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二題

小 鎮(zhèn)

小鎮(zhèn)很小，只有頭南頭北一條街，二百來米，七八十戶人家。說是鎮(zhèn)，其實夠不上鎮(zhèn)，也就是一個小小的集市。這里離縣城很遠，人們田里種出的蘿卜、白菜、大蔥、大蒜，母雞下的蛋，樹上結(jié)的果子，自己吃不完，就得找個地方去賣；家里缺油鹽醬醋煙酒糖茶了，需要個針頭線腦鞋鞋襪襪了，也得有個地方去買，于是就有了這個小鎮(zhèn)。

小鎮(zhèn)的盡頭有個變電站，遠遠就能看見那里豎著一根根灰色的水泥桿子，桿子上面橫三順四地扯著蜘蛛網(wǎng)一樣的電線。變電站建起來好多年了，起初，站里有十多個職工，他們穿著工作服，講著普通話，在小鎮(zhèn)上特立獨行。小鎮(zhèn)上的人把他們稱作城里人。后來變電站改造了，現(xiàn)代化了，不需要職工了，偌大個變電站就只留個老賈看著。

老賈其實不老，才三十六歲。但小鎮(zhèn)上的人都認為，看站，應該是老頭們干的事情，只有老頭才看大門，看站。再說，老賈看上去也確實有點老氣，所以大家就喊他“老賈”。老賈很瘦，臉窄窄的，戴一副很大的眼鏡；夏天他總是穿一件灰色的短袖襯衫，胳膊上都是骨頭，看不到肉；他的腿很長，也很細，背還有點駝。老賈不愛說話，但為人很和藹。在小鎮(zhèn)上呆的時間長了，雖然很少跟人交往，但大家對他都是熟悉的，見了面都打招呼。老賈人很靦腆，沒有城里人的架子，誰跟他打招呼他都點點頭，笑一笑。鎮(zhèn)上的人就覺得老賈一定是混得不好，混得好咋會老窩在這個小鎮(zhèn)上呢？所以有時誰家的電出了毛病，也敢找老賈幫著弄。老賈，我們家電燈不亮了，你給看看咋回事。老賈，我們家開關(guān)壞掉了，你過去給收拾收拾……老賈人老實，弄電卻是很在行，哪家的電出了問題，他一弄就好了。

變電站有個大院子，還有一些空房子，老賈一個人住在里面。小鎮(zhèn)上的人都覺得，一個人住那么大的院子，守著那么多空房子，肯定是件很寂寞很苦悶的事情。老賈屋里有個小電爐子，可以在上面做飯吃。但他多的時候不做飯，除了煮方便面，就是買涼面吃。他差不多每天中午都是一盤子涼面，有時候下午也吃。別人只是在天熱時候吃涼面，天冷的時候吃拉條子，吃湯飯，吃餃子，老賈不，他天熱時候吃涼面，天冷的時候也吃涼面。鎮(zhèn)上的熱心人喊他到家吃飯，他從來不去。人們覺得城里人很假，不實在，也就不再喊他了。但是他們在心里還是覺得這個城里人不會過日子，為什么那么瘦呢？餓的。光吃涼面和方便面，而且有一頓沒一頓的，能不瘦嗎？

賣涼面的是個姑娘，叫周春美，因她長得好看，身材挺拔，很大氣，名字里又有個“美”字，人們就都喊她大美。大美原來頭發(fā)很長，瀑布樣垂到腰際，后來剪短了，還卷成很大的花，高高地扎在腦后。她愛穿粉色襯衣，胸部高高地鼓著，把胸前的扣子都快崩掉了。她經(jīng)常挽著袖子，露出白白嫩嫩的胳膊。她的臉也是白白嫩嫩的。

