。咖啡館的環境不錯,王自成給她點了哥倫比亞咖啡,那是一種口味較濃的咖啡,白曉很喜歡。但王自成給自己點了一杯鐵觀音。白曉詫異地說,你不喝咖啡?王自成笑了笑。白曉繼續問,那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口味較濃的咖啡?王自成突然孩子氣地吐了一下舌頭說,直覺。
他們幾乎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喝著各自手里的咖啡和茶。但白曉感覺不到悶,心里有一種格外舒適的東西,并且還有點莫名的興奮。她喜歡讓王自成的目光把她完全罩住。他的目光綿密、悠長而又大膽,就那么無遮無攔而又從容不迫地過來。白曉甚至有一種窒息感。在王自成網般的目光里,白曉的思緒變得渙散,曾經和她交往過的男人一一閃現,她突然發現那些男人看她時,目光里有著小心、克制或者拘謹,總是一閃而過,一閃而過。
最終是白曉主動提出的,去看看他養的魚。那已是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這一個月,他們頻頻約會,他們有時話多,有時話少,但心里那種美妙的感覺越來越濃。當王自成伸出手,握住白曉時,她渾身一顫,竟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王自成在細細地捏著她的手,好像她的手是一件藝術品。白曉突然說,去看看你的魚吧,你不會沒有魚吧。王自成松開了她的手說,我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
王自成的住所幾近郊區,白曉從車上下來,遠遠地能望見暗處的田野,還隱隱嗅到一股泥土的氣息。白曉這才意識到天黑了下來。王自成打開門,并開了燈,但白曉換了鞋后,王自成又把燈關了。陌生地方的黑讓白曉有些不安,但王自成拉著她的手說,跟我來。
穿過狹長的過道,來到客廳,王自成突然松開了白曉的手。但白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看見客廳中央的那個大魚缸,在魚缸頂端燈光的照射下,一片夢幻般的色彩。那個魚缸大得出乎白曉的想象,就是有些賓館的魚缸也顯得局促。
白曉慢慢地走了過去。近了,她才發現真正讓她無法想象的是那些形態各異的熱帶魚。那些熱帶魚身上的色彩,或紅、或藍、或黃、或黑,在游動中給人一種奇幻的錯覺。相比之下,現實中的色彩黯淡了許多,也失真了許多。白曉幾乎不能呼吸,她認定那些魚身上有一種神性。白曉覺得慶幸,一種宿命般的慶幸。
白曉的注意力最終集中在兩條魚上,那是兩條幾乎相同的魚,并且都有十幾公分長,它們在魚缸里相互追逐、纏繞,它們應該是一對情侶。那兩條魚身上的色彩非常醒目,在黃色的底色中,印有藍色的腰圍。真正引起白曉的興趣,是那兩條魚的長相,它們布滿褶皺的臉上透露出一種蒼老的味道。
想知道那兩條魚叫什么嗎?王自成用手指著那兩條魚。但那兩條魚已經飛快地從他指尖游走,一條純黑的熱帶魚隔著藍色的玻璃張嘴對著那根伸出來的食指。白曉當然不知道那兩條魚叫什么,她對熱帶魚缺乏起碼的常識。白曉搖了搖頭。王自成又走開了。
白曉繼續欣賞著,那兩條不知名的魚,在她視線前方的水域里激烈地動蕩起來,突然又向相反的方向各自游去。白曉有些茫然,等那片水域平靜下來后,她透過水和藍色的玻璃看見一張凝固般的面孔。那張面孔有一種深情的質感,尤其是他的目光,孩子般的純凈。白曉凝視著那張面孔,被深深誘惑,她覺得那是一張天使般的面孔。魚缸里那些斑讕的色彩與離奇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當那張天使般的面孔越來越近,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王自成的吻如雪片般落下來,輕盈而有力,還有一點淡淡的涼。白曉的意志如流沙般散落,她聽到自己的身體軟在木地板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當王自成進入她身體里時,她清晰的感覺到一條魚的游動,那條魚在她身體里膨脹,并一點點吞噬著她,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著,她迷亂的意識里,她覺得自己是一條魚,一條會飛翔的魚。
