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記
東城——我的出生地。
這里曾住著我的親人,也住過我的仇人。20多年過去了,光陰沒奪去什么,街還是那條土街。只是,我的親人和仇人,都不在了。只是,街道兩旁,多了些店鋪排擋和幾棟青磚砌筑的新房。少了的,自然是舊年的土屋。街巷走動的,都是陌生面孔,少有相熟的,好像我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街巷不遠處,一條土狗向我走來。要是在以前,我肯定知道,它是公的,還是母的,是張家的那條裝腔作勢叫一聲就跑了的“四眼”,還是李家的那條悄悄跟在別人身后偷偷咬人家褲腿的“土鱉”。
它黑痩身架,耷拉耳朵,多像兒時那個沒娘的黑蛋,戴“欒平帽”,破爛衣衫,餓著肚子,屁癲屁癲的,跟我們在田野里玩耍。
它孤零零地,走路還有些晃,肯定已過壯年步入老邁了,像鄰居王五爺,想起沒錢治病死去的五奶奶又抽多了土煙,灰沉沉的臉上沒一絲血色。
它看著我,那副樣子極其平常,不是一個窮親戚見到了外面來的達官貴人,也不是低矮的山村仰視一座風光高大的城市。
它就這么平常地看著我,沒有一滴城里那些撒慣了嬌的寵物的嬌氣和膩味兒。它的眼神有些猶豫,像回憶似的,仿佛我多年前走了的玩伴。
它沖我叫了兩聲,那土聲土氣的歡迎辭——濃濃的鄉音,讓我熱淚盈眶。
故鄉啊!
紅山嘴——東城的衣領。
冬天,寒冷徹骨的山風,像一群怪獸,從領口直沖進來,鋪天蓋地的冷氣,把白茫茫的村莊吹得顫顫巍巍的,仿佛世紀末最后一個村莊,冷不丁就從視線里消失了。
早晨,太陽升起來了。紅通通的太陽,把整座山梁,連同陰面山坡上厚厚的白雪,映得火紅火紅的,像給東城圍了一條大紅圍巾。生產隊早起喂牲口的人,一邊吆喝,一邊把隊里的牛馬趕出圈。嚴冬時節,數九寒天,這些大牲口們可享受了,飲水、喂草都有專人伺候,也可以說養尊處優。好像它們自己也知道,入九以后,它們就該享受享受了。等到開春了,所謂“九九加一九,犁頭遍地走”的時候,就該它們出力氣了,那時候可沒得消停。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大約,這也是一種命運吧。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吧,這些大牲口們,一年一年也學會了,享受別人伺候也就罷了,它們也越發尊榮起來,挺著那肥壯又肥壯的腰身,在雪地上晃晃悠悠地散著步,拉著糞,曬著太陽,那股子悠閑勁兒,那種逍遙,做派,神氣,活神仙似的。
山坡下,炊煙裊裊的雪屋里不時鉆出幾個孩子,個個虎頭虎腦的,像裝在棉衣棉褲里的小豹子,黑羊羔皮帽,白羊毛圍巾,黃軍布書包,呼著土豆咸菜味的熱氣,三三兩兩地,走在上學路上,嘎吱嘎吱,雪地上留下了鄉村童年的印跡。孩子們胸前飄揚的紅領巾,鮮艷的紅,正是那個年代中國大地上最驕傲的紅,最可愛的紅,也是鄉村醒里夢里的紅。中國紅。
傍晚時分,放學回來的孩子們帶上自制的滑雪板、雪爬犁,小魚似地溜到小河里滑冰,直到大人喊著回家吃晚飯,然后,圍在小方桌上的煤油燈旁,做完功課就睡了。
夜晚的山風,從紅山嘴上呼呼地吹著。任憑外面世界的寒風怎樣猛烈地吹,孩子們在暖呼呼的土炕上早早進入夢鄉。土爐旁坐的母親們,一針一線納著鞋底。父親們抽著莫合煙,說著雪深雪淺,年長歲短,他們盤算一下來年的農事,嘆口氣也睡了。
世界安靜下來,耕牛在圈里反芻,村莊在雪國沉寂。山那邊偶爾偷渡的狼驚動了夜警的狗。夜空中的藍月亮,像秘密天使,把整座村莊籠在她神秘的幽藍里。
東城口——東城的門戶。