大美二十七八了，還是一個人。做姑娘時，大美就是小鎮(zhèn)上大家公認的美女，很多小伙子為了她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的。可她一個也看不上，她說，你們想打就打吧，跟我沒關(guān)系。后來她去了城里，別人都說她在城里結(jié)了婚，還有了孩子，但過了幾年她卻回來了。她一回來就接手了她母親的涼面店，認認真真地賣涼面，關(guān)于她在城里的生活，她只字不提。所以那些說法只是傳聞，她到底結(jié)沒結(jié)過婚，誰也說不準。不管她結(jié)沒結(jié)過婚，反正再沒有人給她說親事了。再說，她年齡也有點大了，小鎮(zhèn)上沒媳婦的小伙子都比她小，人們覺得給她提親似乎也不合適?，F(xiàn)在大美就一個人在父母家過。她過得很快樂，人們也習慣了，覺得她一個人過也沒什么不對。

老賈幾乎每天都來買涼面，大美跟他很熟。大美總是拿老賈開玩笑，老賈，整天低頭納悶的，是不是失戀了？老賈，想情人了吧？大美的笑聲很爽朗，滿街的人都聽得見，弄得老賈很難為情。他每次吃完涼面轉(zhuǎn)身就走，跟逃似的。

人們都知道，老賈在城里有房子，有家。老賈的老婆只來過鎮(zhèn)上一回。他老婆看起來很艷麗，卷著頭發(fā)，穿著高跟鞋。但她來的那次很不巧，正碰上雨天，鎮(zhèn)上到處都湯湯水水的，路很泥濘，所以她心情很不好。她跟老賈一起到集市上去買菜，一路責怪老賈，說這是人走的路嗎？看我的鞋子弄的，什么破地方！老賈唯唯諾諾的。鎮(zhèn)上的人也很不好意思，好像沒有一條像樣的路給老賈媳婦走，是大家的錯似的。

變電站建在小鎮(zhèn)上惟一的一條小河邊。站的東墻根順著河沿平平地擺放著六七塊水泥板，還有許多根水泥桿子。全鎮(zhèn)的人都喜歡在那兒洗衣服。洗衣服的時候人坐在水泥桿子上，將洗衣盆、肥皂、洗好待清的衣服等都可以放在水泥板上。大美不光洗衣服，還洗她涼面店里那些大盆盆小盆盆以及大抹布小抹布。老賈也洗衣服，他不在河邊洗，端一臉盆水，蹲在房門口揉，老半天揉不干凈一件衣服。大美走過去，將老賈的衣服濕淋淋地從臉盆里提出來，塞進自己的洗衣盆里，幾下子就洗好了。

大美說，還有沒有臟衣服？都拿來我給你洗。

老賈忙說沒有了沒有了，就這兩件。

大美說，你弄電行，洗衣服不行，人望著著急。

大美家的電也經(jīng)常壞。壞了，大美就來喊老賈幫她弄。老賈，我們家電壞了，幫著弄一下。大美老遠就喊，好像怕別人聽不見似的。

老賈跟在大美身后，去把電弄好了，又一個人回來。多一句話都不說。有時幫大美弄了電，去買涼面時，大美就不收他的錢，但老賈很倔，硬要給，大美就很生氣。她家的電壞了，她再來喊老賈，就成這味兒了：我們家電壞了！兇巴巴的，好像是老賈給她把電搞壞了。老賈就灰溜溜地去幫她弄，弄完就走，還是不多說一句話。二天老賈再去大美那兒買涼面，大美的臉色就很不好，涼面，涼面，一天就記下個吃涼面，也不知道涼面有啥好吃的！老賈像做了錯事似的，快快地吃完走人。

