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街橋上的風很大,天寶寧愿佇立在風中,也不愿回家。城市的夜晚越來越明亮,這無疑增添了天寶心中的苦悶——夜空中的群星不像他小時候那樣清晰,就連這個時節本應最為常見的“獵戶座”也難覓蹤跡——那個手執長劍、威風凜凜的壯漢只能出現在記,憶之中了。
天寶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在老家的院子里,躺在奶奶懷里數星星的一個個夜晚。大熊座、小熊座、北斗七星、北極星、獅子座流星雨、獵戶座星云——對天寶來說,每個星座的名字都是極其浪漫的、美麗的。而圍繞群星的幻想,也逐漸演變成充滿詩意的童話,鐫刻在天寶的靈魂深處。
小學四年級時,天寶在作文《我的理想》中寫道:“9歲生日那天,當我親手制作完成第一支單筒簡易天文望遠鏡的時候,我就把當一名天文學家作為自己的理想。當從自制的望遠鏡中,看到月球表面的環形山的那一刻,我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有機會到上面走一走、看一看,帶回一些標本來研究。”
這理想,隨著天寶年齡的增長,越發在心里生根。到初中時,他已經立志把從事天文工作當作自己一生的追求目標。爸爸媽媽本以為兒子幼時隨便說說的理想,只是一時喜歡而已,沒想到他居然能夠堅持下來。爸爸媽媽于是很嚴肅地告訴他,這個理想不能成為你一生的職業,因為這個職業沒有出路。
天寶有自己的主意。他想,我堅持自己的理想,你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這并沒有錯!可堅持這麼多年的理想,在昨夜已經基本瀕臨破滅:關于高考志愿,爸爸的態度是決不妥協!
“天文系?!我倒要問問你,全國有幾所大學開設了這個系?沒幾所吧?你要問為什麼,答案顯而易見——就業前景暗淡!如果屆時天文臺沒有崗位,一個天文系的畢業生要靠什麼在社會上立足呢?”
爸爸泛紅的面頰,四處飛濺的唾液,以及一聲聲近乎“怒吼”的質問,一股腦兒出現在天寶的腦海之中。他不禁用雙手捂住耳朵,拼命晃動腦袋,想把這些不愉快統統甩到空氣當中。或許是太過投入、用力過猛,天寶眼前變得有些模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金星兒,他不由得用力眨了幾下眼睛,以便盡快恢復視覺。
還好,視線如愿以償地變得清晰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天寶似乎感覺遠處有個影子在晃動。沒錯,在過街橋另外一端的路口,一個報攤旁邊,一個并不高大的身影在那里晃動。
那人六十來歲的年紀,他的動作十分引人注目:只見他左臂彎曲,左手手心朝天,一動不動地平放在胸前;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只手指指尖相扣,呈雞頭形狀,一會兒在空中揮舞幾下。一會兒又像小雞啄米一般,在左手附近指點,有時還會在嘴附近比劃比劃;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腦袋也在做著不規則的運動,時而隨著右手移動,時而呆若木雞般凝視空中。
好奇心驅使天寶逐漸移動腳步,來到老人身邊。或許是由于過于專注,又過了大約幾分鐘,老人停下整套動作轉過身,才注意到天寶的到來。
老人飽經滄桑的臉上溝壑縱橫,胡須也刮得不十分干凈,但真摯的微笑還是讓天寶感到舒坦。
“買報紙還是買飲料?盡管直說。”老人熱情地招呼著。
天寶搖搖頭,他發現沉重郁悶的心情此時又戰勝了好奇,幾乎連說話的欲望也逐漸離他遠去了。
“看得出,你有心事。”老人繼續微笑著,一邊開始收拾擺在桌上的報紙,一邊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但是,請記住,如果你不說,我絕對不問!”
“我也看得出,您一定正在做一件很特別的事情。不過也請您記住,如果您不說,我也絕對不問!”