老輩人講,東城這個地方,曾經是絲綢古道的一個小驛站。蒙古西征軍經過時,叫東吉。清朝時建了座土城,改叫東城。
從遠處山上看,東城河谷像一件老式汗衫,南面的紅山嘴是領口,東西兩面的山梁像兩條胳膊,北面敞開的衣襟,就是東城口。東城口再往北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將軍大戈壁。戈壁盡頭,是茫無人跡的大漠。
每年春天,曠野刮起風,從大漠腹地卷地而來的西風,肆無忌憚地扯開東城的衣襟,把戈壁荒漠裹挾來的沙塵,使勁往里灌,灌得滿腸滿肚的沙塵。黃風把村莊吹得灰鼻子灰臉,村里人一個個滿臉風塵,像趕路人。那時候,猛烈的西風像女魔,妖氣十足,恣意癲狂,隨性發作,好像她隨時要把一座城掀翻,剖腸開肚,把五臟六腑都清理得干干凈凈。好像她要把一座城徹底刮去,把一段歷史刮去,把辛苦的、貧困的、包括悲歡離合,時間的空間的記憶的和遺忘的,把一切的一切都刮去,連同西風自身。
但沒有用,幾十年后,風依然吹著。
風沒有改變,只是,我們在西風里,走了幾十年,時間還將繼續下去。
古城子
在東城生活了近二十年,始終沒有看到過完整的城。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城墻就只剩下東西兩段了。八十年代又轟倒了一大半。現在,連古城的背影也模糊了。
古城子的城墻,高約十來米,墻底寬厚而堅實,墻頭約一米寬,膽子大的,可以在上面跑步,膽小的,慢慢吞吞也能過去。城墻里面,以前都是村里的辦事機構,那時候叫人民公社,有人民公社的供銷社、銀行、信用社、郵電局、電影院什么的。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外墻居住的人,靠墻吃墻。有依墻建造座房屋居住的,有沿墻搭建一排牛棚馬圈的。有的,干脆照著城墻挖個窯洞,當作自家的倉庫。老人們講,城墻上的土是好土,土質很好,用麥草和泥上房頂,冬天不漏風,夏天不漏雨,四季保平安。
是啊,這可是東城大地上真正的土。從幾百年前的地下挖出來,封土成圍,夯筑成墻,堅固有力,它和古城一起見證了歷史的變遷,經受了風雨的洗禮,歲月的滄桑,但沒有遭受更多的人為的污染。不像現在,上化肥,打農藥,翻江的翻江,蹈海的蹈海,歲月千奇百怪,土地千瘡百孔。只有城墻上的土,也只有它們,保持了這片土地本來的面貌。黃土,顆粒清晰,太陽照射后,發出輕微的光芒。
就像生活在這里的人一樣,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幾百年來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也沒出過一個叱咤風云的人物,歲月輕微,時光靜寂,村莊安靜得像一片空空蕩蕩的白紙,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
在古城的背影里,城墻上的黃土,依稀散落在田野、村莊和屋頂上。空曠的大地上,這些堅強的黃土,刻進了人們的皮膚,滲進了血液。但是,他們依然佇立著,在夕陽里,發出輕微的光芒。
曠野的風輕輕吹著世界,也吹著古老的東城。古城里的事物,簡單而普通,像城墻散落的黃土一樣,像陳年的灰塵一樣,散發著微弱的亮光,微弱,但不是渺茫。就像散落在屋頂、樹梢、河谷、田野的黃土自身,沒有高低之分,也無貴賤之別,彼此相依,互相守望。它們自己照料自己,也在照料別人。它們自己照亮自己,也照亮了這片土地。像我現在一樣,茫茫人海,站在一個小寫的位置上,用內心的詞語表達內心的熱愛和大寫的人字、品格和尊嚴。