一天晚上，老賈剛剛關(guān)了燈上床鉆進被窩，就聽見有人敲門。老賈伸手摸眼鏡，卻沒摸到。門敲得很急，老賈沒摸到眼鏡，就把門打開了。

咋這么早就睡了？

老賈聽出是大美，說，沒事干，電視又不好看。

你天天吃涼面，我給你打了幾個荷包蛋，趁熱吃了。

老賈好不容易摸到眼鏡，被熱氣一蒸，眼前又模糊了。

我不吃，晚上吃什么荷包蛋呢。老賈又鉆了進被窩。

大美猛一下掀開了老賈的被子。干什么干什么？老賈邊喊邊伸手去摸被子，但摸到的卻是大美柔軟滑膩的身子。大美像蛇似的纏住了老賈，一條濕潤的舌頭堵住了老賈的嘴……

老賈跟大美的事在小鎮(zhèn)上已不是秘密，大家知道都裝作不知道。而老賈本人呢，也裝著事不關(guān)已的樣子，照樣到?jīng)雒娴昀飦沓詻雒妫酝杲o錢，走人，照樣不多說一句話。但大美心里清楚，那次，老賈雖然裝著無辜的樣子，其實他比自己還饑渴。想到老賈那么饑渴，大美就覺得他可憐，這可憐又變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意。

現(xiàn)在，大美幾乎每晚都上老賈那兒睡。一上床，他們就干那事兒。老賈來者不拒，卻又什么都不說。這情景有點像他去大美的涼面店里吃涼面。好像他覺得不說話，那件事就不存在似的。其實，看到老賈這樣子，大美更加憐愛這個男人。

有一次，干完事，大美跟老賈說話。

老賈，你是不是跟你們領(lǐng)導關(guān)系不好？

怎么不好？好著呢。

那你們領(lǐng)導咋把你弄到這兒了？跟充軍似的。

這地方總得有人守啊。

守站是老頭干的事情，你年青力壯的，擱這兒算什么呀？

誰規(guī)定的守站非要老頭守？你知道嗎，這方圓幾百里地的電，都是從我手上送出去的。

都是從你手上送出去的？吹牛！

愛信不信。

我信我信，嘿嘿，這么說你的作用大著呢……

這樣的日子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年。

一天，大美來到老賈屋里，老賈抱著她要上床，她卻把老賈推開了。

怎么了？

老賈，咱們就不能干點別的嗎？

老賈愣了愣，別的干啥呢？

我——我懷上了。

什么？老賈眼鏡差點掉到地上。他抓著大美的手，顯得很緊張，怎么會懷上呢？幾年了都沒有懷上，這次怎么會懷上呢？

反正是懷上了，你說咋辦吧？

那就快去弄掉呀……

老賈話還沒說完，大美一甩手出去了。

大美連著三天沒去找老賈，老賈也沒去吃涼面。到第四天的中午，老賈忍不住了，就來到大美的涼面店。他看到大美還像從前一樣，開朗、快樂，有說有笑地給人賣涼面。

老賈要了一盤涼面，坐下默默地吃，吃完要走的時候，見四周沒人了，就低聲問大美，弄掉沒有？

大美卻哈哈大笑起來，弄什么？要把什么弄掉??？

老賈羞愧難當，再什么也沒說，趕快離開了。

老賈好一段時間不敢上大美的店里去吃涼面。大美去變電站洗衣服，老賈看見她就躲。老賈憔悴了，又憔悴又羞愧，那樣子大美看了直心疼。這天，大美去變電站洗衣服，老賈正在門口揉衣服，看到大美趕緊往屋里躲。大美卻追了上去，一把奪過他的衣服。

那天晚上，大美又來到老賈的房里。

老賈，我是騙你的呢，我沒懷上。

老賈吃了一驚，什么？你沒懷上？你騙我干啥呢？

我是想試試你的心。

老賈似乎想說什么，但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看到老賈的樣子，大美就心疼。她說，你為什么不離婚呢？那個人又不管你，你為什么不離了呢？

離婚？怎么能離婚呢？

男人都要有女人疼呢，那個人什么時候疼過你了？她呆在城里，讓你一個人在這里受罪……你要是跟她離了，我就跟你，我把你伺候得好好的，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老賈真的離婚了。大美去了趟城里，找到老賈的女人，跟她攤了牌。老賈的女人就跟老賈離了。

