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野地

我一直要找的是我少年的野地。

麥子收了，麥茬地一望無際，在太陽下白得耀眼。我走在麥茬地里有一種感傷，那金黃的麥田就這樣遠去了，我順著田埂走，最遠的一次走到了幾里外的滄河橋。滄河橋是京廣線上的一個鐵路橋，火車慢騰騰地爬過，跨過了滄河橋才哐哐啷啷地快起來。它使我在之后的一段時光里找到了一種逃逸的方式，在我上初一的那一年，我把幾個同學引到橋下，對他們講我的觀察，我們終于決定來一次少年的遠行，這次預謀后來被一個膽怯的同學告發了。至今每次路過滄河橋，我還會多看幾眼，懷戀一個少年時代未了的心愿。

麥茬地長出了青苗，白茫茫的麥茬地幾天的功夫變成了青色。我最喜歡的是夕陽中的野地，我一次次地坐在野地里，夕陽中的風掠過，我抓著身邊的草，在鼻子前聞，拼命地想聞出草的味道。在太陽快落山時我在草地上行走，辨別著草類：蒿子、地王根、車前草、抓地秧、敗節草、谷妞子、狗尾巴草……

走著走著我走到了河邊，看見更多的草生在河灘上，水滋潤的草長得更高更旺。這時候我的視線里復雜起來，先是河灘里的樹，河灘里的群鳥。我不知道夕陽下的河灘為什么會聚集了那么多鳥兒，它們在河灘里喳喳啾啾地叫，有一片樹林有更多的鳥兒，這也是我后來常去的地方。我想看出它們的異像，至今對我卻還是一個謎。透過樹縫和雜草我看見了白亮亮的河水，我一直把這些列入我少年的野地，但這不是我野地真正的內容。

我一直覺得我還沒有找到少年的野地，我還一直在找。究竟什么才是野地的真相，究竟什么才是我心中的野地，有時候我也懵懂……

我會找下去，但是我還要說我對野地的記憶。一有空閑我就往野地去，可能那個時候就開始了我內心意義上的尋找。有時候特別奇怪地我會跟著一條狗走下去，可是跟著跟著我把自己跟丟了，狗發現了我的跟蹤，無情無義地把我甩了，我在野地里找把我甩了的狗，我沒有埋怨是狗甩了我，我埋怨自己怎么把狗丟了。走著走著，我越走越遠，我在野地里盤旋，甚至越過了瘦瘦的河水，到了對岸。對岸是我舅舅家的地，我又在舅舅家的野地里走，走著走著，我又看見了那只狗，原來它一直就在我的前邊，它根本沒有甩我，我根本沒有把狗丟了，我是走著走著把自己丟了。我又繼續跟著狗走，狗最后走到村莊里，我在村莊里找不到我的家，這才知道，是另一條狗把我帶到了另一個村莊，原來的那條狗還是甩了我，不知野到了哪里。

野地對我永遠會有魅力。

父親讓我和他去滄河灘里拉石頭，父親拉一輛架子車，讓我坐上去，天還沒有亮，父親駕著轅呼閃呼閃地走著；父親說：你往后坐，轅輕了車輕，轅重了手托著吃力。我的屁股往后挪，腳蹬著檔子。我在車上看著早晨的野地，潮濕的野地，原來野地是潮濕的，涼涼的；原來野地是咯噔咯噔的路，是淡淡的一層薄霧，野地的樹一簇簇看不清楚。那一刻我感覺好像要找到野地了，那種潮濕的野地無邊的大，看不到邊，有早起的鳥叫聲，有串了一夜的門匆匆回家的狗，有驢蹄子、馬蹄子、牛蹄子趕早的踢踏踢踏的走動，有種讓我懼怕又向往的朦朧，有遠處滄河橋上火車的爬行。天無邊地清冷著，星星照亮著一個黎明的行程，我不說話，看著一個星星一直跟著我走。

我至今還在這種霧氣中沉浸，我固執地喜歡這樣的霧氣。

太陽出來了。我和父親從河灘里搬石頭，每一塊石頭上都有一片陽光，有陽光刻下的年輪，而得不到陽光的地方發潮，手摸上去涼涼的，蜇手。這條河叫滄河，發源地在林州或者輝縣，是一條季節河，往上游的上游大約百八里地是當年岳飛大敗金兀術的黑龍潭。整個秋天的星期天我都在跟著父親去滄河灘里拉石頭，石頭是用來砌房基的，我們家要蓋房了，不蓋不行，哥哥快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在鄉村，一座新房子是娶媳婦的最基本條件。

