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成立并出版《國學研究》。2000年,武漢大學專設國學班,希望藉此培養新一代國學大師。北京“安定門國學館”開館以來深受民眾歡迎。中國古詩文經典誦讀工程進展相當順利。類文言文高考作文《赤兔之死》博得喝彩陣陣。2005年9月28日,也即孔子誕辰2556周年紀念日,在曲阜舉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首次官方祭祀大典,前來參加大典的有美國、日本等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參禮團以及曲阜市民等近萬人。由是可見,“國學”越來越熱,換言之:“復古”風潮越來越旺盛了。
每種文化現象的背后,其實都蘊藏著一種文化心理。此種種文化復古現象預示:在現代化程度日漸提高的今天,傳統文化顯示出了越來越強大的親和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前國學熱,并非簡單“復古讀經”,它有著對思想意識、倫理道德、行為準則,以及美學、文學等諸多方面的訴求。
國學,從廣義上看,應該是指中國每一時代文化的主要潮流。正如國學大師錢穆在其《國學概論》里指出:“國學”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他認同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里所述國學的含義,認為國學包括每一代學術思想的主要潮流。推而廣之,從文化的角度看,那么,應該是每一個時代文化思想的主要潮流,如漢之經學、唐代佛學、宋明理學,諸如此類。 從文化知識發展的角度看來,任何知識都有一個草創—發展—成熟—衰落的過程。有人曾提出,知識增長是一種“蠶—繭”模式。所謂“蠶—繭”模式,大意是說,一種理論隨著其發展成熟,它會像蠶吐絲作繭一樣慢慢地把自己封閉起來,構成一個完整的體系。隨著它的進一步發展,又會重復前一個過程,再產籽吐絲又形成一個一個新的繭(理論),以此類推,人類的知識就這樣豐富起來。反推過來,也就是說,不管蠶繭(理論)如何大,如何完備,如何豐富,如果蠶(理論)不能破繭而出,那么,這種理論實際上也就還停留在原來的階段。這種理論其實包含著三個主要觀點:第一,知識具有自足性;第二,知識之間具有延傳性;其三,新知識的產生源自對舊知識體系的突破。這里,用“國學”二字來替換,同樣成立。
正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聞一多所言:“夫文學誠當因時代以變體;且處此二十世紀,文學尤當含有世界底氣味;故進之參借西法以變革詩體者,吾不得不許為卓見。但改來改去,你總是改革,不是摒棄中詩而代以西詩。所以當改者則改之,其當存之中國藝術之特質則不可沒。”無源之水不能長流,無本之木不能長青。文化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層:器物層、制度層和精神層。通常,文化的異變從三者依次漸進。如果將當前的國學熱放到這種語境中來看,它其實也是轉型時期文化轉型中的一種必然現象,轉型時期必然孕育出轉型時期的文化,也即要產生新時代的國學。從1840年以來,中國社會開始步入文化轉型時期,在中國出現了兩次比較大的西學東漸浪潮:一次在“五四”時期,一次在20世紀80年代。由此,在中國學界出現了兩次聲勢浩大的方法和理論熱。但這兩次熱潮的實績,并不如熱情的倡導者所期料的那樣。還可以看到,清代的樸學精神在當代益發被彰顯起來。此種種歷史經歷暗示,在中國產生新國學的過程中,西方文化的援助力量有限。孕育中國本土新文化離不開中國本土傳統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精華的國學,是重要的資源。
如何才能利用傳統國學資源?這是一個值得慎重考慮的問題,中國文化史上不乏經驗教訓。不妨舉一西一中兩個例子:其一是基督教入華。早在三國時代(有確鑿證據的是在唐代),基督教就開始傳入中國,但數百年來,一直香火寂寥。直到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它才開始在神州大地興盛起來。其二是白話文運動。早在晚清,中國的文化人就開始為“我手寫我口”而努力,但進展相當緩慢,遲至1917年新文化運動興起,文言文還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直到1920年以后,文言文才真正無可奈何花落去。扭轉局面的因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關鍵點,二者具有一致性,即官方制度。鴉片戰爭以后,中國與西方列強簽署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這些條約如中英南京條約、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等,都明文規定:西方傳教士在中國有傳教的自由,中國方面有保護教堂的義務。“五四”新文化運動時,胡適、陳獨秀們與林紓、章士釗們爭執得未分勝負。1920年春,教育部一聲令下,從這一年的秋季起,國民學校一二年級的國文教科書均改用白話,反方自動偃旗息鼓。