他們平靜下來后,白曉的目光不由向魚缸移去,也許是受著視角的關系,她只看到一條那種不知名的魚。王自成的臉突然擋住了她的視線,他撫摸著白曉濕漉漉的身體說,白曉,你是一條魚。
白曉的臉紅了,她為自己身體里發出大海般的呼嘯而感到難堪。
王自成要把她抱進臥室里去。白曉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說,不,就在這。王自成聽懂了,他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大魚缸,笑了。
王自成從臥室里抱來了被褥。白曉躺在松軟的被褥上,才感到自己的后背隱隱作痛。他們的第二次激情,來自于半個小時之后,白曉迷離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那個大魚缸,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松馳,也越來越瘋狂,她聽到曠野上風的呼喊。
平靜下來的白曉,深身冰冷,王自成感覺到了。他緊緊抱著白曉。白曉顫抖得更厲害了,她發現王自成身體的涼正一點點向她傳遞過來。
白曉第二天醒來時,正看見王自成那凝視的眼神,還有那張潔凈的面孔,在晨光的抖動中,確實有點像天使的面孔。白曉轉過臉來,看著那個大魚缸。那個大魚缸在陽光的照射下,黯淡了許多,消失了昨夜給她的驚奇。
白曉嘆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王自成還在望著她。
你昨夜沒睡?白曉說。
是的,我在看著你。王自成說。
你應該好好休息才對,你不會一直都這么看我。
白曉的語氣里有了傷感。
或許我能。
王自成的目光越來越低。
白曉笑了,笑得連她自己都感到了一絲冷意。但她還是欠起了身子,伸出雙臂,吊在了王自成的脖頸上。王自成的一根手指順著她光滑的后背移動,他的手指有些涼,白曉覺得一條魚在游動。
從王自成的住處出來,白曉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免有些羞愧,她其實在昨天還清晰地記得。白曉說,送我去花店吧。
白曉進花店前還是遲疑了一下,她扭頭對王自成說,你回去吧,我要去墓地,我想一個人去。
白曉捧著花從花店出來,王自成正靠在車門上,眼里是那種綿長的溫情。白曉最終還是向他走了過去,而王自成已經慢慢替她打開了車門。
白曉把鮮花放在父母的墓碑上,空洞地蹲在那兒。她曾經漠然地和自己的父母對抗,她怨恨他們把她送到了外婆那,而把弟弟留在了身邊。雖然她知道他們對她很好,其實很好。在她十二歲那年,她實在對抗不下去了,她在那個黃昏第一次動手做了菜,等待著他們。但白曉始終沒有等到。在隨后的年月,她都在自責,她覺得父母的那場車禍與自己有關。她或許不愛他們就好了。或許不愛,車禍就不會發生。她總是這樣固執地想。
白曉站起身,王自成從后面抱住了她。白曉這才意識到他一直保持著沉默。
白曉的生活有了變化。她早上還和以往一樣去單位,單位是文聯,事不多,她簡單地處理完,便回來,早早吃完午飯,休息一會,然后開始看書,寫作。真正的變化是從黃昏開始。那是她和王自成的時間。他們一般先去外面吃飯。吃完飯,便來到王自成的住處。他們賞魚,聊天,當然,還有做愛。
但白曉不和王自成到他臥室里去,她要在客廳。她要讓那些斑讕的魚游動在她迷亂的視線里。王自成很遷就她,他甚至把臥室里的那張大床搬到了客廳。
白曉的突然發作,來自于那次突然停電。其實那天白曉的心情非常不好。她養的那只狗出了車禍。那只叫跑跑的狗是她一年前收養的流浪狗。她在大街上遇見它的。當時的跑跑瘦小,皮毛干枯,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白曉覺得它太可憐了,便丟給了它半盒餅干。白曉回到家已經很久了,突然覺得門外有一種奇怪的動靜。她拉開門,嚇了一跳,竟然是那只流浪狗。她沒想到它會跟著她。問題是它是怎么跟著她的?她倒了兩趟車,她家其實很遠。
