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提到“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是宋代學者羅大經。他在《鶴林玉露》一書中這樣寫道:“趙普再相,人言普山東人,所學者止《論語》……太宗嘗以此論問普。”
由此可見,“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有著特殊的背景,那就是:面對趙普的重返朝廷,其政敵對他的詆毀以及由此引發的皇帝的質疑。趙普的回答巧妙睿智,他并沒有直接否認自己“所學止《論語》”,而是順水推舟地把這個前提假定為真,然后再舉重若輕地將此書一分為二,答曰自己曾經以“半部《論語》”輔宋太祖,日后將以另“半部《論語》”佐宋太宗。一席話將政敵居心叵測的誹謗換成了對《論語》博大精深的贊美,其政治家的素質由此可見一斑。
讀到這里,人們也許會問:是誰竟敢如此膽大包天,公然挑釁備受兩任皇帝敬重的首席宰相趙普呢?翻開《宋史》,我們不難發現,其中一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副宰相盧多遜。
盧多遜出身于名門望族,進士及第。他走的是科舉成才之路,主抓的也是文化、科舉方面的工作。如果單從學問上來講,他當然比趙普高出許多。他不但博學多才,文思敏捷,而且也和趙普一樣長于智謀,精通政治韜略。比如他曾敏銳地覺察到宋太祖征戰之余喜愛讀書,經常手不釋卷,并常常到史館借書,于是他便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每逢皇帝來取書時,不但親自陪同,而且暗自記下書名,然后通宵瀏覽。所以,每逢皇帝引經據典地問及時事,盧多遜總是對答如流,而趙普則每每不及。因此,盧多遜心里十分得意,總想找機會把趙普徹底比下去。
機會終于被他等來了。乾德三年(965)春天的某日,宋太祖因伐蜀一度受阻而心情不爽,便在宦侍的陪同下來到觀文殿散心。在擺滿寶物的雕螭案架上,他發現一面雕龍鐫鳳的精美銅鏡,背面刻著“乾德四年鑄造”的字樣,心中不免疑惑。因為自他改年號“乾德”至今才歷時三年,怎么會出現“乾德四年鑄造”的器物?答案只有一個:歷史上有別的朝代使用過同樣的年號。可他清楚地記得選定此年號時,自己曾慎重地征求過宰相趙普的意見。他說:“乾”即天之意,“德”即美德,用此年號是希望大宋繼“建隆”之后,能夠順天之德,攜天下之大勢,迅速完成統一。當時趙普聽了,連連稱贊此年號起得好,叫起來響亮、大氣,并引用陳子昂的詩說此年號好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用之一定會大吉大利。怎么這才過三年,就出現了這樣的紕漏?宋太祖拿了銅鏡匆匆返回邇英殿,遣太監立即去找趙普前來盤問。
恰逢此時,盧多遜剛剛寫好了一篇誥制,送來讓宋太祖過目。宋太祖便按捺不住,把銅鏡拿出,讓盧多遜識別。盧多遜只看了片刻,就胸有成竹地回答說:“此鏡系前蜀所造,因為前蜀后主王衍使用過此年號。但自他使用此年號起,前后不過六年,前蜀就滅亡了。”宋太祖聽了,臉色驟變。他知道,前蜀滅亡,迄今不過40年的時間。這樣看起來,襲用這個短命王國的年號簡直是晦氣至極。聯想到如今恰恰是攻后蜀受阻,他便料定這與此年號有脫不開的干系。宋太祖越想越氣,等到宦侍報告趙普已到時,他正氣急敗壞地手執狼毫狂寫“宰相誤國”幾個字,看見趙普一臉肅穆地疾步走來,便擲出那面銅鏡讓他解釋。趙普手拿銅鏡翻來覆去地察看,卻不知所以。忍無可忍的宋太祖見狀便站起身來,用飽蘸墨汁的毛筆,涂向趙普蒼白如紙的面龐,而且一邊隨意涂抹,一邊義憤填膺地訓斥:“堂堂宰相,疏于文事,壞我國事,罪當何論?看來做宰相還需要讀書人!”把趙普驚得靈魂出殼,面如土色。
趙普從此失寵,并與盧多遜結為死敵。加上他有收受賄賂的嫌疑,不久就被太祖貶到了河陽,盧多遜取而代之。
對趙普而言,從何處跌倒,就意味著一定會從那里站起。之后的公務之余,他發憤讀書,結交當地的文士名流,聘請國學大師定時為自己講習經義,韜光養晦,以待時機。
開宣九年(976),宋太祖駕崩,弟承兄位的宋太宗備感自己皇位得來之微妙,考慮到可能由此引發的政冶暗流,便把斗爭經驗豐富的趙普重又召回朝廷,任為宰相。“盧多遜不自安”,于是朝廷之上就出現了“普所學止《論語》”的流言蜚語。趙普當然懂得政治勢力的此消彼長,便揪住盧多遜曾經派遣堂吏結交秦王廷美之事大做文章,致使此時對宋太祖勢力極為敏感的宋太宗龍顏大怒,下詔數盧多遜不忠之罪,將其逐出朝廷,永不錄用。
所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語的確曾從趙普的口中說出,但此時的他早已文韜武略,今非昔比,這里有他離世之后宋太宗親筆所書的《神道碑》為證:“(趙普)及至晚歲,酷愛讀書,經史百家常存幾案,強記默識,經目諳心,碩學老儒,宛有不及,既博達于今古,尤雅善于談諧。”從此擲地有聲的語言中不難看出他對兩任皇帝的得力輔佐何止于“半部《淪語》”,簡直是傾盡所有智慧對其平生所學與實踐經驗的融匯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