在祖國遼闊的土地上,東城只是一小塊,甚至,在地圖上連一小點的位置也沒有。現在,我站在碉堡梁上,站在童年的位置上,東城依然十分的空廓。空廓而又沉靜的古城子,一點城墻的影子也沒有了。但是古老的村莊始終清晰著、明亮著。大地上呈現的,是時光匆忙的影子,紛繁的色彩,嘈雜的聲音,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說不清是痛,是幸福,還是什么……
我突然感覺我祖國似的熱愛的,就是這座城,就是這座沒有一點兒城墻卻依然叫城的地方,就是這片覆蓋在古城上散落的黃土散發出輕微的光芒。
是的,風依然吹著。
在歲月的風景里,大塊的云朵馱著天空緩緩移動,光禿禿的碉堡梁馱著歲月緩緩行走,從東城口而來的西風,穿過古城,穿過紅山嘴,向密林深處而去。我隱約感覺到一些什么,是一道光,還是什么氣息,正刺向我內心深處。
是的,世界正沿著自身的規律和方向前進,地球繞著太陽轉,我們跟著地球轉,所有的事務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發展著、變化著,誰也阻擋不了時間的腳步,正如我們阻擋不了生老病死一樣。
那么,就讓偉大的更偉大一些,讓渺小的再渺小一些。而我們卑微,我們只能在偉大和渺小之間,在內心與天堂之間,感受上蒼賜予的幸福和美,這就是我對于世界、對東城,包括生命全部的愛和希望。
碉堡梁
其實,碉堡梁就是古城西面一座禿山,與我家老宅僅隔一條河,不足一里地遠。碉堡梁光禿禿的頂部,有一個圓形土碉堡,就像荒野時代遺留的一段往事。
這座土碉堡是什么年代建的,是誰建的,具體誰也說不清。
兒時的碉堡梁,是一座山,也是樂園。冬天是滑雪場,春天挖野菜。盛夏季節,羊兒們一頭鉆進滿坡青草里,碉堡梁就成為孩子們野營的戰壕,偶爾派個哨兵,在紅荊綠棘叢里數一數露出來的黃牛茶色犄角,又投入了戰斗。
那時候,我總喜歡站在碉堡梁上看云。碧藍徹透的天空,大塊大塊又白又厚的云朵,像潔白如雪的童話,在東城上空,悠悠飄浮。有時,厚厚的云彩會遮住我的視線,但是很快,世界就清明起來。
太陽落山了,孩子們趕著牛羊回家了。南山谷縱深處,夜晚發情的母狼扭動肥碩的腰肢,向年輕的公狼發出信號,夜的世界充滿誘惑和欲望。
碉堡梁后面,野兔了、田鼠了,摟著它們的孩子,在洞穴里熟睡。山野、村莊在夜空中沉寂下來,月亮照著光禿禿的碉堡梁,碉堡梁下的村莊,安詳而寧靜。
不過好景不長。七十年代,全國各地掀起“學大寨”高潮。那時候有個口號:學大寨,趕昔陽,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東城是祖國大好河山的一部分,自然不能落后,要不然,就要戴一頂拖社會主義后腿的帽子了。這怎么行,他們瞄準了眼前的這座碉堡梁。生產隊敲鑼打鼓,緊急動員社員開墾荒地。隊長說,人家大寨能在山梁上開荒種地,搞梯田,我們也不能熊,我們要把這座光禿了幾輩子的碉堡梁,變成梯田,向社會主義建設獻禮。社員們群情激昂,扛著鋤頭,喊著口號就上了碉堡梁。大家伙兒卯足了勁,開墾梯田,植樹造林。春去秋來,樹沒活幾棵,牧場卻沒了。
后來,碉堡梁上又種了糧食。在這片靠天吃飯的土地上,雨水廣的年份,略有收成。旱年的春天,明知籽粒難收,父親們依然從倉庫里選好種子糧,疏疏朗朗地撒入田野,精耕細作,不落下一道工序。他們堅信,蒼天不薄辛勞,他們是在用汗水祈禱種子發芽,抽穗,結果啊。
再后來的什么時間,人的糧食還不保,又莫名其妙鬧起了鼠災。村里組織大批人馬開展滅鼠活動。人們滿山遍野搜老鼠洞,下毒餌料,滅鼠,滅蟲。以鼠為食的鷹和蛇被藥死了不少,老鼠的問題也沒有得到徹底解決。而人的糧食依然不夠吃。
那些老鼠、鷹、蛇到底怎么樣了?