在鎮(zhèn)上人的眼里，其實老賈離不離還不是一個樣？反正他是一個人過。可老賈卻不這么想。他再也不到集市上去了，整天就呆在變電站的院子里。人們偶爾看到他，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深了，胡子也長了，背也似乎更駝了一些。老賈現(xiàn)在真的成老賈了。

大美還是賣涼面，但再也聽不見她爽朗的笑聲了，她也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了，常常伏在涼面案子上想心思。有時候，她還一連幾天不賣涼面。

有一天，大美又出現(xiàn)在了老賈的屋里。

老賈，對不起，我知道我做錯了，我不該拆散你們……

不說了，我又沒怪你。

我不是想害你……我不是個壞女人，我就是心疼你，想讓你好。

我知道。

我看你們常年不在一起，她又不來看你，不關(guān)心你，就覺得還不如離了呢。老賈，反正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了，我們結(jié)婚吧？

結(jié)婚？我們怎么能結(jié)婚呢？

為什么不能？

不行，反正是不行。

大美哭了?？尥曜叩臅r候，她說，你說這方圓幾百里的電都是你送的，如果電打死了人，也是你打死的。

老賈看著大美的背影，一動不動。

自此大美再沒去過老賈那里，老賈也再沒去大美的店里吃過涼面。鎮(zhèn)上的人一下子看不起老賈了，電壞了，再不找老賈弄；洗衣服也不去變電站了，而是到小河的另一個地方去洗。

不久，鎮(zhèn)上出了一件事故。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大美換自己屋里的燈泡時，被電打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老賈突然想起大美最后說的那句話：你說這方圓幾百里的電都是你送的，如果電打死了人，也是你打死的。老賈心中一寒，目光迅速暗淡了下去。

沒過多久，老賈調(diào)離了那個變電站，換來的是個真正的老頭。老頭很開朗，整天樂呵呵的，跟誰都套近乎。老頭也愛吃涼面，他常對人說，這小鎮(zhèn)什么都好，就是沒個賣涼面的，吃不上涼面。他一說這話，鎮(zhèn)上的人就離開了他，不理他了。老頭搖搖頭，心里說，這地方的人咋都怪怪的？

最后的事情

李玫推開佳緣婚介所的門，見里面有人正在辦理征婚的事情，她就進去靜靜地坐在墻根的椅子上等候。過了一會兒，前面的人辦完走了，她依然坐在那里不動?；榻樗闹芙阒鲃痈蛘泻?，你好！征婚嗎？

