鄣吳村前喚缶翁
浙江安吉縣地處天目山北麓,置身于其中,仰首看天地,看山水,看村落,你會覺得一幅氣韻高古、雄勁峻峭的山水人物畫高懸于蒼穹下,那萬竿綠竹卷起的層層綠波似是當年缶翁在友人趙石農贈予的虞山砂石制成的硯池中研磨出的一圈圈墨浪;那熠熠閃光的銀溪似是當年缶翁潑灑的淡墨;那郁郁蔥蔥、蒼翠深古的林木似是當年缶翁施以的濃墨;那白云深處的涼亭似是當年缶翁繪就的佛像;那聚而散、散而聚,結隊飛行的鳥雀似是當年缶翁題畫詩中的字與句;那滿是青苔、滿是斑駁的巉巖奇石似是當年缶翁天天刻、隨手拋的印石。那恍若水墨淋漓的青山濡濕了天際……飽餐秀色的我,情不自禁伸展雙手虛擬擁抱一座座山巒,“抱”著“抱”著,突然山沒了,抱個空。定睛看,原是從天目主峰逶迤而來的眾多山嶺至鄣吳村附近戛然停下,收住腳步。驚異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蒼的意志、上蒼的特意安排——讓出一塊平緩的土地,建造一個名人的故居;辟出一個空間,拓寬名人的視野?心海不時溢出喜悅的我,快步走向吳昌碩故居。
吳昌碩,名俊卿,號缶廬、苦鐵,于1844年11月6日出生在鄣吳村,只因得于山水的滋養和村落古文化的熏陶,得于藝壇大師的指授以及自身絕世的天賦,他從一介耕夫成為藝壇一代宗師。從此,安吉因吳昌碩之名遠播海內外,海內外也因吳昌碩記住了安吉。“安吉”兩字常讓我靜坐獨思,哪一個人、哪一個民族不思“安”和“吉”呢?我遂想起五代時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祖籍就在安吉。李的祖父李昇本姓潘,安吉人,父為安吉縣訾將,淮南將軍李神福入侵湖州時將李昇父子擄去,于是,李昇就改姓成了李神福的家奴,后做了吳國丞相徐溫的養子,徐死后李昇篡位成功,繼位于金陵,改國號為南唐,年號為升元,并恢復李姓……。我站在吳昌碩故居前,像品味安吉的茶一樣用雙眼品觀這座古樸的民宅:這里的門窗框架,恍如毛筆勾勒,這里的瓦片仿佛不濃不淡、不干不濕的水墨,庭院未必深深卻文氣森森,磚石間、墻角處的小草小花在風中搖曳著,讓人想見當年主人平和的笑容,輕輕地走來的我,輕輕地叩響木門,祈望走出一個身穿長衫、慈眉善目、晚清模樣的長者——缶翁先生。
一直以來,作為缶翁先生同鄉(安吉屬湖州市)的我,觀賞、體會他的金石、詩文、書和畫,作為最重要的精神生活,每每癡醉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我從他的梅花、枇杷的構圖、布局、設色中,掂量到他的身世、他的學養和他的稟性。先生的畫作筆恣墨縱,不抱成法,氣勢彌盛,以極為簡練的筆墨表現深邃的意境,讓人折服其虛實相生、神完氣足,外貌粗疏、內蘊卻渾厚無比的藝術功力,從他的梅圖中,可領略到他的“強抱篆隸作狂草”,筆勢奔馳、蒼勁雄健、拙不掩秀和貌拙氣酣的書法藝術,可領略到他敢于以籀之筆入畫,以非凡的藝術創造力給寫意花卉的運筆帶來新的生機,不止于此!更可領略到他的品行與人格。