實際上我可能就在野地里，我卻不認，我固執，還在找我的野地。

莊稼一下子長高了。我去長高的村外找我的野地，我想控制野地的長高，我不想讓野地對我制造障礙，我在長了秋莊稼的野地里尋找野地。我一次又一次地尋找，我找著被莊稼掩住的白茫茫的麥茬，已經被覆蓋被替代的小麥大地，我渺小的身影在滿野的青紗里晃動。有一次我找到了另一個縣地境內，我在另一個縣的地里發現了大地上的棉花，棉花白了，像一只只亮開翅膀的蝴蝶，結著一只只核桃大小的棉桃，沉甸甸地吊在棉棵上，棉花地一望無際，露珠還掛在白棉上，白棉摸上去有一種水份，是另外的一種綿軟。我在棉花地找著拾花的母親，母親的起早貪黑拾花的地方原來就在這里，那是另外的一個縣，我走到的那個鄉村我還記得。現在拾花還不到時候，拾花的時候棉棵不會再長了，變成了干枝，要拾一片花也是不容易的，花地的主人已經盡量地把棉花收拾干凈。我想在棉花地里找到母親當年拾花的腳印，母親吃干糧的地方，后來我戀戀不舍地走出大片的棉花地，我認準這里曾有過母親的魂，我心嗒嗒地穿過一塊又一塊棉花地，喊著母親。現在當我每一次追憶母親，我的眼前會有那一次的棉花地之行，眼前會鋪展無際的棉花，我會想起我和妹妹深夜守在村口等待母親拾花回來的情景，會想起她一次次早出晚歸和疲憊的腳步。

一次我走到村子很遠的西邊，我看到了大片的花生地和紅薯地，我在花生和紅薯地里找我的野地。當我餓了的時候我忘記了我的尋找，我拔出了一嘟嚕的花生，坐在花生地里吃，鮮嫩的花生汁液濺了我一身。我累了，躺在花生地里睡了一覺，夢見一頭驢經過我的身旁。醒來果然看見一頭流浪的驢，驢失去了韁繩，站在路邊的草地上，它不吃草在望著哪兒，也許它是剛被賣到了一個村莊，它跑出來了，陌生的大地讓它害怕。我走向驢，驢卻在一瞬間跑開，消失在茫茫的大地。我知道對于它，我也是陌生的，它不知道我來自不遠處的另一個村莊，或者叫近處的異鄉，正如蘇金傘的詩，過了橋就是異鄉。動物和人一樣都對陌生有一種懼怕。我走進那片紅薯地時已經是又一輪夕陽，如果在遠處看紅薯地和花生地沒有異樣，都是籠地爬行，都是地面下結果。然而我的發現是花生地和紅薯地比玉米地開闊，眼亮得多，不會阻擋更多的想象。我站在地里可以看到更遠處，更大的空間讓我瞭望。我試著去刨一塊紅薯，我先是扒開一片紅薯秧，找到一根紅薯的根部，慢慢地撩開土，像刨地雷一樣，我終于看見了紅薯，一個大瓜連接著幾只小瓜。我仰起頭，想看到剛才的驢，沒有見到，我不忍心，又慢慢地把土掩上，我沒有傷害到它的根蔓，我相信它還能好好地活著，我甚至灑上了一泡尿增加它活下去的可能。在我走出紅薯地時我找到了一根小棍做了個記號，預備過一段時間再過來看看。后來我沒有去成，用現在的話叫做爽約。我一直覺得對不起那一根紅薯，如果真影響了它的生長，是我的負罪。

我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我要尋找的野地。有時候我知道我分明就生活在野地里，我是在野地里長大的孩子，表面的平靜下藏著狂悍的野性。我是熱愛野地才尋找野地的，才這樣來敘說我心中的野地，同時我還是茫然，我還在找著我的野地，又似乎在一步步拉遠和野地的距離。少年的野地對我是越來越生疏遙遠，似乎我命中沒有我要找到的那一片野地。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遙望的茫然，所以才有每個人的尋找，一直的尋找。