你是怎么到這里的?白曉問完才意識到這只流浪狗不會說話。
流浪狗只是用一種可憐巴巴地眼神望著她。
白曉沒有辦法,只好收養了它,并給它取名叫跑跑。
跑跑是白曉養的第一只寵物。白曉喜歡它,不,更準確地說,愛這只叫跑跑的流浪狗。她每天給它洗澡,給它買專用的狗食。跑跑的皮毛很快就油亮起來,最重要的是,在白曉的寵愛下,竟然面露兇相。白曉本來給它在陽臺了準備了一個狗窩。但它不愿住,竟然睡在沙發上。白曉只好依著它。跑跑睡了不到一個月的沙發,又不滿足,它執意要睡在白曉的臥室里。白曉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在臥室的角上給它建了一個舒適的狗窩。
她真是把跑跑慣壞了。跑跑在家里無法無天也就算了,在外面對著陌生人便呲牙裂嘴,咆哮不止。白曉不免喝斥它,它反而對著白曉大吼大叫。白曉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飛揚跋扈的跑跑。
這段時間,她由于王自成明顯冷落了跑跑。跑跑在她不回家的晚上,便賭氣睡在了白曉的床上。白曉是個有潔癖的女人,但她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跑跑只是睡在床套上,而她上床睡覺時,是要把床套揭下來的。
那天中午陽光出奇的好。白曉心里一動,便帶著跑跑出去走走。但跑跑出去后,便不聽話,極端地不聽。跑跑從小區里跑了出來。白曉在后面氣喘吁吁在追著,呼喊著跑跑。跑跑來到了大街上,竟然在大街上橫沖直撞。
隨著一輛黑色的奔馳發出尖叫般的剎車聲,跑跑像一只皮球似地彈了出去,一動不動,而它的鼻里和嘴里都流出鮮紅的血來。白曉過去時,跑跑已經死了,跑跑死時也帶著一臉兇相,帶血的兇相。開奔馳的人不安地給白曉解釋,跑跑是張著嘴沖過來的,它一定把他的奔馳車當成了可以吞咬的對象,一定是的,它露出的牙白晃晃的。白曉的心疼得幾乎碎了。她知道不怪那個開奔馳的,是她,是她害了跑跑。
白曉處理完跑跑的后事已是下午。王自成就是在這時打來了電話。白曉的眼淚當時便下來了。見到王自成時,白曉已變得平靜。王自成還是察覺出白曉的異樣,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發生。白曉其實想給王自成說說跑跑,說說跑跑的死。但她說不出口,她不知她為什么說不出口,她曾經給王自成說過那么多無關緊要的話,那么多雞毛蒜皮,而到了跑跑,她說不出來了,真的說不出來了。
白曉望著王自成,眼前開始發黑,她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能否給她帶來像跑跑一樣的恒定與暖意,她忍不住哆嗦起來,她又嗅到了體內那種荒涼的氣息,還有,還有一絲強烈的不安與恐懼。
白曉只能搖頭,說沒什么,可能是生理周期的緣故吧。王自成不好再問什么,只能給她夾菜,任她的菜碟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晚餐還沒有吃完,白曉卻突然說,自成,到你那里去吧,我想現在就去,一分鐘也不想耽擱。王自成愣愣地望著她,他看到白曉目光里一種東西在暗暗燃燒。
到了王自成的住處,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來到床上。在迷離的光線中,白曉的身體如水蛇般纏繞著王自成,她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來撫慰自己,她只有變成一條沸騰的魚,才能抵御內心的悲傷。王自成一聲不吭地配合著她。可無論白曉的身體怎么扭動,她就是騰飛不起來,相反,她感到自己完全被那如癌細胞般擴散的荒涼吞噬了,白曉的內心被一種絕望充滿,她拼命地呼喊著。王自成突然變得異常地粗暴。白曉幾乎被這種力量穿透。
客廳就是在這時徹底黑了下來。白曉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硬,并發出了一聲驚呼。王自成從床上下來,打著火機,看了看外面漆黑的樓群一片。王自成這才確定是停電了。他不免報怨:真是怪事,這里從來都是不停電的。