“使筆撐搓枒,飲墨吐畏壘”的缶翁,作畫都是中鋒懸腕,虛掌實指,將全身氣力送到筆端,一生敢用重彩,形艷神雅。他的枇杷圖極具神韻,他在一大片綠色的芭蕉葉上精心地畫了幾顆黃澄澄、水果質感非常強烈的枇杷,背景奇妙地補上亭亭玉立的淡墨荷花,起到清新悅目的效果。先生畫竹,突出直節不屈,構圖時竹子多在幕后,前以濃墨為葉,筆底生風,葉動竹靜。先生作畫,如同他的金石、詩、書一樣主張氣勢,“墨池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從中可窺見他的畫理與品位。我常常面對先生枇杷圖下的印章,居然冷篤良久,一如鑄鐵。先生所用刻刀異于常人,乃圓干而鈍刃,令刻家們驚訝不解;先生獨特而精湛的篆刻藝術,當代誠無其匹。
眼下正是盛產枇杷的季節,“豎”在鄣吳村的我,總覺缶翁筆下的枇杷比枇杷樹上的枇杷更為誘人、更為生動。此刻,因仰慕先生而心旌晃動的我,一手拍了拍村前的玉華山,一手拍了拍村后的金華山,我沒想到竟拍出了久埋心底的、清代安吉鄉土詩人王顯承的詩句:“行到吳村香雨亭,柳枝斜拂酒旗青,金華玉華雙峰峙,流水落花出晚汀。”尋覓詩中的香雨亭,我知道該亭為古代接官亭,到此的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爾后步行入村。今天,我再次感受到詩人在暮春時分來到鄣吳香雨亭,雙手抱胸,舉目遠眺,看見兩座山峰聳立云霄,看見柳枝揚起的村街——風展酒旗格外奪目,還有紛紛揚揚的落花飄入溪水,從山間流瀉出來……這一刻,溪水漫溢心田的我,覺得玉華山之素雅,宛如害羞的淑女,那飛渡的白云似她飄動的衣裙,她在俯視、傾聽“萬壑團云草閣深,蒼蒼平靜動空音。山頭月影留書幌,水外雞聲近竹林”?我不住地撥開薄如蟬翼的山嵐,我沒看見當年山霧中的茅屋,卻聽見勤勞的村民——那雙足在無垠的田野里有力地敲響;也沒看到哪家書房窗簾上流溢著月光,卻聽見與當年一樣的、鳴在溪前溪后的雞叫聲……
雞叫聲中的我,笑自己木然的軀體似是缶翁筆下的丑石,那甩動的手臂似“石”邊斜長的細竹,我興沖沖地走進吳昌碩故居。新修建的故居原為一幢四合院式民宅建筑,因太平天國的戰火已毀大部分,現存東側廳三間磚木結構樓屋。我徜徉于庭院中,用腳丈量、用眼測得原古建筑面積約有2000平方米,那號稱“金鑾殿”的吳氏宗祠是鄣吳最大的古建筑群,素有“江南民間故宮”之稱,惜“文革”一場浩劫只留下一些遺址。可見古老的鄣吳也是歷經劫波,我的心因此滿是滄桑感。這世間總有一些人為奪權、為爭王,破壞了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令人不解的是,犯了這些罪孽的人,不一定全受到應有的懲處,有的甚至用“功績”或覆蓋,或涂抹。進得客廳,于右任先生所作的“詩書畫而外復作印人,絕藝飛行全世界;元明清以來及于民國,風流占斷百名家”一副長聯一下撲入我的眼簾。我站在先生的相片前,口里振振有辭:“曾讀百漢碑,曾抱十石鼓”的缶翁大師,今番晚您整整百年出生的同鄉湖州人、后生周孟賢特來此向您鞠躬!驀地,晚缶翁先生10年去世的近代詩人、清光緒進士陳三立在《安吉吳先生墓志銘》中的一段話跳入我的腦海:“蓋先生以詩書畫篆刻負重名數十年。其篆刻本秦漢印璽,斂縱盡其變,劙镵鏡造化,機趣洋溢。書摹獵碣,運以鐵鉤鎖法。為詩至老彌勤苦,抒擄胸臆,出入唐宋間健者。畫則宗青藤、白陽、參之石田、大滌、雪個。跡其所就,無不控括眾妙,與古冥會,劃落臼巢,歸于孤賞。