秋收了——

有一刻，我曾經懷疑那就是我少年的野地：那種空曠、那種渺遠、那種無遮無攔的土地的大氣、那種驀然而生的煙嵐、群鳥的自由、云的顏色、那種一座墳冢的孤獨、那種眼界的開闊；滄河橋、蒼峪山；更遠的太行峰頂進入我的視線，還有那種喧騰，軟和發油的土壤，牲口和機械在大地上的忙碌，種子在大地上的植種；那種火車在夜晚的呼嘯，河流的充沛；那種敞懷喂奶的鄉村風情，漢子在勞動中吆喝；那種鄉間小路的消失而重新誕生，那蓊郁的河邊的樹，掠空而過的群鳥……

我在曠野里飛奔，心飛跑著，似乎找到了我的野地！

可是，一個少年的心總不滿足，至今還在找我少年的野地。

融入！我曾經狠狠地想過這兩個字！但，總是更多的背叛。

有些方式不是選擇，是自然的。

我畢竟是一個鄉村的后生，我得學會農活。鄉村少年的我站在耙上，壓著耙，牽著牲口耙地，有時后邊的小耙上是一袋土，或者裝滿土的籮頭。我牽牲口犁地，幫耬，在晨霧中聆聽耬鈴，我的腳下是喧騰的黃土，我的頭發里，鼻腔，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蕩滿了細土。在我成年后，我成為一個小丈夫的那一年，我傷害了岳父家的一頭騾子，這讓我至今懺悔，終生都覺得欠騾子的一條命，我失手傷害了騾子的一條腿，是我縮短了騾子的壽命。還有一頭騾子在拉耙時亂套，大哥命令我們把它撂倒，大哥對它的懲罰是使勁咬騾子的耳朵，騾子疼得發顫，嘰嘰地叫喚。我站起來，面對蒼茫的大地，面對在地上呻吟的騾子和我曾經傷害過的那頭騾子，我望著村莊的煙嵐。我不知道究竟是該親近，遠離，還是融入；是彷徨，猶豫，還是拒絕？我心頭茫然。現在，每次站在大哥的墓前還會想起那一幕。他教會了兒子耙地，犁地，使喚牲口，可他的兒子早已把土地轉包給別人，在一個城市流浪，尋找著在城市生長的機會。而現在農村早已離開了傳統的農耕，在一個村莊再難找到幾頭牲口了。

這還是我要找的野地么？少年的野地？我究竟是要融入還是撤離？

1996年秋，我站在一只小船上，配合當地的電視臺拍攝一組鏡頭，在滔滔的洪水中，在只露出莊稼尖尖的田地間穿梭。我發現我再也找不到我的野地了，洪水無情，眼前只是滔滔的大水。那一刻我憋悶得難受，我少年的野地怎么會被淹沒了，掩蓋了，失去了。我少年野地上的生靈呢？那些野鳥、野兔、野草、野菜、野鴨呢？那些路邊的蒲公英、大片的青蒿呢？還有我在尋找路上的棉花，我插了記號的紅薯地它們如何啊？我看著掠過頭頂的幾只鳥，它們沉悶著，好像也在尋找著它們的家園，我的心一陣悸疼，我不想看攝像機，那里記錄的只有大水，沒有我少年的野地，一場大水淹沒的太多。那天晚上，我前往電視臺趕稿，我一邊寫錄播室一邊制作，我用30分鐘寫完了20分鐘的專題。在專題詞里飽含了我的激情，可惜，我不能寫的一句話是：我少年的野地被淹沒了。

失去野地是孤獨的。

我也許沒有失去，但我還沒有找到我心中真正的野地。2005年秋，我隨旅行團去蒙古草原，越過層林盡染的森林，內蒙已經下過一場雪，林間草地上一層霜白，第一個夜晚住在一片林子外邊，夜晚的寒冷侵襲大家都鉆進被窩。只有我忍著發抖的身子遙望夜色中的森林，聽著林中的風聲，零落的鳥鳴，黑色的森林向遙遠的遠方鋪展，我在想著這是一片什么樣的大地，離梁曉聲筆下的那片神奇的土地還有多遠。那一晚我就在想象里沉睡；第二天我被鳥叫聲驚醒，我迫不及待地奔向森林，奔向森林邊的草地，在森林邊聽見一位同行者的大喊或者狂喊，歇斯底里，我捂住胸口，也終于歇斯底里地喊了出來，那一刻痛快極了，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野地，在自己的野地里喊。我感動地摟著一棵白樺，含著熱淚，說，這種野地是我生命里應該有的。