嗯。李玫站起來點了點頭。

周姐說，那就過來登記一下吧。

李玫走到周姐的辦公桌旁，從包里掏出錢說，我把費交上。

周姐說，不忙，登記完再交。

一樣，先交上吧。李玫說著，把幾張粉紅色的紙幣給了周姐。

周姐把錢放進抽屜，掀開桌上一個大本子，拿起筆，對李玫說，好，講講你的情況吧，還有你的擇偶標準。

李玫沉默了片刻，眼里突然涌出淚來，她趕忙拿紙巾往掉抹。

周姐見了，勸導她說，沒事，離婚是很正常的，忘掉過去，多想想以后，趁著年輕，趕緊尋找自己新的歸宿……

不是，周姐，李玫說，我沒有離婚，我患了絕癥，活不了多久了。

啊？周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真的？

李玫認真地點一下頭，真的。

周姐愣了半天才說，那你還來征婚？

我……李玫欲言又止。

周姐拉開抽屜，取出李玫剛才給她的錢，說對不起，這錢原給你，你的這個業(yè)務我不能接。

李玫說，周姐你誤會了，不是我，我是來給趙海征婚。

趙海……趙海是誰？

是我老公。

周姐驚疑地望著李玫，一時不知說什么……

李玫回到家，時間還早。她覺得有些累，想躺一會兒。進到臥室，看見給兒子堯堯織了一半的毛衣還放在床上，旁邊平展展地鋪著趙海的一件羊毛衫——那是李玫拿來參照尺寸和樣子的。趁著他們父子兩個沒回來，就再織一會兒吧。李玫已經(jīng)給堯堯織了大小不等的好幾件毛衣了。她打算兩年一件給堯堯織到二十歲呢。這一件是給堯堯十八歲時候穿的。李玫想，堯堯到了十八歲，長得肯定跟趙海一樣高了。

李玫剛開始織這些毛衣的時候，趙?？此量?，勸她不要織了。趙海說，現(xiàn)在都只有小孩子和老人才穿毛衣，等堯堯長大更沒人穿了，你拖著個病身子何必呢，不是白費勁嘛。

李玫流下淚來說，可我是當媽的啊，總得給兒子留下點啥吧？我倒不是怕堯堯忘了我，他要是能忘了我，快快樂樂地活著，我倒能安心地閉眼了……

趙海說，你好好養(yǎng)病，再不要想那么多。

李玫望著趙海的眼睛說，再說，萬一有那么一天，堯堯挨餓受凍了，拿出毛衣穿了，只覺得溫暖，哪還管好不好看呢。

趙海明白李玫話里的意思。他說，你就放心吧，我會帶好堯堯的，我就一個人帶堯堯……

兩個人相擁而泣。

打這以后，趙海再沒阻止過李玫織毛衣?；蛟S對于李玫來說，那一針一線編織的，已經(jīng)不再是毛衣本身了。

但是，再怎么說，趙海一個人帶著孩子過日子，終究不是個事情，屋里還是得有個女人。李玫想給趙海好好物色個女人，這是她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要做的最后的事情。這件事情做好，她也能無牽無掛地走了。本就無奈地瞅著那個日子一天天地近了，現(xiàn)在又加了這個事情，有了一個目標在眼前，生命反倒有意義起來。她像要過年一樣，把房子認認真真收拾了一遍，該洗的東西洗了，該擦的地方擦了，弄得煥然一新，一心一意盼著那個女人出現(xiàn)，然后她就把這個家交到那個女人手里。

過了幾天，李玫又去婚介所找周姐，周姐熱情地讓坐，倒水。

李玫，你要的條件還真不好找呢。周姐拿手中的中性筆篤篤地敲著桌子上散亂的表格，大姑娘不要，生過孩子的不要，長得丑的不要，長得漂亮的也不要，只能給你找不丑不漂亮中不溜的……

李玫撲哧一笑說，我知道，是很難找。

周姐用探詢的目光望著李玫，輕聲問，這幾天咋樣？

李玫說還行，可能還能挺一陣子。頓了頓，又說，那也得拜托你抓緊點兒，肯定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周姐離開桌子，過來和李玫并排坐下，一雙手抓住李玫細瘦的手，紅了眼圈說，妹子，要我說啊，你就不要操這份心了，我倒不是說你家趙海咋了，我這婚介所就是一個小世界啊，我見得多了，不要說你眼睛一閉什么都管不了，就是那眼睜睜看著的又能怎么樣……

這時婚介所的門吱地一響，進來一個顧客，是個男的，聲稱要征婚。周姐對李玫說你先坐會兒，就起身到辦公桌上去給人家填表登記。這個男的已經(jīng)年逾不惑，人長得黑瘦、猥瑣，很是粗糙，擇偶標準卻很高，要求女方在23歲到32歲之間，而且必須身材苗條，必須是白皮膚、大眼睛。顧客走后，李玫望著周姐會意地笑了一下。