其奇崛之氣,疏樸之態,天然之趣,畢肖其形貌節概情性以出……”步至缶翁出生的房間門口,我凝視著一張老式雕花木床,一只木制馬桶,我把我的臉孔癡癡地“貼”在門框上,想象先生出生時的啼哭聲,祈望能看到那白天放牛、下地干農活,晚上在油燈下孜孜不倦地刻印的年少時的他;看到如何以廢鐵制刀,以廢磚代石,左手無名指因刀刻受傷、傷口潰爛,后廢去半截手指的他;看到當年太平軍從安徽直指浙西,尾隨而來的清軍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百姓四處逃亡,17歲的吳昌碩顛沛流離,輾轉于荒山野谷之中,與家失散,以樹皮草根和野生植物充饑、渾身浮腫的他;看到獨自一人在湖北、安徽等地流浪5年之久、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家鄉與父親朝夕相處、躬耕度日的他;看到離開家鄉去上海、杭州和蘇州等地尋訪師友,先后師從國學大師俞曲園(學辭章和訓詁之學)、知名書法家楊藐翁(學書法和辭章)時年29歲的他;看到以做篆籀的筆法繪畫,因苦無師承,經友人高邕介紹,求教任伯年的他;看到39歲客寓蘇州,因家境十分苦寒,經舉薦作縣丞小吏達數年的他;看到得金附將贈一古缶,遂以缶為廬的他;看到47歲時與江蘇吳縣人、同治進士,工篆書、擅金石、富收藏,且精于鑒賞的吳大澄相識后,在吳氏寓所飽覽大量古代文物以及歷代名家手跡,得益匪淺,后藝事大進的他;看到不顧親屬勸阻,應吳大澄之邀參佐戎幕參與中日甲午戰爭、時年五十有四的他;看到甲午戰爭失敗后,鄧世昌、丁汝昌等將士與敵浴血奮戰,與敵艦同歸于盡的英雄氣概深深銘刻在心,并揮毫疾書“海軍未復誰雪恥?憤失海權蹈海死,精衛銜石填滄海,嗚呼我國多烈士”哭丁汝昌一詩的他;看到甲午戰爭雖然遠去,胸中卻翻滾濃濃烈焰的他;看到取材于家鄉獨松關(當年金兀術自廣德經過的獨松嶺,嶺上因一管一松、山石堆壘而得名),一氣繪就《獨松關立軸》之珍品,并題款“吾亦獨松關有高亢之氣”的他;看到如松如“關”的他,仰天抒發“石頭奇似虎當關,破樹枯藤絕壑攀;昨夜夢中馳鐵馬,竟憑畫筆奪天山”之愛國情懷的他;看到當年在湖州“六才子”之一丁葆元舉薦下,受任江蘇安東(今漣水縣)縣令,上任一月因蔑視官場掛印辭去年已56歲的他;看到進入藝術高峰的他,被推為西泠印社首任社長時,身旁簇擁著浙派篆刻家葉品山、丁輔之、吳石潛和王福庵等人,之后親撰“印邑無源?讀書坐風雨晦明,數布衣曾開浙派;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一長聯、年近古稀的他;看到72歲時,被推為上海“題襟館”書畫會名譽會長,與曾農髯、李梅庵、王一亭、李侍秋、馮超然等名家,與錢瘦鐵、賀天健、張善孖、張大千、潘天壽等書畫家,與康有為、于右任和譚延闿等名人交流切磋藝事、提攜后學的他……,我久久地把額頭“貼”在門框上,我的心正快步入古、奮力追古,我不住地甩掉一百幾十年的光陰,自覺額頭已碰上了缶翁先生的額頭,不,碰著了缶翁先生筆下蒼勁雄放、昂首傲世的梅枝,陡地深領了先生作畫尤以氣勢突兀,在布局與用筆方面與前海派胡公壽、任伯年等不同,與青藤、八大山人、石濤等完全異樣。先生無論畫梅畫蘭畫牡丹,常常從左下方向右面斜上,也間有從右下面向左上方斜上,畫面上的枝葉也作斜勢,互相穿插交叉、呈對角傾斜之勢……
