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人若身體哪處受傷不是流出血來而是碎成一片片,最后化為黏土。
(一)
瀾川看到,不,確切地說是感覺到一雙眼,正透過窗戶紙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殷切而熱烈,帶著某種渴盼,甚至還帶著一絲詭異的凄婉。
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自三天前他被聘到慕府來做賬房先生,每到夜半子時(shí),更鼓敲響的剎那,便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從窗戶外面望進(jìn)來,有如饕餮鬼魅般貪戀地盯著他看。
瀾川是讀書人,雖不信鬼神之說,但心里到底還是有些緊張,一股混著黏土味的脂粉香從門縫外鉆進(jìn)來,窗外響起女子頭上戴的金釵、步搖之類的細(xì)碎聲音,瀾川壯著膽子下床,躡手躡腳摸到窗下,舔了唾沫,在紙窗上挖了個(gè)眼洞往外想瞧個(gè)究竟,不料,看過去的瞬間卻對上外面一只漆黑如墨的眼瞳,瀾川“啊”的一聲尖叫,嚇得連連朝后退了幾步。
等再緩過神,匆忙推開窗去瞧時(shí),便只看到一個(gè)模糊的紅色身影一閃身沒入了黑暗。
外面夜色濃稠,遠(yuǎn)處亭廊上懸著幾盞燈籠,燈光柔和氤氳,靜謐而祥和,仿佛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個(gè)幻影。
翌日一早,瀾川心事重重起來,走到前院,見廊檐下幾個(gè)小丫鬟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一個(gè)丫鬟說昨日夜里自己夜起時(shí),瞧見少夫人戴著繁復(fù)的金釧首飾,一個(gè)人在府里逛,裝扮得極好看,還穿著她最愛的那件紅色緞衣,如同夜游的鬼魅般。
另一個(gè)丫頭啐了她一口,道,少胡說,少夫人染了風(fēng)寒,臥床了好幾天,夜里我就守在她床邊,半夜她口渴,我還倒了茶她喝哩。
先那丫鬟便壓低了聲音反駁,你沒聽說過西麓山的陶人嗎?咱們少夫人美得不像真人,那臉蛋又白又滑,白瓷面兒一樣,就連走起路來也是輕手輕腳,一碰就碎似的,大伙兒都說她是西麓山上的匠工做的陶瓷人,和咱們平常人當(dāng)然不一樣……
西麓山上有一座出名的燒陶作坊,燒的陶瓷遠(yuǎn)近聞名,還曾被當(dāng)過貢品呈到過京城里,傳聞那里制陶的工匠們有一門特殊的技藝,能用黏土捏出一個(gè)人形,然后采用某種特殊技能,經(jīng)燒制后,將其變成一個(gè)真正的人,說話,走路,吃飯,睡覺,乃至讀書寫字都與常人無異。
唯一的區(qū)別,據(jù)說這樣的陶瓷人若身體哪處受傷,不是流出血來,而是碎成一片片,最后化為黏土。
瀾川聽著,想到昨晚混著黏土味的脂粉香和那抹紅色身影,臉色漸漸泛白。
——不,不可能是少夫人,昨晚他也看見了,那人的確是穿著少夫人的衣裳,但別人或許不知,他卻知曉,少夫人左腿比右腿略長一些,有些跛腳,慢慢走路的話不易被發(fā)現(xiàn),可若疾步走起來便展露無疑,而昨晚那人卻奔跑自如,無一絲跛腳痕跡,還有身量也和少夫人有些偏菱。
“大清早的,不去干活兒,都在這兒亂嚼什么舌根昵?”少爺慕少詞恰在此時(shí)推門出來,站到廊下,小拇指上綁著一塊白紗布,像是受了傷。
小丫鬟們頓時(shí)一哄而散。
瀾川低蓍頭,正也要走開,卻意外地被慕少詞叫住。
“陳公子在府里頭住的可還習(xí)慣?”慕少詞走上來,微笑著問瀾川。
瀾川有些尷尬,他姓陳,名瀾川,但很少有人這樣稱他陳公子,他有些不習(xí)慣——這個(gè)慕少爺待下人很客氣,說話行事也一派溫和,就連方才訓(xùn)斥小丫鬟們,語氣也端的是溫柔可親,而且他生得也極好看,一鼻一眼都像是從畫中描摹出來的,稍稍有些遺憾的是,許是太過俊美,反而有些陰柔之氣。