周姐說，男人都這德性，不管自身條件咋樣，都想找個年輕漂亮的。

李玫說，是啊，我就怕我一走，趙海也……可那年輕漂亮的是要人疼她的，哪能指望她來照顧堯堯和趙海呢。

周姐說，要我說呢，李玫你就啥也不要想，只管把剩下不多的日子過得舒坦些就算了。

李玫說，我哪能放心得下呀？趙海就知道上班，根本不會照顧自己，家里好多事情他都弄不來，堯堯又那么小……

周姐見李玫這般執(zhí)拗，嘆口氣說，離了婚，孩子歸男方的倒是有。

李玫說，有過孩子的女人，不管孩子歸哪方，心都不是囫圇的了，至少有一半牽扯在自己孩子身上，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嘛。停了停，又說，老姑娘呢，大都有一些怪癖，最好是因為女方不能生育離婚的，有過日子的經(jīng)驗，又能一心一意地把堯堯當自己的孩子……

周姐說，有那樣的當然好了，我給你留意著吧，你呢，也不要急，最要緊的是好好調(diào)養(yǎng)自己。

兩個女人又聊了一會兒，李玫就從婚介所出來了。時值深秋，街邊的白臘樹上還掛著幾片葉子，邊緣卷起來，瑟縮著抖。風緊了一下，又緊了一下，有抓不牢的葉子就飄落下來，在李玫的腳下打著旋兒。

李玫順著人行道慢慢往前走，感覺腿有些重。走過十字路口，她站下等了片刻，然后上了一輛公交車。當公交車停在一所小學的前面時，李玫下來了。

李玫就是這所小學的老師，她請了病假，已經(jīng)兩周沒來上班了。

這會兒學校正在上課，大門關(guān)著，校園里靜悄悄的。李玫上學期教六年級，六年級畢業(yè)了，這學期開學給她分了個一年級班，她教語文，兼班主任。那些孩子又淘氣又可愛，她太喜歡了，可惜只帶了他們兩個月。自己要是不得病，把孩子們一直帶到六年級畢業(yè)多好啊！現(xiàn)在也不知道誰在帶她的班……她特別想念那些孩子，也想念她的同事，真想進去看看他們。她伸手抓住了大門的鐵攔桿，但她沒推門。她想，進去給他們說什么呢？如果人家問她得了什么病，她怎么回答呢？肯定不能以實情相告；撒謊也不行，自己本來就不善于撒謊，見了學生和同事萬一再一激動，一悲傷，很容易露出馬腳……還是不進去了。她站在校門外朝學校里邊望了一會兒，便失神地離開了。她一邊往馬路對面走一邊抹淚。別人請假，假滿了還能繼續(xù)上班，而她這次卻請了“長假”，再也沒機會來上班了。平時她和老師們經(jīng)常抱怨工作量太大，太忙，現(xiàn)在想來，能每天忙著多好啊！如果老天爺再能給她十年二十年的生命，讓她多忙她都樂意。

又過了幾天，周姐打來電話，告訴李玫有茬兒了。女人叫王嘉薇，比趙海小四歲，在農(nóng)行上班，因為不能生育跟丈夫離婚好幾年了。李玫偷偷地去看了，中等個兒，鴨蛋臉，戴個眼鏡；額角有幾顆雀斑，不明顯；說話輕聲細語的，一說一笑。李玫很滿意。

周姐對王嘉薇如實地講了李玫的情況，王嘉薇感動得哭濕了一包面巾紙。第二天，李玫和王嘉薇見面了，兩個女人未曾說話就抱在一起哭起來，王嘉薇說，姐呀……李玫想，就是她了……

李玫請王嘉薇來家里那天，趙海有些發(fā)愣，前面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等到李玫把他跟王嘉薇往一塊撮合的時候，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他心里很氣，覺得李玫做得有些荒唐。但是李玫畢竟是個就要撒手西去的人了，跟她又有什么道理可講呢。趙海只能不吭聲，心想，不管，讓她折騰去吧。

