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初,江青在上海研究關于“樣板戲”的問題,暗中卻在醞釀一件驚人的大事,而且竟然和周信芳多少有所關聯,對此,周一無所知。藝術家的心機怎么也高不過政治家的謀略。周信芳再“進步”,也依然要按照“藝術規律”辦事:他反對在現代京劇中給主要演員安排太多的大段唱腔;也反對整個上海京劇院停下所有的戲碼,只搞《智取威虎山》一出。可這些意見卻不符合“革命需要”,甚至就是文藝革命的絆腳石。
災難開始降臨到周信芳頭上
是絆腳石就要被踢開,災難開始降臨到周信芳頭上。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姚文元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11月30日《人民日報》全文轉載,并加了編者按。正文是這樣寫的:“這是被吳晗同志和許多文章、戲劇說成是代表人民利益的事情,也有人專門編演過新的歷史劇《海瑞上疏》……”在“海瑞上疏”四個字后面是第15條注釋,文句頗長,大意是介紹《海瑞上疏》創作、演出前后的情況。
姚文元的這篇文章,前后寫了七八個月,多次通過秘密渠道進京修改,據說毛澤東親自改了三稿。這正是江青在上海暗中策劃的結果。
這一劫,周信芳怎么也躲不過了。
南周北馬,一個演《海瑞上疏》,一個演《海瑞罷官》,一南一北,遙相呼應,配合默契。姚文元一炮轟出,倒下一片,如此“節儉戰法”,實乃用兵之道。或許有人問,一篇文章會有如此大威力嗎?寫在這個時代不一定有,寫在那個時代一定就有。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專政機器?馬連良于1966年12月16日撒手人寰,周信芳比馬連良年長,生命力也比馬連良頑強,當然,也背負了更多的痛楚。
說到姚文元文章,我仔細拜讀過,真是才氣逼人,立論、駁論、結論,抽絲剝繭、層層推進;分析透徹、條理清晰;絲絲入扣、滴水不漏,文人氣、才子氣撲面而來,堪稱文章典范。可好文章全沒用到好路上。文章有大致命處,這就是“戮心”——立論、駁論、結論,都是為了證明一個從來不存在的事實:為彭德懷翻案。
對他的批判已經連篇累牘
尾隨姚文元文章而來的是對周信芳的批判。1966年2月12日,《解放日報》發表署名丁學雷的文章:《(海瑞上疏)為誰效勞?》;5月26日接著發表署名方澤生文章《<海瑞上疏>必須繼續批判》。到了6月份,對周信芳的批判已經連篇累牘。上海京劇院是“文革”的重災區,八個樣板戲中的六出與上海有關,周信芳置身重災區,受到的沖擊可想而知。他的罪名一大把,一系列懲罰接踵而至,檢討、交代、抄家、批斗、牛棚、游街,無一幸免。
政治的駭人之處是對生活的直接干預,它肆無忌憚地闖入個人生活領地,不論你小心還是不小心,隨時都可能成為專政的對象,這在“文革”發展到登蜂造極地步——不但可以干預你的現實生活,還能干預你的歷史生活。給周信芳這樣的社會名流找點罪名不是手到擒來嗎?比如他和上海灘幫會頭子黃金榮、顧竹軒的來往,給漢奸吳思寶唱堂會。這樣的“罪過”不但非比尋常,簡直就是不可饒恕。
可周信芳生活在那個時代,上海的舞臺都由這些“聞人”把持,他不去那里唱戲如何生存?給吳思寶唱堂會則是被槍押著去的,怎能讓一位藝人擔起國家淪陷的責任?在大義上,他已經力盡所能。但“革命家”們的信念是極其純粹的,革命意志從不考慮環境、歷史和社會特征。江青一面竭力抹去自己的歷史,一面又毫不留情地追溯別人的歷史。
被押在車上全市游街示眾
江青對童芷苓、對周信芳的態度都與其上海的經歷有關。藍蘋是一段歷史、一段需要用專政手段掩蓋和抹去的歷史。為此,江青煞費苦心。
1966年10月9日凌晨,上海發生一起神秘抄家事件,被同時抄家的童芷苓、趙丹、鄭君里、陳鯉庭、顧而已五家。本來這個名單上還有周信芳和于伶,合計七家,沒有抄周信芳的家,是因為他在“文革”一開始就被打倒,其家已被紅衛兵抄過多次,且一直有紅衛兵把守;沒有抄于伶的家,則因為他家住空軍招待所對面,而這群神秘抄家的人正是來自空軍江騰蛟手下。抄家原因,從他們的名字就能看出,無不是上世紀30年代上海著名文化界人士,都與江青有過交往。江青通過葉群安排了江騰蛟手下去執行,他們對抄家人員要求“絕對保密”,并且只要書信、筆記本、照片等材料、資料。后來,抄出這些“非常重要”的東西——藍蘋時期的印記,在江青親自監督下,由葉群、謝富治親手銷毀。1967年11月26日,張春橋親筆批示,18名上世紀30年代上海文藝界人士分別被拘留和隔離審查,成為“特務”、“叛徒”、“歷史反革命”。
1967年1月16日,周信芳被押在高架軌線修理車上全市游街示眾;1967年12月7日,上海市文化系統“文革領導小組”在上海雜技場聯合召開各造反組織的“打倒周信芳”電視斗爭大會——此時的電視,對于多數中國人來說還是一個稀罕物,這“最先進”的技術用到了“革命”的最前沿,令人可嘆可笑。1968年4月25日批判賀綠汀時用的也是這一招。
我問過父親,可知當年批斗周信芳嗎?答:知道,斗得可憐啊!再問:如何可憐?答:忘了。答得干脆,忘得利索。
1968年11月14日,周信芳被捕入獄,一年之后釋放。他的災難還禍及家人:兒子周少麟兩次入獄,孫女玫玫被嚇瘋,夫人裘麗琳因驚嚇一病不起,于周信芳尚在獄中時去世。這些橫禍都沒能換來周信芳的重生。到了上世紀70年代初,在是否“解放周信芳”的問題上,張春橋明確表態:“如果周信芳不是反革命,那么我張春橋就是反革命了。像他這樣的人,要我叫他同志,殺了我的頭我也不干”,“對周信芳,不槍斃就是寬大處理了”。這樣的表態讓周信芳永無出頭之日——1974年秋,雖已是“文革”末期,周信芳卻被“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戴上反革命帽子交給群眾監督”——如果說這是周信芳“罪有應得”,是因為他至死也不承認自己的“罪行”。徐景賢說:“像周信芳這樣的人,是一定會把花崗巖腦袋帶到棺材里去的。”真是條漢子!
1975年3月8日早晨,這位創作、改編、整理、移植劇目達二百余出(其中堪稱經典的劇目就有幾十出),為中國京劇作出不可磨滅貢獻的藝術大師含冤去世。湛湛青天,飄蕩著周信芳一縷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