但這絲毫影響不了什么,難怪方才那幾個(gè)丫鬟被訓(xùn)斥散開時(shí),都是緋紅著一張臉,也難怪美得像是不染一塵煙火的少夫人會心甘情愿地嫁給他。
(二)
慕少詞出門收生意上的賬,據(jù)說要過一段時(shí)日才能回來。
一連幾日夜里都再未看到那一道目光,瀾川如驚弓之鳥般保持警覺了幾日,才終于放下心來,睡了幾個(gè)踏實(shí)覺。
這日午時(shí),瀾川從賬房里出來,路過前庭時(shí),看到少夫人跪在院子當(dāng)中的一排碎瓷片上,手還往上托著一個(gè)極貴重的青花瓷古董。
原來是老夫人聽到下人口中傳的閑話,想證實(shí)一下這個(gè)陶瓷一般晶瑩剔透的兒媳婦是不是真的是個(gè)陶瓷人。
瓷片渣子扎破了少夫人的膝蓋,淌出鮮紅的血,把瓷片上染上一層紅,瀾川看著那個(gè)倔犟的女子,她臉色蒼白如紙,額上滲出豆大的汗滴子,卻死命地咬著唇,自始至終都不肯說一句求饒的話。
面目晦暗的老夫人冷冷拋下一句話:“那就跪到開口說話為止!”然后離開。
少夫人流出的是血,而非黏土,她不是陶瓷人啊。
府中的丫鬟小廝們擠在一起看,竊竊私語著,其實(shí)每個(gè)人心里都或多或少明白,老夫人之所以這樣懲戒少夫人,最大的原因是嫌棄她是青樓女子,平日里礙于少爺在家,又十分寵愛少夫人,不好下手,所以等少爺離開,才托著陶瓷人的借口狠狠地折磨她。
入夜眾人安歇后,瀾川悄悄裝了兩個(gè)饅頭和一碟小菜送到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面前。
“吃一口吧。”瀾川殷切地望著她。
女子瞥了他一眼,搖搖頭,不說話。
瀾川沉默了一下,忽然握上她的手:“少夫人……琳瑯,跟我一起走吧。”
少夫人叫琳瑯,三個(gè)月前她還沒嫁進(jìn)慕家時(shí),瀾川就知道。
說起秦花樓的頭牌琳瑯,在這臨安城里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傳說有王孫貴胄一擲千金買她一夜,風(fēng)流才子妙筆生花寫詞作賦只為博她一笑。
瀾川得見美人是在三個(gè)月前的某一天。
那日他正在街頭替人寫字,瞥見一頂軟轎遠(yuǎn)遠(yuǎn)而來,有知道的人指給他看,告訴他說,那就是秦花樓的琳瑯姑娘。
那頂轎子在半途上停在一個(gè)瘦弱的小乞丐面前,瀾川聽到轎子里一個(gè)輕軟好聽的聲音吩咐跟轎的丫鬟:“給些錢這孩子買幾個(gè)燒餅吃吧。”
雖未見到美人面目,瀾川在那刻卻驀然動了心。
為了得見美人真顏,幾日后,瀾川揣了積攢的全部家當(dāng)去了秦花樓,老鴇看著他手上少得可憐的五兩碎銀,鄙薄地笑,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把琳瑯叫出來,讓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
那一眼,美人紊妝淡裹,櫻唇微啟,勾出的盈盈一笑,是他命中的劫數(shù)。
然而半個(gè)月后,琳瑯突然被慕少詞三媒六聘,大張旗鼓地迎進(jìn)家門,做了少夫人,成親那日,瀾川跟在喜轎后面,一行走一行眼淚止不住地掉。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長這么大也只這么哭過一回。
消沉了一段時(shí)日,一日瀾川突然看到慕府要召賬房先生,他本是秀才出身,想了想便來應(yīng)征,為的只是能再多看看心心念念的人幾眼。
“所以,琳瑯,跟我走吧,我雖窮些,但絕對不會讓你受半分苦。”瀾川緊緊握著琳瑯的手。
然而琳瑯卻是抽回手,把臉別過去,沉默著未說話。
瀾川無奈,只得起身道:“你今晚好好想想,若是愿意,明晚子時(shí)我們后花園的葡萄樹下見。”
(三)
又感到那道目光了,殷切的,熱烈的,凄婉的目光,緊緊地黏在他身上,追著他不放。
就在他背后。
瀾川猛地一轉(zhuǎn)身,哪里,那一雙眼到底在哪里?!