我徘徊在吳昌碩故居內,輕輕地呼喚吳昌碩先生,叩問先生常回家嗎?叩問先生當年得古缶怎會吟出“以缶為廬廬即缶,廬中歲月缶為壽。俯將持贈情融厚,時維壬午四月九”古樸雋永之詩句?先生能否書寫自己研習石鼓文達70年之甘苦,如何沖破晚清、民初藝壇泥古、守舊之積習,作為藝術家該如何探索如何標新立異之提示?我面對先生用過的墨硯,猛地深感后悔,后悔自己沒帶一支王一品湖筆,我只能以指頭代筆頭,深入硯池,像毛筆一樣飽飲先生留存硯中的一股氣,以補愚鈍的我:做人得謙和,曰文氣;作文須氣勢,謂大氣。
走出故居的我,獨自走到條石砌堤,穿村而過的小溪邊,溪水清碧,叮叮咚咚,生性樂水的我,雙手作勺舀起一把把清水涂抹一臉,好舒暢!覺得一顆心也因洗滌而清爽,而復為童心——于是樂乎乎追趕蹦蹦跳跳的浪花。小溪一如這里淳樸的村民,極為好客地領我走過兩公里多路,我仿佛走進了“從前”:看見大戶人家每每擺宴迎客,將山珍、竹筍等菜肴放入木盤,再將木盤放入溪流中,順流水一直飄至廳堂前,由仆人上桌一飽從四野鄉鄰前來的食客……望著陽光下的小溪,頓生一個念頭:借得今晚的月亮,權作銀盤,我要將自己對缶翁先生的贊美之辭放入盆內,讓小溪流淌,一直淌進1927年11月5日那天(即先生中風謝世前一天),淌入在滬寓所作完畫,正在品茗小憩的先生手中……醉入晚清的我,驀地被一只黑得發亮的喜鵲叫醒,我循聲望去,驚見從金華山、玉華山伸延的小山小丘,似是一只只耕牛靜靜地傍著山村咀嚼青草,也咀嚼鄣吳的空朦與怡靜……
我一步步向大山走去,自覺大山亦一步步向我奔來。佇立林蔭深處,一棵枝茂葉盛的大樹凸現眼前,風中輕搖的枝葉似在微笑,哦,那笑可是當年身材不高、頤頰豐皙,細目而疏髯的缶翁先生的微笑?我發現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樹、這里的竹、這里的蘭、這里的菊、這里的鳥、這里的蜂、這里的草、這里的蟲、這里的山石、這里的藤蔓、這里的綠、這里的紅、這里的紫、這里的氣勢、這里的神韻……似是出自缶翁先生的詩書畫印,那梅樹那竹枝和畫中的竹梅一樣瘦碩、一樣清勁,一樣地緊抱一團氣;那遒勁的枝、那藏鋒的藤,宛如骨力沉郁、飛騰沉著、不澀不疾、亦澀亦疾、疾而意徐,筆致如精鐵蟠曲,古氣森然、力可扛鼎的書法;那古樸的民居、那空靈的山色和題畫詩一樣句平意深、雋永清逸;那滿是青苔的山石,經風雨雕琢顯現出的班駁紋路和金石一樣樸拙渾厚、意趣無窮……。我癡癡地遐想:是這里的山水花草影響了、打造了缶翁先生的作品,并形成了風格,還是先生生前尚未完成的作品,由這里的山水花草續書續畫、顯現真跡?
此刻,有點兒“邪”的我,硬是把眼前大樹旁的一棵棵小樹看成神似而形不似的人——晚清民初的書畫家們,他們簇擁在笑出缶翁先生形態的大樹旁,山風不絕于耳,我似聽見他的弟子沙孟海對老師說的一段話:“……篆書,最為先生名世絕品,寢饋于《石鼓》數十年,早、中、晚年各有意態,各有體勢,與時推遷,大約中年以后結法漸離原刻,六十左右確立自我面目,七、八十歲更恣肆爛漫,獨步一時……”話未說完,另一棵樹急急地發出颯颯之聲,聞其聲恍如潘天壽:一天去看昌碩先生,談及書畫之見地兩人相合,先生甚喜。第二天特地為我寫了一副集古詩句的篆書對聯,那對聯的上聯是“天驚地怪見落筆”,下聯是“巷語街談總入詩”。這些篆字先生用“如錐劃沙”之筆,有“渴驥奔泉”之勢,我深知此聯是先生獎掖后進的一種方法……我邊豎耳邊接連拍著一棵棵蔥郁挺拔的樹,以為此舉提示“書畫家們”——我能聽懂!