王自成找來蠟燭,點燃,客廳一片搖晃的昏黃。白曉扭頭看著那個大魚缸,魚缸里的魚如鬼魅般飄忽著。白曉嘆息著說,把蠟燭熄了吧。王自成愣了一下,但還是吹滅了蠟燭。
王自成上了床,挨著白曉躺下。他的手在白曉光滑的肌膚上游動著,像一條靈活的魚。但白曉的身體沒一點反映。王自成長嘆一口氣,躺平,放棄了這種徒勞的努力。
你在哪?白曉突然說。
我在你身邊。王自成用手重重地撫摸了白曉的身體一下。
我突然感覺不到你了。白曉嘆息了一聲。
王自成便把白曉抱住。
抱緊我。白曉說。
王自成便緊緊抱著白曉。
再緊些,求你了。
王自成便拼命地用力。
白曉感到自己的肋骨都開始劇烈作痛。但還是沒用,她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更要命的是,她哭的不是跑跑,不是,絕對不是。
第二天他們在一起吃晚飯時,白曉已恢復了平靜,談笑風生,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們吃完飯,理所應當地來到了王自成的住處。白曉看到了那些仍然神奇的魚。她的身子不由一顫。王自成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說,不會再停電了,真的不會。
他們來到床上,像往日一樣做愛。當然也有不一樣的,雖然他們揮汗如雨,雖然白曉在拼命地扭動,但她感覺不到自己是一條魚,真的感覺不到了。白曉心里卻無比的平靜。她知道那都是自己的幻覺,是自己的想象,它們終有一天會停下來的,散去的。她知道。她其實知道自己是變不成一條魚的。
他們平靜下來后,白曉還是執意看著那些自由自在的魚。它們真的自由自在嗎?白曉陷入了恍惚。
王自成的面孔擋住了她的視線,他的面孔有一些末褪盡的紅,還有一絲潮濕的氣息。那確實像一張天使的面孔。
白曉,你快樂嗎?王自成的眼睛里滿是溫情。
噢,是的。白曉說。
你不快樂嗎?
噢,有點。白曉說。
白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王自成也笑了。
第二天起來,白曉穿著薄薄的睡裙站在陽臺上。她透過樓群的間隙,能看見金色的麥田,她知道收割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了。王自成突然從后面抱住了她。白曉嚇了一跳,她推開了王自成的胳膊。王自成又抱住了她。白曉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
王自成默默地望著白曉。
噢,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想單獨呆一會。白曉說。
王自成的目光還是那么綿長。
自成,我愛你。白曉說。
我知道。王自成黯然地說。
王自成提出和白曉周末見面,是在三天后。這三天來,他們沒有什么不愉快,白曉表現得相當順從,就像一個懂事的孩子。
還是在那家他們習慣去的餐館。王自成突然說,白曉,我最近有些忙,你如果愿意,咱們每個周末再見面好嗎?
白曉一愣,她望著王自成。她不知道他的忙是指什么。但王自成保持著沉默。白曉笑了笑說,每個周末見面,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決定。王自成也笑了,顯得有些艱澀。
他們便開始周末見面,準確地說,是星期六和星期天。前面五天,他們各忙各的。不見面的日子,他們便相互打打電話,也說些曖昧的東西。有時,從王自成那邊傳遞過來的火熱的話語,明顯點燃了白曉,她呼吸急促,感覺到身體里的欲望。但她只是細細地體驗著,她知道周末會在不遠處等著她。
到了周末,她最迫不及待的便是看那些魚,接著才是和王自成來到床上。周末見面確實是個不錯的決定,他們體內壓抑的激情,如浪潮般洶涌。白曉感覺不錯,真的不錯。