他緊緊抱著包裹,神色有些驚恐地四處看,然而除了液稠得如化不開的墨一般的夜色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這一次,沒有黏土味,只有脂粉香。
瀾川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望了望前院的燈火,靠在葡萄樹上焦急地等著琳瑯。
那目光又移過來了,還伴著身后的一絲響動,瀾川驚得一顫,還沒來得及回頭,只覺得脖子上被一根手指輕輕一摁,身子便晃了兩晃,緩緩栽了下去。
再醒來時(shí),是第二日,瀾川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外衣鞋子被人脫去,疊得整整齊齊地放置床頭,只余了一層薄薄的中衣在身上,并且脖子處還隱隱作痛。
瀾川滿腹孤疑地下床,摸到鏡子一照,一眼瞥到脖子處一排青紫的吻痕。
瀾川一聲尖叫,手上一松,鏡子猛地摔落地上,咔嚓一聲脆響。瀾川直著眼睛傻了半日,最后抱著腦袋蹲到地上努力回憶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好像在等琳瑯,沒等到,被人打昏后送回,然后……做了一個(gè)夢。
夢里一個(gè)身姿裊娜的姑娘牽著一身紅衣,半掩著面,在他床沿邊轉(zhuǎn)著圈,問他:“官人,好看嗎?”聲音嬌媚入骨。他想看清她的臉,卻奈何總也瞧不清楚,只記得她的頭上戴著一支孔雀金步搖。
那孔雀金步搖……瀾川驀然想到,那不是他第一次在秦花樓看到琳瑯時(shí),她戴在頭上的首飾嗎?
瀾川覺得腦子嗡嗡作響,頭一瞬間痛得幾乎要炸開。
傍晚時(shí)分,瀾川借口讓少夫人過目賬目問題,去見琳瑯。
兩人在水榭上筑的亭子里見面,琳瑯看著他,面無表情,目光冰冷。
丫鬟小廝們提前都已經(jīng)被支開,瀾川上去一把抓住琳瑯的手,緊張地竟有些結(jié)巴:“昨……昨晚……我……我們……”緊張的話還沒完全說出來,迎頭就挨了一巴掌。
琳瑯憤恨地盯著他:“男人果然沒一個(gè)好東西!都是騙子!是你約我一起私奔逃出去,為什么又要爽約?!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決心嗎?你對我說那些話,我原本還以為你是真心……沒想到……沒想到……”
她說著竟有些癲狂地笑起來,眼淚突然就簌簌落下。
瀾川被打蒙了,正愣著,見她哭,連忙上去安慰,卻被她一把推開。
她眼睛里流露出鄙夷和厭棄,還有深深的絕望:“你知道嗎?我從來都沒見過像你這么惡心的人,居然會做出那種見不得人,叫人惡心的事來。”
說完,轉(zhuǎn)過身,拂袖欲走,卻被瀾川焦急地扯住手腕。
“琳瑯,你聽我說,求求你先聽我說……”
瀾川一遍遍地請求,最后竟掉下淚來,正爭執(zhí)間,忽聽一道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這不是陳公子嗎?”
(四)
沒想到慕少詞竟這時(shí)候回來了。
瀾川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松開琳瑯,準(zhǔn)備若是他遷怒琳瑯的話,就把所有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扛。
誰知慕少詞卻是笑意盈盈地緩步走過來,握起琳瑯的手,寵溺地拍了拍:“該吃晚飯了,我們回去吧,母親還在等著我們呢。”說著,又回過頭來向?yàn)懘c(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招呼,禮貌而客氣。
琳瑯面無表情,任由他牽著離去。
居然就這么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
可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走遠(yuǎn)時(shí),瀾川心里卻突然躥上來一種感覺,仿佛在某個(gè)看不見的背后,正醞釀和洶涌著一場巨大的風(fēng)暴。
又是夜深。
瀾川失神落魄地坐在桌子前,桌上燃著一支蠟燭,面前的米飯和一碟菜都已冷掉。
突然,那道目光又從窗外望了進(jìn)來,瀾川如驚弓之鳥般,猛地從凳子上坐起來,轉(zhuǎn)身對著窗外,有些癲狂般地喝問:“誰?到底是誰?!”