誰知這一“拍”,竟然拍出我腦海中不少書畫家憶及缶翁的軼事。劉海粟于1919年冬從一位河南人手中買了兩張舊畫,誰知其中一幅雙絲絹本,顏色黑舊卻光彩依然,整個畫面危峰聳立、嵐氣浮動、山谷深邃、水木精華,筆力極為雄放,墨韻極為渾樸的古畫,令他朝夕觀摩、愛不釋手。一天,他在無意間從畫中的石頭附近發現“關仝”兩字。大為震驚的他,為確定是否“關仝”之作,特攜畫與友人唐吉生拜望缶翁,缶翁看后確認作者系五代關仝。當劉問及這款名為何題在不起眼的地方時,缶翁說,唐朝和五代畫家,以不題名而被人認出作者為榮,所以名字多題在不引人注意的暗處……最后,海粟請求缶翁在畫上題一首詩,先生嚴肅地搖了搖頭:“我哪里夠格呢?這張名貴的古畫快一千年了,要是佛頭著糞,把畫題臟了,就愧對古人了!”這句話深深地烙在了劉氏心里,故一生不輕易給古畫題跋。
另一則是缶翁在弟子王個簃心中至死不忘的往事:老年的缶翁童心不泯,謙和沖淡,常與小輩個簃作生活情趣濃厚的小詩。一次缶翁在兩人合影的照片旁題了“手扶藤杖陟山級,個簃從之防我跌,龍泓‘石像’宛而笑曰,印不藏鋒書退筆,老而不死是為賊”之詩句,缶翁的詼諧反映他內心達觀平和的態度,這在他逝世前數月由弟子陪同去超山賞梅更可佐證。那天,師徒倆回杭途經塘棲,沐浴在春光中的84歲高齡的缶翁,興致勃勃地撿石削水,當看到自己削出的瓦片能在水面上跳5下,而弟子削出的瓦片鉆入水底時,他樂得孩童一般:“啟之還削不過我!”我能想象出那一刻他臉上的笑紋全化作水面上越來越大的漣漪……
我在山間走,心在穿行玉華、金華兩座山。興之所至,借得“天目”眺望具有“七絕”之譽的天目山:滿山皆壑,飛流淙淙,若萬疋絹;石色蒼潤,石骨奧巧,石徑曲折,石壁聳峭;幽谷懸巖,庵宇皆精;天目雷聲甚小,聽之若嬰兒聲;曉起看云在絕壑下,白凈如錦,奔騰如浪;樹大者四十圍,松形如蓋;頭茶之香遠勝龍井……這“七絕”匯集的天之氣,似缶翁一人獨得之。山路崎嶇,山石嶙峋,我不知道這山路當年的缶翁走過嗎?我有多少腳印踩到了他的腳印?他在抗日戰爭時,避難在何處山洞、何片樹叢?晚以字行的他,為什么不改初衷仍然愛梅畫梅?我在林中行,山林幽深且幽靜,山色空蒙且空靈,一只蒼鷹在藍天上回旋著,它在俯瞰?它在眺望?它在思索?那朵朵白云是它的思之波浪?我猛地一震,我想起缶翁先生教誨他的弟子作畫前必須:深思力索。這話說得多好呵,乃閃金爍銀之警語!我努力深思力索,努力從他縱筆揮灑的梅圖中揣摩到他高潔的品格和錚錚的風骨。五十有六的他受任安東縣令僅一月便辭職離去。之后刻了兩塊著名印石——一為“一月安東令”,又一為“棄官先彭澤令五十日”(自比陶淵明)借以明志。我想,他的淡泊仕途、憤世嫉俗之氣格,可從他筆下昂然奇崛、獨立蒼穹、傲視世態的梅枝和沖風冒雨、不懼寒冷的梅花中得以窺見。是否可以說,真正的文人總是蔑視權貴、絕意官場的?我每每觀賞遺貌取神的他那虬枝古干、滿身鱗片、寒香四溢的梅圖,覺得冰肌鐵骨的梅枝、不畏冷凍的梅花是從他的心靈深處長出的、綻放的;且覺得對付官場就要有梅的倔勁、梅的傲態和梅的潔身自好之卓然不群的品格!哦,我在云里看,山下一塊塊整齊劃一的田地,似是山風為我打開缶翁生命史中愛梅、植梅的一頁:他早年居住安吉,在寓中“蕪園”手植梅花三十余株,當梅花開放、幽香撲鼻時,心曠神怡的他久久陶然其中;他書畢“苦鐵道人梅知己”七個古篆字后,迅即啟程輾轉于蘇州鄧尉、杭州孤山、余杭超山等地觀梅、賞梅,梅海中的他悠哉游哉,喜形于色;他在微醉后以酒和墨,用日本苔紙畫老梅,所畫梅花鮮靈活跳、姿貌各異,集秀麗、孤冷、豪放、清逸于一堂,在場觀畫的人為他的高超絕倫的筆法鼓掌稱道……我以為先生那天作畫的心情景遇,可從他的梅詩中領略一二:“二月春寒花著未?下筆恐觸造物忌。出門四顧云茫茫,人影花香忽相媚。此時點墨胸中無,但覺梅花助清氣。枯條著紙墨汁干,時有棲禽落遠勢。”最讓人欽佩的是,當日本友人滑川先生贈缶翁名刀一口,求墨梅一幅時,欣然作畫的他,突然停筆,轉而一想其時國情,便將倔犟不屈之虬干畫成怒龍沖霄、龍蛇騰躍,滿紙似有風云,還題上“……揮毫落紙如揮戈,請對此刀三摩挲”之慷慨詩句。