天寶也毫不示弱。
短短兩句玩笑話,讓兩人相視而笑,彼此的距離也拉近了許多。天寶幫著老人將剩下的報紙收好,打包。老人并不急于離開,拉著天寶一起坐到路邊,拿著自己的保溫杯喝起茶來。
一段沉默之后,天寶指著北面天空的一個位置,說道:“那里,那里應該就是北斗七星。”
“是啊,現在夜晚燈光太強,看不到了。”老人喝下一口茶,慢慢地說,“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夜空中的繁星,那份美麗,是任何高明的畫家都難以描繪的。”
對!大自然才是最偉大的畫師,宇宙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是最完美、最杰出的作品。從這一刻開始,天寶決定將眼前的老人視為自己的“知音”。
對知音自然是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天寶打開了話匣子。漸漸地,話題轉到了“天寶不說,老人不問”的心事上。
“天文學是我的理想,是我一生追求的目標啊。再過兩天,就要填報高考志愿了。按照我的想法填寫,父母一定會很失望;按照他們的意愿填寫,我恐怕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我沒問,你自己說了。作為交換,我也要主動坦白一些秘密了。”老人呷了一口茶,抬頭望著天空,繼續說道,“我先問你個問題——據你觀察。我是做什麼的?”
天寶有些糊涂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當然是賣報紙的了。還好,老人很快自問自答:“這個秘密只告訴你,你要替我保密哦。實際上,我是一個畫家!”
看著呆若木雞的天寶,老人笑了。他一邊拍著天寶的肩膀,一邊解釋:“我這個畫家是有些與眾不同的:我作畫沒有畫布、畫筆、油彩、調色板……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心中。剛才你看到的我的那些古怪舉動,就是我的作畫過程。這也是我為什麼經常變換賣報地點的原因——為了‘描繪’不同的景物,‘創作’不同的作品。”
天寶有點明白了,老人接著說:“從小,我的理想就是當畫家。從小學一直到高中,我一直沒有間斷練習畫畫。可是,父親的一個決定斷送了我的夢想。在那個年代,成為一名‘有技術’的工人,被看作是‘鐵飯碗’。在家長的堅持下,我成了一名‘有技術’的工人。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我都耿耿于懷。在內心深處,我總惦記著,能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能到一個小鎮——最好是江南的水鄉,真正地畫上幾幅畫。然后,就背著畫板,走到哪里,畫到哪里……只是,人老了,家里人不放心我到處走,我也不想讓他們擔心,慢慢就失去了這個勇氣。”說著,老人站起來,一邊嘆息著一邊走向報攤,推著小車走開了。
聽完老人的故事,天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著老人駝著背、漸漸遠去的背影,天寶不禁有些心酸。和自己相比,這個年過六旬的“另類畫家”恐怕注定有更多無法彌補的遺憾。
這個晚上,天空睡得不好,噩夢連連恍惚間。問自己似乎也變得蒼老起來,推著一個買報紙的小車,拿著一個簡易的單筒望遠鏡,在一個十字路口的路燈下,努力搜索夜空……
第二天放學后,天寶又來到過街橋下的路口。可是,老人沒在。天寶就這麼一直站著,直到行人逐漸稀少,華燈初上,夜幕降臨。
明天就要填報志愿了,再好好欣賞欣賞夜空——哪怕只能看到亮度最高的金星,也利用這個時間,再重溫一下即將離自己遠去的夢想吧。
天寶抬起頭,把目光逐漸上移。頭頂垂下一條條柳枝,上面已經布滿嫩綠色的柳芽,微風吹過,柳枝輕撫著天寶的臉頰。那是什麼——天寶看到一條柳枝上,有一團黃色的東西。天寶連忙把那條柳枝拉低,那是一個打了結的黃色絲帶,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絲帶,絲帶上面用毛筆寫著五個字:“春暖花開了”。
天寶笑了,他知道,再也不會看到“賣報的畫家”了。他認真地給絲帶重新打了個結,套在了自己的左腕上,大踏步向家中走去。
(責編/木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