靜了片刻,一個(gè)溫和的聲音傳來:“怎么了,陳公子?是我啊。”
原來是慕少詞。瀾川舒了口氣,覺得大概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慕少詞笑意盈盈走進(jìn)來,手上拿著一壺花雕。
“少詞素來仰慕陳公子才名,一直恨不能結(jié)交,現(xiàn)在好容易有機(jī)會了,不如喝一杯?”慕少詞坐下,道。
瀾川是個(gè)秀才,臨摹地一手好字,也畫的一手好畫,街頭巷尾談?wù)撈饋恚泊_實(shí)有幾分才名:“不敢,少爺還是直接叫我瀾川吧。”
慕少詞點(diǎn)點(diǎn)頭,果然就盯著他喊了一聲。
“瀾川。”
聲音軟糯而溫柔,神態(tài)從容自若。
是怎么都比不上他的,瀾川想,就單單這軟糯溫柔的聲音,說起情話來,自己就已經(jīng)比人家差了一截,心里涌上一層絲絲縷縷疼痛般的傷感,瀾川忍不住道:“琳瑯……她……”
“她很好啊。”慕少詞淡淡一笑,傾身姿勢優(yōu)雅地給他倒了一杯酒。
瀾川忽然覺得胸口酸澀難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兩人推杯換盞連喝了幾盅后,瀾川已不勝酒力,微有些醉意,這時(shí)聽慕少詞忽然問道:“你很喜歡琳瑯?”
在酒頭上,瀾川想也沒想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有多喜歡?”慕少詞又問。
瀾川想了想,道:“這輩子,除了她,我再不會娶其他的女人。”
慕少詞這次沉默了許久沒說話,瀾川看過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里浮上一層濃濃的哀傷,他說:“瀾川,我跟你講個(gè)故事吧。”
故事的開端是在一艘畫舫上。
畫舫上有個(gè)年輕的公子并數(shù)十位煙花姑娘。
這位年輕的公子生在富貴人家,從小被母親寄予厚望,將來繼承并接掌家族生意,娶妻生子誕下后代,將榮華富貴一代一代綿延下去。
公子因?yàn)殚L子嫡孫的身份,在十五歲那年如愿繼承了家族生意大權(quán),并操持得井井有條,然而,沒有人知道他一直有個(gè)秘密。
——公子其實(shí)是個(gè)女兒身。
從他有了男女意識起,他就羨慕那些能夠自由地穿著輕紗羅裙的女孩子,看她們戴著花兒、粉兒、編著各式各樣的發(fā)髻、給喜歡的男孩子們繡手帕,嫉妒不已。這種感覺隨著他長大,越來越強(qiáng)烈,最后竟發(fā)展到不可自持。
他偷偷地給自己扎了耳洞,在每個(gè)夜深人靜的深夜,坐在鏡子前,脫掉男兒裝,換上女人的衣裳,畫眉描唇,涂胭脂水粉,戴上所有漂亮的首飾,耳環(huán),玉鐲,金釵、步搖……越陷越深。
后來某日終于被母親發(fā)現(xiàn),母子倆犬吵一場,他離家出走,在青樓里流連忘返。青樓的姑娘們見他大把大把地?zé)y子,卻只和她們談詩論訶,喝喝茶,說說話,并不做其他,因此都十分敬重他。
那日他包了一艘畫舫,帶著要好的姑娘們?nèi)ビ魏?/p>
在船上他對一個(gè)長得極美的姑娘說:“我很喜歡你這身打扮,不如咱們來換換,你扮成我的樣子,我扮成你的樣子,大家樂樂?”