我默默思忖,這幅畫于中日甲午戰爭之后的梅,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的今天,一定還很生機盎然,一定還是沖霄怒龍。這當然是缶翁先生多種梅圖中的一種。也就是說,他生前將氣韻如怒龍的梅“植”在了日本。應該說他的一生,也有不少地方的梅“植”在他的心里,如超山的梅。超山的梅呵,沒想到80高齡的缶翁看到梅花盛開雪白一片猶似香雪海時,胸中蹦出火熱的詩句:“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何時買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傾一杯。”傾一杯的他——“吾善養我浩然之氣”的他,最終親自選定超山為長眠之所,永與梅花緊緊依偎……
我呆呆地面對綴滿鱗片的老梅,久思之后,心中翻滾不止,似有狂飆將至,我暗暗自喜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長的缶翁終生所畫梅花已如數植根吾之心野,極樂之下,似覺心口滲出縷縷梅香,我以梅香的口氣自言自語:一代藝壇宗師,可是梅的氣勢,助您登上詩書畫印藝術的高峰?缶翁呵,可記得深受您的設色影響的白石先生嗎?今天,我代他背誦他的詩句:“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請接納他!缶翁呵,您一生覓氣、養氣、鼓氣和行氣,一生作畫不畫形貌只畫氣,這使我想到一個有希望的人乃至一個有希望的民族,追求的也應該是一股“氣”,即正氣、骨氣和大氣!
莫干山紀事
自那年你我匆匆迎著風暴相聚又匆匆迎著風暴別離之后,一直未有你的音訊——一如泥牛入海無消息。你在哪里?思念如滿月,夜夜減清輝。我似棲在枝頭上的候鳥,守著朝暮晨昏,引頸眺望,期待著你的到來。
你,在我的印象中,宛若一首充滿激情、充滿烈性的詩。記得那年我陪你去元代書畫大師趙孟頫故居踏勘,去南潯嘉業堂藏書樓觀瞻,去菱湖下昂竹墩村大書法家沈尹默老家采風,每到一處,你高興得成為一個孩童。轉瞬多少年過去了,很想知道你的近況。你的背影仍然頗具詩意么?你額頭上的粗線條、深溝壑,仍藏著不少關于現實、關于歷史的思考么?你的眼睛仍然飽含著秋的火熱和冬的深沉么?哦,記憶中的你,是一個用自己的獨特的身體語言證明自己摯愛著詩歌、摯愛著腳下這片土地的歌手。不過,那次我倆相聚,一向放達開朗的你,一下變得沉默,變得憂郁,你的雙眼噙著淚光。我深感痛苦,雖然我知道作為一個憂患詩人的你——憂郁是你的特征。
我說過“文人的最大幸運是一生中的不幸”。你所以有許多光輝的片斷,是因為你是從坎坷中走來的,你的痛苦鍍亮了你的人生,你的痛苦深刻了你的詩,同時也堅強了你!幾十年前,你即使被命運拋到生活的底層,你仍孜孜不倦地用心書寫關注百姓、充滿良知的詩,用喉謳歌時代、謳歌生活。你生命的熱血一直奔涌著,奔涌著的熱血燃成詩的烈火!
現在,你在哪里?請告訴我,你真的沉默了?但愿你只是短暫的沉默,而不是因沉默而沉淪。
真沒想到,那天(即英格蘭足球隊來華與中國國家足球隊比賽的那天),我突然接到你的電話,你讓我去莫干山相聚。我是個癡醉很深的球迷,激動時恨不得鉆進熒屏起腳射門。為了完成我倆的第二次握手,我只能放棄目睹球星加斯科因風采這一機遇——上了山。我沒想到你還是你!你頗似風骨錚錚的毛竹,挺拔而又遒勁,這使我驀然想起鄭板橋筆下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老竹。我的目光從葉的濃綠和鳥的啁啾中穿越過去,我發現你老多了,但你的身體語言不變!你面對滿山翠竹,不無感慨地又十分激動地對我說:“滄海桑田,世事嬗變。我終于走出來了,走出自己的精神桎梏。”我猛地為之一震,迅即頓悟到:你是從熱烈走向沉默,又從沉默走向熱烈。我想,這也是一種回歸吧。接著,我們放懷暢談當今文壇、書畫偽作、炒股跳樓以及每晚進入百姓家的劉羅鍋……真乃海闊天空,無所不包矣。在一個短暫的寂靜之后,你走動幾步,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日本前首相鳩山一郎為著名棋手坂田榮男寫的一幀條幅很有意思,叫做“冷眼熱腸”。其實,這四個字不只對下棋而言,還對于觀察生活、把握人生也大有深意……