現在想想,其實自然界的問題,人類是很難搞清楚的。
我再次來到碉堡梁,是2003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秋高氣爽,晴空萬里。從碉堡梁向南望去,莽莽蒼蒼的山梁,綿延伸向遠方,天地連接處,青紫色的山巒,云蒸霧繞。西山盡處的博格達雪峰,宛如一位女神,玉立群山之上,在藍色天空的映襯下,更加神秘,更加迷人。
而現在,膨脹的人口加速了古城的消逝,但古城的面貌依舊,他們荒漠的皮膚,他們滄桑的面容。二十多年過去了,上了歲數的人,一茬一茬搬到山后的墳地。與我年齡相近的年輕人,為生活打工,為命運撰寫歲月文章,靈魂呼救。而更小一些的,一個個又都變成了陌生面孔,仿佛我變成了外鄉人了。
時光多么殘酷啊,輕輕一揮,就將那么多記憶都抹去了,一切都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碉堡梁,就像它里面的故事一樣的神秘,像童年一樣,像現在一樣,無法揭秘。
在喧鬧的城市里,我的靈魂是孤獨的。這一點無須掩飾,就像碉堡梁無須掩飾它光禿禿的裸原一樣。每當我形單影只之時,一個人走向曠野,就感覺自己總是站在高高的碉堡梁上,東城緩慢平靜的氣息,像云一樣在我的血脈里流淌,那么緩慢,那么清晰,那么自然,那么親近,時光無法沖淡……
我在城市里行走,也在自己的身體里行走。我穿著城市的新衣,我的靈魂穿著我的舊衣裳。我輕易穿越一座城市,我的靈魂卻無法穿越我和我的肉體。其實,在世界上,每個人都一樣。生活沉重,感情沉重,歲月沉重,生命沉重,沉重卻不是悲涼。就像碉堡梁,馱著光禿禿的山脊,在歲月里行走,陽光和白云伴隨著它,春天和風雨擁抱著它,它是幸福的。
而我是一個純情的自然主義者。我相信,我的身體只是我靈魂的旅店。我的靈魂在冥冥中游走,愛我的兒子和親人,愛我的村莊和碉堡梁,也會在夢里光顧情人的溫柔之鄉。
事實上,我相信像東城這樣的自然村落肯定是落后的。我曾經去過內地許多發達的村鎮。我懷疑那些“豪華新村”是被雕塑的,它們身上不經意散發出類似諸侯城邦的味道。一些發展快的村慢慢吞并了周邊的貧困村,過不了多久,一些地理名詞將會消逝。我現在的擔心還不止這些,地理名詞只是其次,我更加擔心人的變化。
我時常在想,一個人心中能擁有一座小城就足夠了,不必奢望世界名城,寬敞的馬路,七彩的街巷。哪怕它像東城一樣,只有城之名,沒有城之實,僅僅是一座內心之城,那也已經足夠了。是的,我心中只擁有碉堡梁就足夠了,不必考慮它有沒有綠色植被,有沒有高大的喬木,也不必追求天下的好山好水。
是啊,碉堡梁,古城一樣滄桑的碉堡梁。在那個彎腰說話的時代,那個背著太陽生活的年代,那個只有月夜微光下休息的歲月,它曾經是牧場,給了我童年的快樂。它為東城作屏障,長過樹,收過糧。現在,它粗糙的皮膚已失去了青春的翠綠,但依然保持了一座山的姿式,偉人一樣巍然聳立在古城西面,遮風擋沙。無論生活多么貧困,無論歲月多么荒涼,只要碉堡梁在,生活就在繼續。
是的,碉堡梁。無論相距多么遙遠,只要靈魂還在。是的,只要靈魂長在,正如我蒼老的父親,一生平平常常沒什么大的作為,卻依然英雄般矗立在我內心深處,照亮我的生活之路。
麻雀會