姑娘們一致拍手說好。
于是就這么換了衣裳,兩人身量相當(dāng),臉盤可巧也有幾分像,梳妝打扮一番后,乍一看,竟有六七分相像。
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像一個(gè)真正的女人一樣,在朗朗白日里,在眾人的注視下穿上女兒裝,他拖著長裙,從畫舫里風(fēng)情萬種地行出來,立在船頭上。這時(shí),一個(gè)戀慕他已久的姑娘貼到他身上來,嬌嗔著訴說對他的仰慕和愛戀,最后問他愿不愿意娶她回家,哪怕做個(gè)小妾。
他淡淡一笑,看著平靜的湖面,道:“我現(xiàn)在跳到湖里去,你要是愿意下來救我,我就娶你。”說完縱身一躍,跳進(jìn)了湖里。
他知道的,那些姑娘都不通水性,連他自己也是如此,他沉到水里的那一刻,心里異常平靜,甚至還有一絲解脫的輕松,他知道自己若不溺水而死,就只能溺死在以后幾十年的痛苦和絕望中,沒有人能夠救他。
沒有人能夠救他,這是他在心里想的最后一句話。
然而,下一刻,一雙手臂卻突然伸過來,撈住他的肩膀,把他拼命地往岸上拖:“莫怕,莫怕,我來救你了。”
他被一個(gè)白面書生救上了岸,那一刻他靠在那個(gè)傻書生的胸口上,第一次感覺到來自男人身上的陌生的溫暖,他想,既然沒死,那這一次一定要為自己好好活一回,
故事講到這里,戛然而止。
瀾川聽得出神,見慕少詞停下,不由得問:“然后呢)。”
“然后?”慕少詞臉上浮出一抹詭秘的笑,“然后,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五)
瀾川第二日早上昏昏沉沉起來時(shí),聽到一個(gè)消息,少夫人突然染了病,少爺帶著少夫人去了城外的一座別苑休養(yǎng)。
瀾川心里隱約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是夜,一個(gè)人悄悄出府,雇了輛馬車連夜奔去了莊上的別苑,誰知,剛一靠近屋舍,便聽一個(gè)凄厲的聲音劃破夜空。
瀾川脊背上直發(fā)寒,聽著聲音似乎有些像是琳瑯的。
再顧不得許多,瀾川直接沖進(jìn)院子里,卻見慕少詞剛好從一間房里走出來。
“瀾川?”慕少詞有些驚訝。
“琳瑯呢?”瀾川一急,上去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問。
“相公,外面是誰在說話?”琳瑯的聲音這時(shí)突然從房間里傳出,瀾川愣了愣,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和出現(xiàn)的不合時(shí)宜。
幸而慕少詞大度,并未計(jì)較。
從別苑回來,眨眼又過了半月有余。
瀾川思來想去,覺得慕少詞對琳瑯很是上心,二人過的亦是幸福圓滿,自己這樣橫插進(jìn)來,實(shí)在沒有理由,壞人姻緣,遲早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于是打算辭去賬房先生的職務(wù),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
意外的是,卻在這時(shí)接到慕少詞的信,邀他去別苑對酌兩杯。
瀾川覺得對慕少詞很有些歉意,去之前,還特特帶去了一壺埋在自家老宅樹下數(shù)年的女兒紅,誰知到達(dá)別苑時(shí),剛從馬車上下來,便瞧見一片汪洋火海。
熊熊烈火如兇殘的饕餮般吞噬著一切,山莊上火光沖天,幾乎染紅了半邊天。
瀾川手上的女兒紅一瞬間“嘭”地掉到地上,他想也沒想猛地沖到里面,漫天火光和滾滾濃煙中,瀾川看到琳瑯被幾個(gè)丫鬟架著胳膊跪倒在地上號啕大哭。
瀾川上去將她扶起,又環(huán)顧四周,問:“少爺呢?