從王自成那回來后,她最掛念的還是那些魚。她會打電話問那些魚的情況,尤其是那兩條不知名的魚。王自成在電話里說,要不,也給她弄一缸魚養養。白曉說不,她堅決的態度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兩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白曉與王自成不期而遇。那天,其實是星期四。白曉有些想王自成了,特別地想。她其實完全可以給王自成打個電話的,說想看看那些魚也是一個不錯的借口。但白曉沒有,只是來到那家咖啡館。那家她和王自成第一次約會的咖啡館。
白曉要了一杯哥倫比亞咖啡,一喝,還是那個味。一串“吃吃”的笑聲就是在這時淋了過來。白曉一抬頭,看見側對面那個笑面如花的女孩。真正讓她感到驚訝的是坐在那個女孩對面的男人。雖然那個男人背對著她,但她認得,那個男人是王自成。
女孩還在笑,一臉的曖昧。白曉看不見王自成的臉,她猜想此刻的王自成一定用一種溫情的目光看著那個女孩,并且綿密而專注。那是個漂亮的女孩,時尚,最重要的是年輕。白曉的心被那個女孩的年輕深深刺痛了。
女孩伸出了手,放在了王自成的手背上。王自成的手不動,像一條僵死的魚,裸呈在咖啡色的桌上。公正地說,像王自成這種四十多歲的男人,對年輕女孩有一種致命的誘惑。
一種涼涼的液體在白曉嗓子里滑動,像一條神秘的魚。她忍不住發出了陣陣咳嗽。那個漂亮女孩注意地看了看她,又把注意力集中在王自成身上。但王自成沒有轉過身,更沒有看她一眼。白曉的心里一陣蒼涼,她知道王自成此刻的興趣在對面女孩的身上。白曉的手哆嗦著,端到嘴邊的咖啡濺到了咖啡桌上,但她還是堅持把苦苦的咖啡喝完,才從咖啡館出來。
外面人來人往,白曉記得不遠處有一家大型購物中心,她突然有一種要購物的沖動。她穿過一條街道,看見了那家購物中心,但街邊的一家私人偵探所引起了白曉的注意。她想都沒想便推門進去了。里面空間很小,臟兮兮的沙發上坐著一個斜眼的男人。男人像彈簧似地蹦到了她面前。白曉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委瑣的男人,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到了周末,見到王自成時,他的目光仍然深情而專注,讓白曉不由產生一種錯覺。或許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喝咖啡并不能說明什么。她的心情好了起來,吃飯時,她還主動給他夾了菜。王自成望著她夾來的青菜,遲疑了一會,才夾起。
回到王自成的住處,白曉看著那個大魚缸,準確地說,看著那兩條相互追逐、纏繞的魚。王自成的手打擾了她的凝視。但她不動,任由王自成把她的衣服一件件脫去。
一個星期后,那個委瑣的私人偵探便把一疊照片交到了白曉手里。果然是那個年輕的漂亮女孩,從星期一到星期四,她和王自成一起吃飯、聊天、散步。白曉有些恍惚,但她還是被那個女孩的年輕深深刺痛了。年輕,才是她無法戰勝的敵人。
再見到王自成時,白曉仍然保持著鎮定,她覺得事情或許沒有她想象中那么糟,再說,她還沒有拿到確切的證據。為了不讓王自成察覺出什么,白曉反而變得熱情起來,熱情得讓王自成都有些受寵若驚。
一個月后,不像偵探的偵探拿來了更厚的一疊照片,真相也徹底浮出水面。
還是那個女孩,還是從星期一到星期四的下午和傍晚,王自成和她不僅喝咖啡,聊天,并且有時也去王自成的住處,她一般只呆兩個小時。
當然,兩個小時完全夠了。偵探噴出一口煙,加重了語氣。
白曉的身體泛出陣陣寒意,她忍不住哆嗦起來。
拿上錢的偵探心滿意足地走了。白曉軟在了沙發上,但她的視線停留在另外一些照片上。那是王自成一個人時的照片。她要求偵探把王自成整個白天的活動都拍下來。讓白曉不解的是,王自成坐在一個鐵柵欄外的土堆上,望著里面跑動著的孩子。偵探的相機不錯,伸過去的鏡頭準確地捕捉到了王自成的表情。他的臉上是那么的空空蕩蕩,像田野里來來往往的風。
白曉給偵探打了個電話。偵探說,那是孤兒院,王自成從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上午都去,他有時進去,有時便遠遠地望著……