小時候時常看到麻雀會。春天的枝頭,秋天的麥場,冬天的草垛上,在溫暖的陽光里,豐收的喜慶中,麻雀們嘰嘰喳喳一大群,或飛、或躍、或歌、或舞,高高興興地聚在一起開大會。少則幾十只,幾百只,多則上千只,枝頭、麥場、草垛上黑壓壓一片,飛起來遮天蔽日,煞是壯觀。通常人們說是麻雀過年,開大會。
對于麻雀會,村里的老人們是有說頭的。大凡春天的年會,麻雀們興致高昂,友好發言,無激烈爭吵的,預示著這個春天雨水充足,五谷豐登。如果麻雀們大吵大鬧,爭執不休,或者三五一伙互相攻擊打斗,則這個春天可能要發生饑荒。所以,在村里,老人們對麻雀會很重視,盡可能告訴孩子們不要打擾,讓麻雀們細心討論,希望這些小精靈能給春耕帶來好運氣。如果發生麻雀群毆現象,老人們就會大罵:這些躁雀,招來災荒年,有時會拾起土塊向枝頭砸去。
這是迷信,還是麻雀們真的有什么先兆。小時候我一直沒弄明白,只覺得是一件好玩的事,湊湊熱鬧,看一大群麻雀壯觀的景象。至于它們盛大的年會到底有什么預示或含義,沒有特別在意。
記得那時豐年秋收時,對一大群飛來麥場的麻雀,老人們也會手下留情,一邊驅趕,一邊說,雀兒們今個春上幫了忙,趕緊吃兩口走吧。大約是對麻雀春天豐收年會的感謝。冬天草垛上的麻雀,老人們也要孩子們不要驚擾。
麻雀真的有預見之能嗎?
我一直懷疑,但對大自然生物的生存和一些奇妙現象的準確性也深信不疑。如:對天氣變化、地震等自然災害的反應,一些動物非常敏感。人類在長期生存中,也從動物們身上學會了不少,產生了不少諺語,比如:螞蟻搬家要下雨,蛇過大道要下雨,等等。還有一些奇怪的現象和問題,動物們或許都知道,大約是它們自己作了準備,而沒法告訴我們。而麻雀們是用開大會的形式告訴了我們,我們應當感謝它們。
長期以來,麻雀與人類相伴而生,與人類已經建立了親密的生存關系,所以人們親切地稱它們“家雀”。這個名稱是很具有感情色彩的,仿佛與家豬、家貓等家畜同列。實際上,它們已經與人類有了某種親緣關系。
所以,對“麻雀會”的真偽,包括對它們的預知先兆,我說不上相信,也提不出否定的理由。
我一直在想,對于豐年,它們友好地聚會,自由自在、高高興興地說說心里話,互相親熱,互相祝福、祝賀,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于災年,它們爭吵不休,互相攻擊、毆斗,又是為了什么呢?難道它們是對于到底是災年還是豐年進行民主討論,分別發表各自的預見和意見,或小組討論,或舉手表決,最終意見不同而爭執。說災年的一方大力闡述災年的預兆和理由,說豐年的一方極力說明豐年的觀點和依據,雙方爭執,展開生死大討論。最終兩派無法形成統一意見,而大打出手,以勢力壓倒對方。
由此我想到一個問題,麻雀們的社會組織形式大約是議會制的,它們的群體中肯定沒有最高領導者。因為我一直沒有聽到過麻雀王之類的稱謂。不像雁陣有頭雁,狼群有狼王,獅群有獅王,它們的好多事情,王者說了算,都是一言堂。而麻雀召開民主大會共同討論決定,我不知道該為麻雀們慶幸還是悲哀呢。