琳瑯趴在他懷里啜泣不止:“他為了救我出來,被困在里面了,房梁著了火砸下來,把他壓在了下面……他……他死了……”
瀾川覺得震驚而訝然,沒料到他對琳瑯竟如此情深義重。
只是……怎么能就這樣突然死了呢?那樣一個(gè)絕世無雙的人,太可惜了。
慕少詞的肉身被大火燒成灰燼,埋在不知哪個(gè)角落里,老夫人聽聞到噩耗,雙眼直勾勾地瞪著半空,最后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昏厥之際,口中還念念有詞:”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是我自作孽,我當(dāng)初不該把你從西麓山上抱下來……”
眾人聽得面色陡變,瀾川也心生疑惑,西麓山,那是制陶瓷的地方啊,傳說中的陶瓷人不就是從那里流傳出來的嗎?慕少詞又怎么會從西麓山來?
然而,還未等眾人把問題弄清楚,慕少詞的三個(gè)叔叔已經(jīng)開始著手接管慕家的產(chǎn)業(yè)和鋪?zhàn)恿恕_€在昏迷的老夫人被送去了一處偏院,原來慕家的所有丫鬟小廝都被遣散。
夜里,瀾川把翌日一早離開要收拾的東西都收拾妥當(dāng)后,坐在桌子前喝茶歇?dú)猓蝗恢g又感覺到那道許久未曾出現(xiàn)的目光再一次從窗外望進(jìn)來。
瀾川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慢慢起身到門口,猛地將門一拉,卻見琳瑯裊娜的身影從窗子邊娉娉婷婷移過來。
瀾川怔住,遲疑得看著琳瑯:“怎么……是你?”
琳瑯微微一笑,看著他,道:“少詞死了,他們要把我送到偏院去,我不想去,你能帶我走嗎?”
(六)
瀾川帶著琳瑯,當(dāng)夜悄悄從慕府離開。兩人回到了瀾川的祖宅里。
祖宅荒廢了許久,打掃打掃,雖破舊,卻也勉強(qiáng)能住。琳瑯挽著瀾川的胳膊,把臉頰貼在他肩膀上,忽然對他道:“瀾川,我們成親好嗎?”
瀾川一時(shí)怔住,囁嚅了好半天,才傻笑著問:“你……你不嫌棄我窮,怕跟著我吃苦嗎?”
琳瑯嗤的一聲笑,纖纖指頭戳了戳他腦袋,親昵地罵道:“傻瓜。”
這樣的琳瑯,讓瀾川剎那間覺得有些恍惚,先前琳瑯性子很冷清,不愛說話,無論面對什么,都是一臉沉靜淡然,如一朵風(fēng)清露愁的水蓮花般,而面前的這個(gè)琳瑯卻端端多出一份嬌俏可愛,讓他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可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畢竟她還是那個(gè)琳瑯,眉眼一絲一毫都沒改變,身材一分一寸都沒增減。
幾日后,兩人終于成親,瀾川買了一雙繡著蓮花瓣的鞋子送給琳瑯,當(dāng)做聘禮。
本來是一件寒酸到難以拿出手的東西,不料琳瑯卻極喜歡,一遍遍摸著鞋子,愛不釋手。
若非洞房花燭,瀾川后來想,或許自己一輩子都還被蒙在鼓里。
——兩人喝交杯酒時(shí),瀾川手上的酒杯不慎掉落地上,琳瑯連忙彎腰去撿,不想一不小心卻讓碎瓷片劃破了手指。瀾川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破碎的瓷片從琳瑯手指上斑駁,破裂,最后簌簌落到地上,化作一團(tuán)黏土。
瀾川猛地記起西麓山的陶瓷人的傳說,嚇得面容失色。不,不,瀾川在心底一遍遍叫囂,這個(gè)女人不是琳瑯,不是琳瑯!琳瑯是個(gè)真正的人,他看她跪過瓷片,看她流過血,那是殷紅的人類的血。
“你……你是陶瓷人,不是琳瑯,琳瑯呢,她哪里去了?”瀾川發(fā)了瘋般驚聲尖叫。
一身大紅嫁衣的女子,站在地上,目光哀傷地將他望著:“我就是琳瑯啊,你告訴我這輩子除了她,你再不會娶其他的人,所以我把自己變成了她。”