我默默地咀嚼著你的話,努力理解你的原意:冷眼乃出世者的姿態,熱腸乃入世者的性情。身在大千世界,心在人寰之中,觀察人間百態,須站得遠一些,凜然獨處,在世俗的喧囂之外靜靜地感悟,靜靜地體會,對若干世事,當一笑了之;參與生活時,得走得近一些,身體力行,盡力而為,把滿腔激情豁出來,把一顆熱心靠上去,行德積善,見義勇為……冷眼熱腸者以出世的感悟做入世的事業,永葆坦蕩的心境,以清醒、淡泊、自得其樂的態度去化解從外部環境潛入內部環境的塊壘……
你笑了。
你用你久違的笑打開了自己。你對我說,你剛從北京召開的國際民間會議上得悉,為古代治水英雄防風氏而建造的防風祠在湖州德清二都鄉。于是,你匆匆趕來瞻仰(你我一起感嘆治水英雄大禹殺了另一個治水英雄防風氏,而這兩人又都被后人景仰),趁此機會,再到莫干山劍池去看看。我問你為什么要到劍池去?你說一直沒去過,今天一定要去。“那么堅決?”我問。你笑著說:“去借劍。”
細細的山徑像一根毛竹嵌在綠草叢中。一路上,我沉思著:去借劍?去覓靈感?不一會到了劍池,你久久地凝視著噴珠濺玉的飛瀑,一任飄飄忽忽、迷迷朦朦的水氣滲透自己。你瞇著眼一動也不動,像一句警語豎立著。
你突然問我,人為什么會沉默?我頓時有點茫然——不知其意何在。我想:從某中意義上說,沉默是一種成熟。但沉默有許多種,有的表現為一種情緒(多為反抗情緒,不愿說),有的是為了要說更多的話才沉默。正當我陷入這個話題時,你悄悄地對我說,你曾經恨透了嘴,曾經無奈地接受某一張嘴安排的一次厄運,以致造成心理上、精神上的大痛苦。自此以后,你對嘴有了更深的認識與思考,嘴的功能除了吃飯、說話以外,還會廝斗!也就是說,嘴可以管嘴,可以罵嘴,可以壓嘴,可以奸嘴,可以追嘴,可以咬嘴……乃至封住天下。愛國詩人屈原沉溺汩羅,誰能說清真正的原委,是誰的嘴最早將他推向死亡之谷?誰能解開這個千古之謎?看來,當年陰謀者的嘴成功地封住了深知真情的嘴。哦,許多宮廷秘聞,許多歷史之謎,無一不是嘴之緣故。你又說你一度覺得滿嘴是“花”是“蜜”的人,內心深處多為厚積污垢;至于那些滿腹城府、工于心計、見貌辨色、見風使舵、善于韜晦的人——他們的嘴,你說是最可惡最可憎的,一如潛伏暗夜里的刀槍,隨時隨地會從背后襲擊。是的!我繼續了你的話語:人以群分,嘴以類聚。這種嘴背叛了嘴的本質意義,它們往往毀壞了人類自己,破壞了人類的(包括自然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秩序,使得天下大亂,災難不斷,使得別人心中的太陽與月亮總是顫顫巍巍地升起與滑落,或者突然被擊落……呵,嘴,人類的嘴!該問問自己:每天,是怎樣生活的?
顯然你我有些激動,你我心中詩的兩翼已經拍動了,起飛了!你驀地想起我在前幾年曾發表的一首《無題》詩,你說你從詩中看到一張隱得很深的嘴、一張具有個性的文人的嘴,那些詩句至今仍記憶猶新,且不時撞擊心扉:“似有一個人站在漆黑的夜晚/遠遠地對我訴說/□□/看不見那張臉/卻看見那張嘴——/抖動著堅毅/懸掛著思想/□□/風 狠撞天壁/濺落滿地的抽泣/蝌蚪般的星星/跳在泉水里嗚咽著——/說天那邊許多嘴不會唱新歌/許多嘴只會吹蒲公英/說許多嘴正在追一張嘴……/月 急匆匆/月 情切切/駕一葉小舟翻過浪山趕來/載著那人(那嘴)奪路而去……/似有一個人站在漆黑的夜晚/遠遠地向我訴說/看不見那張臉/卻熟悉那張嘴!”你說細細想來,那張嘴你太熟悉了。不!我說誰都熟悉!那年頭呵,滿天的嘴——經過化妝、整容的嘴,一如蝗蟲亂飛著,嘶咬著白云,渾濁了湛藍的天際。多少憤怒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更為了觀察蝗蟲般亂咬的嘴如何作惡,而陷入了沉默,囚禁了自己的嘴!記得那時你在寒舍的不才齋里獨自靜坐、獨自思忖——確切地說是在板橋體“難得糊涂”四個字下面輕輕發問、輕輕地喟嘆。我知道你喟嘆什么。因為我常喟嘆:人類何時能清醒地整治一下自己的嘴,一部歷史不能讓嘴任意變形!