要說慶幸,頭雁還好,帶領隊伍頂風冒雨,南征北戰,長途遷徙,繁衍部族。而狼群就不好說了,母狼王享有支配狼群的權力,享有與年輕力壯的公狼的優先生殖權,并且狼王的孩子享有優先生存權,其它母狼都要先向狼王的公子、公主們供奶。獅群就更慘了,獅王把持著群落的生殺大權,所有的美婦美女歸它一人,它整天好吃好喝,妻妾們征戰的獵物先由它享用,它是不可動搖的王。
野生動物學家還發現:狼王是世襲的,也就是說母狼王的女兒中,有一匹身體強壯又具較強組織能力的可以接替狼王位,繼續狼族部落的管理。狼王的女兒很多,互相爭斗和選擇的機會也多。而實際上,一代一代母狼在生活實踐中,已經形成了階層。這種階層本身是在日常生活、捕獵、玩耍和搏斗中形成的。而一旦形成就具有了法定意義,成為狼群生活里不得違抗的規則。
而獅王的產生是競爭的結果。這種競爭非常殘酷,首先是一頭強壯的雄獅打敗在位的獅王。這種搏斗的能力,不是一天兩天練就的。必須是年輕力壯的公獅勇敢頑強的搏殺經驗的積累,達到一定實力時,突然出擊,把獅王趕下臺,顛覆它的政權。然后,殘殺母獅與前獅王的幼子,逼迫母獅就范。這樣,它才能坐上王位,傳宗接代;才能坐享其成,享受母獅的供奉;才能獨霸獅群,實現它的獨裁統治,成為真正的王者。
由此看來,麻雀們的議會制好像是幸運的,雖有因意見不同而發生爭斗的現象,但它們的世界總體是和諧的。當然,對世間萬物的生存形式,比如狼群、獅群,它們的生存法則雖然不夠人道,畢竟它們也不是人類,千萬年來形成的生存法則和社會形式,有它們存在的理由。又比如說我們人類,據古人類學家研究發現,在幾萬年、幾十萬年前的原始人類群體多以女性為首領,后來逐漸發展演化,男性占了統治地位。也就是由母系氏族社會發展為父系氏族社會。這是自然和歷史選擇的結果,是存在的理由,后人無法判定它的正確與錯誤。
事實上,所謂社會組織形式,就是社會公共權力的支配形式。從人類社會歷史發展來看,國家產生之前是部落聯盟或城邦聯盟,大體屬于議會制范疇。封建王國產生以后,多數是帝王集權制。現代世界的社會政治組織形式就比較復雜了,在這里不作細說。
現在我還是想討論一下麻雀們的會議形式和內容。我想,麻雀們沒有王,它們的社會公共權力是由議會負責的。對于災荒饑餓、種族繁衍這樣的生存大事,麻雀議會是很負責任的,它們不是就幾個或幾十個議會成員說了算,它們還專門召開年會,或群體大會討論,充分發揚民主,集思廣益,共商國是,共謀大計,這是無可非議的。
對于如此重大而現實的問題,麻雀們為了形成一致意見,在群落里達成共識而發生激烈的爭吵。它們為了群落的生存憂患,不計親友,不計夫妻,該爭就爭,該吵就吵,很難看出,這些小家伙們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現出了大無畏的精神和敢于堅持原則,勇于堅持真理的自信和勇氣,這讓我非常飲佩。我想,幸虧它們是大會決事。若是有個麻雀王,睿智還好。若是這個麻雀王昏庸而少見識,揮舞大權,獨斷專行,可能壞了家國大事。
想到這兒,我突然覺得自己喜歡上麻雀了。當然,麻雀會到底是不是對年成的預測?它們到底有沒有先驗?我還是不能輕易下結論。但是,麻雀們至少用它們的會議向人類傳達了某種信息,那是它們的信息,至于我們如何判斷,還要靠我們的生存經驗和真知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