王自成的電話就是在這時打來的。白曉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王自成約她下午吃飯,他的語氣還是那樣柔情蜜意,但也從容不迫。白曉這才意識到今天是周末,也從王自成從容不迫的語氣中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她不過是王自成情人中的一個。白曉的憤怒瞬間傳遍全身。
好。白曉說,她平靜的語氣猶如止水。
掛了電話,白曉卻陷入了一片空白。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為什么還想去。是的,她想去,想去見那個叫王自成的。她還是想。她的內心幾乎接近崩潰的邊緣。
去的是一家新餐館,王自成說那家的菜不錯。見到王自成時,他的眼神溫情得有些失真。白曉覺得。
到了王自成的住處,她又在那個大魚缸跟前停下。還是那種迷幻的光線,還是那些斑斕的魚,它們從她的視線紛紛逃開。其實白曉盯著那個大魚缸,什么也沒看。
王自成從后面抱住了白曉。她不動,但轉過臉來,看著那張大床。在恍惚中,她好像看見那個年輕的女孩在床上翻滾,在快樂的呻吟中,變成了一條自由的魚。白曉的心一下子空蕩蕩的。
王自成松開了她,衛生間里傳來了淋浴的聲音。王自成很快便從衛生間里出來了,他裸著全身,身上強健的肌肉,在發暗的光線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誘惑。
王自成躺在那張大床上。他在等她。
白曉聽到自己的腳步發出“沙沙”的聲響。她在慢慢向大床走。這一刻,白曉感到了羞恥與無助。她知道她想。白曉變得平靜,臉上有一種奇異的溫情,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變得輕盈起來,她還知道她在等,等待著時間的過去。她甚至是懷著一種祭奠的情感,走向情感的墓地。是的,哪一種情感最終不是千瘡百孔?
到了床上,當她的指甲深深嵌進王自成的后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怨恨有多么強烈。或許,她過來,是出于恨。王自成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然而,讓白曉想不到的是,滿懷恨意的她,在和王自成做愛的過程中,變得格外瘋狂。在透骨的輕盈里,她又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了,一條孤獨而自由的魚。白曉的眼淚突然滾滾而下。
白曉早上醒來,客廳里是一層薄薄的晨光,比晨光更溫暖的,是王自成那張溫情的臉與目光里的凝視。白曉轉了一下臉,習慣性地去看那個大魚缸。但她又飛快地轉過臉來,看著王自成。那確實像一張天使的面孔。白曉悲哀地想。
想要喝水嗎,我剛燒的水。
白曉早上醒來有喝白開水的習慣。
白曉點了點頭。
王自成便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滾燙的白開水。他過來,坐在床邊,捧著那杯白開水,輕輕地吹。白曉喜歡喝熱的白開水,很多次,她都被燙得唇舌麻木。
上升的熱氣凝結在王自成的臉上,他的臉更濕潤了。但他還在耐心地吹。白曉看著,清晰地感到了他的真誠,當然,她更感覺到了他真誠的無恥。
王自成最終不吹了,他在憑撲打在臉上的熱氣來判斷開水的溫度。他遞給了白曉。白曉端上,手被玻璃杯燙了一下,但還能忍受。她心里不免升出疑問:難道他就不怕燙?
白曉一喝,是那種她想要的熱。看樣子,王自成是真用心了。她的心突然變得空曠起來。
那個灰暗周末的來臨沒有一點征兆。她們還是和以往一樣,吃飯,聊天,最后來到王自成的住處。其實他們還喝了一些紅酒。但上床時,她無論怎樣瘋狂的扭動與想象,她就是騰飛不起來了,她在體內的深淵里越陷越深,永無止境地墜落。她的身體僵硬下來,一動不動地躺著。對于這種結果,白曉其實并不驚訝,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她長長嘆息了一聲,愛最終是無力的,甚至怨恨最終也是無力的。
你感覺怎么樣,快樂嗎?王自成說。
噢,是的。白曉說。
你不快樂嗎?