管理世界的男人呵,該重視男人們的嘴!
說到這里,你輕拍著我的肩:“說下去!說下去!”。我說——不過,世上許多事也離不開嘴。是的,嘴能顛倒事實,歪曲真理,能發難,能“吃”人,但嘴也能祛邪歸正,也能以正視聽;也能辯明是非,提煉真理;也能糾正失誤,制定良策;也能擺脫苦難,擺脫失敗,走向勝利……古今中外,歷史上許多給人類帶來巨大幸福的偉大轉折和偉大勝利,應當說嘴是有功之臣——功不可沒!
我們久久陷入“嘴”的思索之中……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一個震顫,我想起傳說中的干將莫邪夫妻倆在這里為吳王煉成雌雄劍后,干將仍被吳王殺害。于是,干將之子眉間尺立志為父報仇,在一個“黑色人”的幫助下,將自己的頭顱獻給吳王,并說頭在沸水中可以跳舞。那天,吳王來到鍋邊,“黑色人”猛將吳王頭顱斬入鍋內。“黑色人”眼見眉間尺與吳王的頭顱爭斗良久——他見眉間尺不能取勝,便割下自己的頭顱躍入鍋內助眉間尺同斗吳王,兩張嘴追一張嘴,斗一張嘴,咬一張嘴,最后咬得吳王鼻歪耳破、滿臉鱗傷……接著我又想起春秋時奉孔子之命的大商人子貢(名端木賜),先去齊國、吳國,又去越國、晉國,用游說的嘴,構筑一種歷史態勢:存魯、亂齊、亡吳、強晉而越霸,可謂一石五鳥,各擊其中……我站在(也許)干將站過的石頭上,想象當年子貢的嘴,想象當年孔子的嘴,哦,孔子的嘴,儒家最美的嘴!山風陣陣吹來,我渾身上下充滿了歷史感。我想起許多人許多事許多慘案,我很想大聲嚷道:歸來吧,至真至誠至善至美的嘴!
我舉目遠眺,這一刻,我仿佛看見許多端莊的嘴、正直的嘴、光明的嘴……在論述著、指揮著、歌唱著,我甚感欣慰!但就在這一刻,我也仿佛看見許多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嘴或明或暗、或陰或陽、或兇險、或奸笑張動著、生活著,我深感我很沉重,世界也很沉重……
良久,你仍沉浸在干將、莫邪鑄劍的民間故事中。又一個良久,你告訴我,你從現在起不再沉重、不再沉默了。我身體一熱!你說你已在意念中,成功地借得一方寶劍“斬”了過去的自己——一個沉默、沉寂險些沉淪的自己。我祝賀你,為你高興!雖然沉默有時也是另一種歌唱,但歌者于時代確實一刻也不能沉默,即不能對民族放棄憂患、放棄關注。
嘩嘩瀑布一個勁地奔撲著、沖騰著,沖向懸崖,沖下深壑,跌個粉碎又驟然聚集——完成一個“新我”,又急匆匆向著前方浩歌而去……。你站在被陽光染紅的水霧中,我站在滿山青竹流淌的翠綠里,我不知道你在默語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聽見我的心語:中華民族是從苦難中走來的,中國文人也是從苦難中走來的。兩千多年來,正因為歷朝歷代有著憂國憂民的文人生活在其中,才使得那段歷史或生動,或蓬勃,或蒼莽,或厚重,或進步,或光輝……。一個民族只有對文人、對文化的重視,才會有希望。我們渴望安寧,渴望平和,渴望心的善良和嘴的親熱。我們實在不習慣讓一張嘴任意安排人的命運、人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使得我們的嘴緊張著、哆嗦著,難于歌唱!
你轉過身,面對我微笑著,你聽見了我的心語?
夕陽在山頂上燃燒著,晚霞潑墨似地滲透了天際,一支支堅勁的翠竹,狂飲著滿山遍野的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