“你是……”瀾川驚恐地瞪大眼睛。
女子凄婉一笑:“對,我是慕少詞。”
“還記得那天我給你講的故事嗎?其實(shí),只講了中間的一段。”女子道。
這個(gè)故事須得從十九年前說起。
十九年前,慕府長房少奶奶苦苦求子無果,眼見著丈夫納了小妾,二房三房小叔娶親,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于是假裝懷孕,然后去了西麓山,花了重金請一個(gè)制陶瓷的師傅用青瓷燒制了一個(gè)嬰孩,算準(zhǔn)臨盆之日,讓心腹的丫鬟抱了已成人形的青瓷嬰孩回來。
然而,卻沒想到抱來的嬰孩卻是個(gè)女孩兒,無奈之下,只能將錯(cuò)就錯(cuò)。
這個(gè)青瓷女嬰便是慕家少爺慕少詞,作為慕家名正言順的長房嫡孫,慕少詞十五歲那年如愿所償繼承了慕家的產(chǎn)業(yè)。
中間的故事便如慕少詞自己所講述的一般,從畫舫上跳下,本想自殺,卻被一個(gè)傻書生救了上去。
那個(gè)傻書生,連瀾川自己都忘記了,正是他。
那日他看見秦花樓的畫舫在湖上游,便癡癡傻傻地追著畫舫跑,想著也許再能瞧一眼琳瑯呢。沒想到真的瞧見了,她站在船頭上,衣袂飄飄,仿若仙子臨凡,卻突然就那么張開雙臂,縱身一躍,跳到了湖里面。
瀾川想也沒想,撲通就跳下水,將心愛的姑娘救上了岸,抱在懷里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名字,直到懷里的人開口講話,瀾川這才看清楚,那姑娘并非琳瑯,只是穿了她的衣裳,戴著她的發(fā)飾,妝扮的樣貌和琳瑯有幾分相像而已。
這件事,瀾川把它當(dāng)做自己的一件糗事,很快忘掉,然而,慕少詞卻牢牢地在記在了心底,同時(shí)記住的,還有當(dāng)時(shí)瀾川抱著他,口中一聲聲喚著的琳瑯。
第二日,慕少詞不顧母親的反對,從秦花樓老鴇手里替琳瑯贖了身,三媒六聘,大張旗鼓地把她迎進(jìn)了慕家,做了少奶奶。
——其實(shí)不過是為了引瀾川來。
三個(gè)月后,慕府招賬房先生,瀾川應(yīng)征,順利進(jìn)入了慕家。夜半窗外偷窺的那個(gè)人,不是別人,正是慕少詞。
而瀾川聞到的那股混著黏土的脂粉香,是因?yàn)槟缴僭~當(dāng)日的小拇指受了傷——翌日早晨慕少詞手上綁著一塊紗布底下蓋住的不是血肉,而是黏土。
故事到這里又戛然而止。
瀾川憤怒難抑,沖上去一把揪住慕少詞領(lǐng)口,幾欲瘋癲:“琳瑯昵?你把琳瑯怎么樣了?”
慕少詞臉上浮出一抹詭異的笑:“我殺了她,就是你聽見慘叫聲的那晚,然后剝了她的皮,讓當(dāng)初做我的那個(gè)陶瓷匠把皮粘在了我身上,至于她的人……早就被那場大火燒掉了。”
瀾川整個(gè)人一陣眩暈,頹然坐到地上,最后終于凄厲哀號一聲,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門。
(尾)
瀾川去了當(dāng)初的別苑,一寸地一寸地的尋找,想找到琳瑯的一點(diǎn)遺跡。
從夜里到第二天天明,一雙手在地上刨得滲出血來,最終還是一丁點(diǎn)痕跡都沒找到。
包了一包土從別苑出來,瀾川走到一座破廟里,沉沉地睡了一天。
翌日瀾川抱著那包灰土乘船將要離開臨安城時(shí),在河邊突然聽見有人喊:“跳河了,跳河了!”
瀾川走過去,從人縫里看到一只繡著蓮瓣的繡花鞋。
瀾川蒙了一下,撥開人群,見地上躺著一個(gè)濕漉漉的人,是琳瑯,啊,不,是慕少詞!
慕少詞安靜地躺在地上,腳上的鞋子剩了一只,另一只腳光禿禿的暴露在空氣里。
人群中有人嘖嘖嘆息:“這不是秦花樓的琳瑯姑娘嗎?嘖嘖……可惜了,可惜了……”
瀾川怔怔地看著,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