噢,有點。
白曉突然意識到王自成的發問總是恰如其分。而王自成臉上的溫情也一掃而光,有了茫然與倦怠。
白曉望著王自成,不知道他想變成什么呢?或許是獅子。對,應該是獅子。但有一天,獅子會絕塵而去,把他遠遠地拋在后面。王自成眼里的茫然與倦怠讓白曉突有一種心碎的感覺,她可憐他,無比地可憐他,就像在心里暗暗地可憐自己。她把王自成的頭拉在懷里,緊緊地抱著。
自成,我愛你,她低低地說。
王自成在她懷里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木頭人。好久,王自成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白曉是周三接到王自成打來的電話,王自成說就在她樓下。白曉有些納悶,王自成幾乎不到她這里。王自成進來后,手里拿著一個藍色的魚缸,不算大。白曉還看見他手里提著一個灰色的袋子。王自成徑直走進她的臥室,把魚缸放好。
讓白曉驚訝的是,王自成竟然還帶了水,從灰色袋子里掏出了一個塑料水壺,接著還有照明用具等。也就是說,王自成把養魚所有的用具都帶來,甚至包括魚食。
最后是一條魚,那條不知名的魚。王自成把魚放進魚缸時,長出了一口氣。
白曉不知所措地說,我不會養魚。
王自成笑笑,沒有回答。
白曉嘆息了一聲說,你真殘忍,你不該把它們分開,它們是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
王自成看了她一看,然后低下頭說,我最近會比較忙,我怕你想看魚,便給你拿了一條,再說,它們遲早會分開。
也就是說我們周末不用見面了。白曉說。
王自成凝視著她,點了點頭說,白曉,你其實一直都在拒絕我,真的,無論我做什么,你都在心里表示質疑,我差不多要徹底絕望了,但我還是想試試,我想送你一件禮物,唯一的禮物……
白曉茫然地望著王自成。
王自成長長嘆息了一聲說,白曉……
白曉無動于衷地坐著。
晚上,白曉關上燈,看著那條不知名的魚。它在迷離的光線中無望而激烈地游動,藍色的腰圍發出格外絢麗的光芒。她再一次感覺到了王自成的殘忍。她最終發現那條魚的肚腹異常的飽滿,如充入了一團堅硬的空氣。
白曉的長篇小說是周末開的頭。開頭不錯,出乎她的預料。本來,白曉覺得還要再斟酌一二,但少了周末和王自成的約會,創作的激情一下子迸發。白曉很滿意,能寫作的日子總讓她覺得踏實。
白曉給單位告了假,除了早上去買些魚蟲,其它的時間都用來寫作。她一般都是白天寫,晚上聽音樂,看書。臨睡前,她會給自己倒一杯紅酒,然后關上燈,看那條絕望的魚。望著那條魚,白曉心里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個魚缸的位置,正好是跑跑睡覺的位置。雖然她對那條魚非常用心,她已經非常熟練地掌握了該怎樣換水,控制溫度等等,但她還是非常擔心,擔心那條魚會活生生地死掉。當然,看著那條魚時,她會想起王自成,如一縷清風從心尖掠過。
那天下午,白曉正在鍵盤上敲得行云流水,門卻被敲響了。她有些煩躁地打開了門。她吃了一驚,竟然是那個星期四的年輕女孩。女孩的眼睛美麗而平靜,更多的是好奇。她說,你是白曉吧,我是王自成的朋友。
白曉笑了,她說,那請進吧。
女孩坐在沙發上,專注地望著白曉,像要從她臉上發現什么。說實話,白曉并不痛恨她,她其實和自己無關,真的無關。
白曉又笑著說,想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
我只喝熱的白天水。星期四女孩說。
白曉一愣,她起身用玻璃杯給女孩倒了一杯白開水。她捧在手里,坐在了女孩對面。熱透過玻璃杯傳到手掌上,白曉幾乎無法忍受。但她還是煎熬著,手掌很快麻木下來,她想了想,低下頭吹著滾燙的水。上升的熱氣撲打在她臉上,臉上一片濕潤。
白曉覺得差不多了,遞給了一臉驚異的女孩。女孩雙手捧著喝了一口說,太好了,我就愛喝這種熱度的白開水。女孩顯然是渴了,迫不及待地喝。白曉認真地看著女孩喝水,眼前卻開始恍惚。若干年前,她就像眼前的女孩那樣,單純而明亮。