趙海擰著脖子別扭著，王嘉薇也不理會，她只是一味地跟李玫親近，沒多久就跟李玫處得親姐妹一樣，兩個人十分投緣，只恨相識太晚。

堯堯本來就少不更事，李玫剛從醫(yī)院拿診斷書回來的那段日子，天塌下來一樣，大人的心里被一層大難臨頭的陰云籠罩著，整天臉色灰灰的，堯堯也似乎知道媽媽要死了，但他并不理解死的意義，當做出遠門一樣看待。后來好多天再沒聽到爸爸媽媽提起那事兒，就以為大人們把這么大的一件事給忘了。有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電視里說一個什么人死了，堯堯竟然回過頭來問李玫，說媽媽你不是要死嗎？怎么還沒有死啊？趙海一個巴掌打過去，母子兩個哭做一團。

現(xiàn)在王嘉薇阿姨經(jīng)常來家里了，使家里的氣氛有了一些變化。王嘉薇阿姨特別愛笑，一笑眼睛就在鏡片后面瞇成兩條縫兒，媽媽也顯得很高興，堯堯也開心起來。王嘉薇來了，只有趙海沉著臉，不說也不笑。他從沒跟王嘉薇打過一次招呼，就像沒王嘉薇這個人一樣。

一天，王嘉薇主動打電話給趙海，王嘉薇稱他趙科長。王嘉薇聽周姐說趙海在政府機關(guān)當科長，到底是什么部門的什么科長，周姐當時好像講了，但她沒太在意，過后就忘了，只記下是個科長。王嘉薇說，趙科長，我明白你的心思，我李玫姐沒多少日子了，她為了啥？她還不是對這個世界、對你、對堯堯有太多的留戀？你就不能讓她放心地去嗎？停了停，王嘉薇又說，趙科長，本來沒有我什么事，但是讓我遇上了，我也是可憐我李玫姐的一片苦心……你放心，我李玫姐一走，我立刻就會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不會再打擾你的。

王嘉薇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反倒讓趙海自慚形穢了。論情、論理，自己倒不如一個外人、一個女人了。趙海心里有了一些感動，同時也覺得王嘉薇的確是個懂情、懂禮、懂事的人。于是他漸漸就改變了態(tài)度，不再硬往外掙扎，卻也不親近，只把王嘉薇當妹妹一樣看待。

進入冬天了，地上落了層雪。

李玫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這天傍晚，李玫準備了火鍋，打電話把王嘉薇叫來了。餐桌上方的燈向下拉了一些，將整個餐桌照得很亮?；疱伖距焦距降貪L著，鮮香的熱氣擴散開來，白色的魚丸在湯里一冒一冒。李玫向椅子后背上靠了靠，把自己隱在燈影里，看一眼堯堯，看一眼趙海，再看一眼王嘉薇，像一個導演在審視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部影片，心里滿是得意和喜歡。

突然梆一聲，堯堯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王嘉薇趕忙勾下腰撿起來，到廚房去給堯堯換了雙干凈的。

堯堯說，謝謝阿姨！

王嘉薇笑笑說，不客氣。

過了一會兒，堯堯說，我要喝水。

王嘉薇正要站起來去倒，李玫按住她說，我去吧。

從餐廳的白熾燈下走進廚房的日光燈里，好像邁進了另一個世界，李玫有點恍惚，她用手拍了幾下額頭。一杯水剛拿在手里，突然聽到餐廳里誰笑了一聲。李玫猛然間有些傷感。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要走了，這餐廳的燈照樣亮著，火鍋的香氣照樣飄著，屋里的人照樣笑著……她又想，這又怎么了，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嗎？他們忘記她幸福地活著，不正是她苦心安排的嗎？可是，他們……似乎都不再需要她了，她已經(jīng)是局外人了……

兩滴淚順著李玫瘦削的臉頰向下爬，李玫沒去管它。李玫的一顆心就像火鍋里的魚丸，在幸福和痛苦的湯汁里滾來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