又往前走，終于看見了蒙古包，看見了浩淼的草原，看見了草原上的馬，看見了遠處星星點點的牛群、羊群。我的心一下子野了起來，廣袤無際的草原已經容不得我們的靈魂有半點塵埃，只有把內心的一切無限地放大，讓它純潔成白色的哈達，那一刻我們和牛和羊一樣都是自然襁褓中的孩子。我奔著一片還生長的植物而去，我和同事說那是一片大麥。繞過一個山包走過去，鉆進去才知道是一片未來得及收割的油菜，高達我的肩部，遠看很小，原來很大的一片，像我們這兒的一片樹林。我在中間的小路上鉆過幾個來回，一位同行搶拍了幾張照片，照片是一個遠行者對草原植物的癡迷。后來獨自奔向一個山頭，我在山腰看著貪婪吃草的羊，我忽然有完成了一種宿愿的感動，我坐在山頭，聽著頭頂的鳥鳴，我的眼角早已浸上了一層潮濕。我仰望著頭頂水洗過樣的白云，浸染的藍天，我問自己：我少年的野地是這樣嗎？應該是這樣嗎？

后來我才知道，不是，它不是我少年的野地，它只是我少年野地里的一層向往，一次寄宿，一次漂泊，是我少年野地里應該有的一個根系而已。

尋找，我還在尋找我少年的野地。

我少年的野地是孤獨的。

我驀然想到沈從文，那一條河，一條河邊的墳地，那墓碑上的字：一個戰士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為什么要選擇葬在一條河邊，讓很多的人孤行著去祭他的墳地，那是沈從文少年的野地么？還有海子，那個寫過了“面向大海，春暖花開”后臥軌的年輕大學教師，他是不是也一直在尋找他少年的野地，他葬在故鄉村外的山崗上，那兒是不是海子少年的野地？還有在為他出版了詩集之后也遠去的一個詩人，他少年的野地又在哪里？我總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少年的野地，包括孔子、老子，包括莊子，包括莫言。對，寫過那么多高密東北鄉的莫言，高密東北鄉的高粱地是莫言少年的野地么？韓少功為什么選擇回到湖南的鄉村筑一個小屋，即使在文壇上有爭議的浩然一直堅守北京的密云，那又是不是他們少年的野地？

少年的野地一直謎一樣折磨我，纏繞我，讓我一直在懵懂中尋找，有時候忘記，又一次次想起。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不愿客死他鄉的漂泊者最終選擇回到故鄉，那是他們心中的野地么？

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

我一遍又一遍地尋找著我少年的野地。

我就在尋找中走到了中年。

我還在尋找我少年的野地。

老子在尋找他少年的野地，莊子在尋找他少年的野地，一個征戰半生的將軍回到故鄉，在尋找他少年的野地。后來，我又在老子，在莊子，在將軍的身上尋找我少年的野地，在莫言、賈平凹、劉震云、閻連科、劉慶邦的作品里尋找我少年的野地。

多年以后，我在一座城市有了一個蝸居。

我依然會突然想到我少年的野地，會去尋找我的野地。我只是試圖改變我尋找的方式，我在書里找，在我的筆下，在行走的路上，在城市的人群。有時候我獨自站在城外的野地里……有一次我獨自行走幾十個小時在一天深夜回到了我的村外，在村外的野地里，仿佛回到了少年的野地。那一夜我一直坐在河邊，望著我的村莊，聽著一條瘦水的流淌……

一天晚上，我和現在的鄰居走在一個封閉的市場。他說：這腳下原來是一片水坑，種過糧食和水稻。我忽然停下來，那一刻我的眼前是稻子的橙黃，是風吹稻田的浩蕩，挖下去，也許會有一層層稻子，它們還在地下孕育，還在無畏地生長，還在和生長它們的田地相濡以沫。原來我一直都沒有離開一片大地，一片生長莊稼的野地啊。

是我少年的野地么？

不，我還要尋找。那一次次，讓我想起在我心頭永遠纏繞的少年的野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