女孩喝完水便起身告辭。女孩站在門外卻轉過了身,她的臉上寫滿凄涼:白曉姐,我是自成以前的模特,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一次次向我說起你,他能說話的人不多,真的不多,他其實是個孤兒……
女孩走了,白曉又重新坐回到電腦前,她的腦子一片混沌,一個字也敲不出來了。
臨睡前,白曉照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她望著那條不知名的魚。那條魚在魚缸里急速地來回游動,翻卷。白曉心里一動,她想王自成了,特別地想。這段時間,她一次也沒有和王自成聯系過,甚至短信都沒有發過。王自成亦然。她拿出手機,卻遲遲摁不下去。她把手機扔在一邊,繼續看那只焦躁的魚。
那條魚明顯反常,它大張著嘴,開始撞擊藍色的玻璃,并拼命彎曲著身體,然后猛然伸直,魚缸里的水越發激烈地動蕩起來。白曉望著,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想到那條魚體內竟有如此大的能量。當那條魚藍色的腰圍發出鬼魅般的光時,她過去熄滅了魚缸壁頂的照燈。
一切都黑下來了。那條黑暗中的魚,顯然是瘋了,還在拼命地撞擊著魚缸,水發出奇異的動蕩聲。白曉心驚肉跳地聽著魚缸里的動靜。幸好,在她簡直無法忍受的時候,一切都安靜下來了,無聲無息。白曉長長出了一口氣。
白曉第二天很晚才醒來,她醒來后習慣性地去看那條魚。但那條魚半浮在魚缸里,一動不動。白曉吃了一驚,光著腳來到魚缸邊,用手碰了碰它,它還是不動。白曉又辨認了很久,才最終確定這只魚活生生地死掉了。
手機就是在這時響起來了。白曉不想接,但手機一遍遍響。她心亂如麻地接了,竟是陳姐打來的。陳姐是王自成的遠房親戚,和王自成不是一般的親近,她有他房子的鑰匙,并且幫王自成照料那群魚。白曉在王自成那兒,曾見過她兩次,王自成給她介紹過白曉是他女朋友。
陳姐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讓她趕緊過來,說王自成出事了。
白曉趕到王自成的住處,只有陳姐和一個醫生,而王自成的尸體剛剛被抬走。醫生又對著陳姐說,是猝死,但對他來說,還是正常的……
醫生走了。白曉整個人都虛空了,她摸了摸自己,摸不到,她又走到那個大魚缸跟前,但她沒有看見那條不知名的魚。她叫陳姐。陳姐過來了。可陳姐也覺得奇怪,她說,那條魚昨天白天還在,還在的……也就是說,那條不知名的魚不翼而飛了。
白曉最終來到了王自成的畫室。陳姐告訴白曉,她來時,王自成就躺在畫室的地上,手里握著一支畫筆,一動不動,渾身僵硬。
陳姐眼里的淚又下來了:自成其實不能再畫畫了,我是他在孤兒院里認的唯一的姐姐,他曾告訴我,他的身體出了問題,他已經出了一次事了,還好,救過來了,醫生已經告誡過他了。他畫畫時太投入了,他作畫時迸發出的激情與力量超過了他心臟承受的能力。他畫畫的狀態是和別的畫家不一樣的。他曾答應過我,他不再畫畫了,他答應過我的……
白曉幾乎不能呼吸,她知道王自成為什么作畫,他在準備送給她唯一的禮物……
她站在那幅一米多高的畫跟前,那幅畫只畫出灰藍色的背景,那應是大海的色彩了,暗灰色的藍,但王自成最終還是沒有能畫出白曉,在灰藍的背景下,除了一團王自成噴濺的鮮血,便什么也沒有了。
白曉的眼淚流了出來,順著她的嘴角急促而下。她品嘗到了咸澀的味道,像大海。一股腥氣慢慢彌漫開來,而她的全身變得滑膩,她不由自主地彎曲著身體,而手臂向相反的方向延伸,彎曲……此刻,她切入骨髓地發現自己變成一條魚了。
白曉最終還是決定把那條不知名的魚扔掉,雖然她舍不得,但魚缸里已發出一種腐敗的氣味。她伸出手時卻呆住了,她猛然發現魚缸里有七八條幼魚在游動,它們鮮亮,在混濁中,如黑暗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