因此,可以預料的是,只要給一個官方命令,說從某年某月起,四書五經必須進中小學教科書,義務教育就必須開設經學史課程,那么,國學熱就不只是熱,而且很快就會開花結果。但話又說回來,國學熱的熱度是一回事,新的國學范式的建立又是另一回事,二者不能畫等號。
當前還有一種值得特別注意的現象出現,即私塾悄然興起。如果說北京大學創辦《國學研究》、武漢大學專設國學班還只是體制內的復興國學的行為,那么“私塾”的舉措則近乎要沖破體制了。據《東方早報》報道,已悄然在上海開辦近一年的“孟母堂”以私塾教育徹底替代小學教育的實驗性教學方式引發了社會各方強烈爭論。一方面,不少家長主動詢問如何報名;另一方面,教育主管部門對“孟母堂”亮出紅燈。有關部門表示:“如果查實是違規辦學將按規定處理。”“孟母堂”的教學內容大致如下:中文科教習《易經》、《弟子規》、《論語》等古代傳統經典;英文科教習《仲夏夜之夢》、《十四行詩》等文學經典;而數學科則是由外聘老師進行數理讀經教育,內容甚至涉及微積分等高等數學內容。此外,“孟母堂”還外聘教練教習瑜珈和游泳來代替一般小學的體育課。與“孟母堂”相類似,蘇州一家私塾開設了“淑女學堂”。該學堂主要教授彈琴、吟詩、作畫、茶道等,旨在弘揚國學,培養具有獨特文化氣質和典雅行為風范的淑女。武漢開設了首家童學館,館內的小朋友頭戴冠帽、身穿漢服,拜孔子,誦國韻,練“五禽戲”。諸如此類,例子還有很多。
復古的潮流背后,是人們對中國傳統文化或者說中國特色的文化越來越濃厚的興趣。有意思的是,對國學的興趣,民間的呼聲似乎比官方的呼聲更為強烈。誠然,傳統經典文化的大范圍推廣,離不開官方的政策,但良好的群眾基礎無疑為政策的順利實施提供了許多便利。
倉廩實而知禮節,這句話很精辟地指出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關系。也正如馬斯諾的需要層次理論所指出的那樣,人的需要主要包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會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這些需要形成了一個從低級需要向高級需要發展的階梯。當較低層次的需要得到滿足之后,較高層次的需要自然凸現出來。可以看到,在北京、上海等發達城市,人們的文化程度相對要高,文化機構和文化人相對要多,人們的精神生活也相對豐富;而在一些經濟欠發達地區,人們的精神生活相對貧乏,人們對物質利益的追求也相對較多、較迫切。雖然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物質生產和藝術生產具有不平衡性,但不可否認的是,發達的物質生產可以給藝術生產提供更多的便利,尤其是對器物層文化的發展。由于各個地區的經濟的發展總是有一定的差異性,因此,文化也體現出較強的地域色彩。
在倡導現代國學時,地域文化無疑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如湖湘文化一脈,頗具特色,從屈原到王夫之,再到曾國藩、毛澤東,它以其博大精深和源遠流長折服世人,并以此成為世人關注和學習的典型。岳麓書院的香火千年綿延,聚集和吸引著文化精英的到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岳麓山鐘靈毓秀,湘江水蘊珠含慧。人類不斷地創造文明,發展文明,所以人類的文化才越來越豐富。人類文化是世界各個人種、各個民族文化的集合,也是各個區域文化的集合。各區域有各區域的文化特色,由此造成了文化的多元性。中國文化也非憑空而來,而是以各區域文化作為基礎集成各區域文化而成。因此,在討論現代中國的國學時,不能忽視中國各個地區的文化,特別是具有典型意義的地域文化。
對于創造新文化,學衡派有一個不錯的口號,即“倡明國粹,融化新知”。平心而論,這應該是一個較好的途徑。新時代國學的催生,或者說有著時代特色的中國國學的催生,當中包含著“自發”與“自覺”兩種運動。其“自發”運動,如民間興起的“國學熱”;其“自覺”運動,如政府號令教科書中增加傳統典籍的比重,通過基金、課題的形式召集相關專家和學者進行專題研究等。
新時代國學到底是什么樣子,在其范式未出現之前,我們的確很難給其描繪出一個清晰的樣子。可以肯定的是,它與傳統國學有著源流關系,但它不是傳統國學的復制和翻版,它有著創新之處,有著新時代的印痕,也就是說,復興國學并非單純的復古,其中應該有發現、發掘和創造。文化的三個層面中,其變革有漸進程序,也有難易之分。通常,器物層比較容易發生變革,也容易體現和發覺;精神層最為穩固,層次也最深。由此,有識之士、相關機構在倡導當代國學時,不妨依此理順思路,確定步驟。
此外,以傳統國學為資源,創造出新國學,不僅僅指以儒家經典為資源,應該還包含更多的內容。在向國學汲取養料、向傳統文化汲取養料的過程中,可以充分利用電腦、網絡、多媒體等諸多現代化的科技手段,這樣既可提高學習效率,又可賦予傳統文化新的質素。新時代的國學在傳統國學養料的滋潤下,也必將具有越來越豐滿的形象。
文化領域的變革,并不如人類社會的變革,沒有刀光劍影,也看不見硝煙彌漫,或許就在人們未覺之時,就已悄然有了新的內容。時代在不斷地進步,人們的社會生活也在不斷地更新,與此相應,文化的內容也在不斷地更新。在此過程中,各文化機構、眾文化精英應該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