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舞流云

2010年6月16日上午10時，“郁金香”號豪華游輪拉響汽笛，從秦皇島港國際客運站緩緩向大海深處駛去，目的地是韓國仁川市。

“郁金香”號輪船設施豪華舒適，并有中西韓風味餐廳、電影院、卡拉OK、游戲廳、免費游泳池和洗浴桑拿等休閑場所。游輪甲板上，站滿了眺望大海的旅客。大海一望無際，真如歌所唱：“海藍藍，天藍藍……”海鷗在船舷旁飛翔，浪花在船尾歡騰。

旅客人群中有一群老大媽引起人們的注意。

她們的年齡都五六十歲，皮膚黑里透紅，一看就是勞動婦女。但是她們的精神狀態與一般勞動婦女不一樣，有說有笑，十分開朗，舉手投足間透著一種輕盈，毫無老年婦女的蹣跚。有人問：“你們是從哪兒來，到韓國去干什么？”

她們說：“我們從江蘇徐州來，到韓國去演出。”

出國演出？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來，由中國老齡委與韓國老年文化協會主辦、中國老年報社與韓國仁川省廣域市承辦了 “中韓老年文化交流活動”。旨在通過互派老年文化演出隊，相互切磋，增進了解，推動中韓老年文化交流。這群老大媽是徐礦集團大黃山礦退管處舞蹈隊的成員，是國家老齡委安排她們赴韓國交流演出去的。領隊的是大黃山退管處處長李福金。

中國那么大，國家老齡委怎么就發現了徐礦這幫老大媽呢？

大黃山退管處這群大媽們從2007年開始聚在一起跳舞，跳著跳著便跳出了名堂，在省、市一個勁兒獲獎，名氣越來越大。2009年11月5日，她們一行12人代表江蘇省去上海參加中國第九屆金玉蘭杯國際舞蹈大賽。比賽地點是上海浦東體育館。她們表演的舞蹈叫《扇舞流云》。她們身著鮮艷的民族服裝，手持一米多長的吊尾扇翩翩起舞，時而將扇子高高舉起，時而將扇子左右翻動，整個舞臺時而呈現出行云流水的動感，時而又呈現出火一般的美感，評委和觀眾被這熱烈的氣氛感染了，舞蹈還沒跳完，就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最后捧得金獎和組織獎。拿了國際大賽的金獎，自然就進入了國家老齡委的視野。

很快，大黃山退管處處長李福金收到了國家老齡委的邀請函。

李福金個子不高，臉長得很和善，沒有表情時人們都以為他在笑。他年輕時也是文藝骨干，曾經在局宣傳隊里干過一段時間。后來因文章寫得不錯，調到局辦當秘書。到大黃山退管處當處長之后，對老年文藝工作十分熱心，不但組織活動，還親自執筆為老年文藝演出隊創作了一批曲藝說唱節目。他將邀請函拿在手里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徐礦業余文藝活動紅紅火火60年，去北京南京去全國各地演出的人不少，還沒有人出國演出過。這么好的機會，讓大黃山退管處攤上了，心里能不興奮嗎？擔心的是，不知道集團公司領導同意不同意他們去，即使同意去，退管處是個“清水衙門”，經費也無法解決。

李福金拿著邀請函，去找分管老年工作的集團公司黨委副書記、副總經理李正軍同志。李正軍干脆利落，說：“這是件為徐礦集團爭光的好事，一，同意去。二，特批經費五萬元。”

集團公司領導的態度溫暖了大媽們的心。馬上將自己的《扇舞流云》《踏歌起舞》《故鄉是北京》三個拿手的舞蹈節目從網上傳到國家老齡委審查選擇。國家老齡委敲定了比較能代表中國風格的舞蹈《故鄉是北京》，同時要求再去一個聲樂節目。

確定要去韓國演出之后，大媽們全力以赴，嚴肅認真：“咱得精益求精，提高質量，把中國老年婦女的風采跳出來。”加大了排練時間，早上8：00到中午12：00，下午2：00到6：00，晚上7：00到10：00。比上班還要忙。舞蹈中有幾個跪姿，兩天跪下來，膝蓋全部磨破，戴上護膝練還是疼得咧嘴。一米長的吊尾扇要從開始一直抖到結束，跳一遍要五分鐘，手腕酸膀子疼，回到家連飯碗都不想端。

大媽們在家里是奶奶、是姥姥、是母親、是妻子，是女兒、是兒媳，一家人吃喝拉撒全靠她們主事兒。但她們見縫插針安排好家務，風風火火，沒人請假，沒人遲到。

舞蹈隊隊長賈梅，55歲，退休前是礦幼兒園園長。排練完回到家，丈夫說：“喲，還知回來呀，我以為舞蹈隊管飯呢？”賈梅不搭茬，卷起袖子淘米洗菜做飯干凈麻利快。一連好幾天都這樣。她再回到家，丈夫說：“飯蒸好了，菜也擇好洗凈了，就等你炒了。”賈梅說了一句：“這還差不多。”一頭鉆進廚房，一會兒就飄出菜香味兒了。王銀玲的丈夫患肺癌，原先都是她陪丈夫去醫院化療。排練緊張時，丈夫說：“你去排練吧，少你一個人隊伍就不齊了，我自己上醫院去化療。”王銀玲一邊往排練場走一邊擦眼淚。曹廣劍的丈夫患腿部靜脈曲張，好不容易與醫院約好了準備動手術，又趕上去韓國演出，手術檔期又得往后推。褚玉玲的母親有病住院，要天天為她做飯、送飯，時間實在來不及，為不耽誤排練，她將母親送進了敬老院，花錢請人伺候。劉茂云一天要給老奶奶做三頓飯，她就早上做好中午的飯，中午做好晚上的飯，騰出時間參加排練。張煥云的老婆婆過80大壽，丈夫家十幾口人都趕回老家給老婆婆拜壽，張煥云為了不耽誤演出，給老婆婆寄去一萬塊錢，繼續參加排練。黃巧娟的丈夫在蘇州打工，她去探親。剛去兩天，兩口子正幸福著呢，隊長賈梅給她發了個短信，說舞蹈隊要參加交流演出。黃巧娟愣都沒打，立即買車票返回徐州。孫海婷家庭生活比較緊，退休之后好不容易找了個保潔臨時工，多少掙點兒能補貼家用，為參加演出，把保潔工作給辭了，專心致志參加排練。賈玲有個兩歲的小外孫實在沒地方放，就帶著去排練場，找個小席子鋪在地上讓小外孫自個兒在那兒玩兒。這邊正排著，那邊小外孫叫起來：“外婆，外婆，我要撒尿！”賈玲動作慢一慢，小家伙已把褲子尿濕了。

有些人不理解地說：“這群老娘們兒，為了跳舞連家都不顧了，圖的啥？”大媽們都懶得理會這些。

大媽們生怕有什么變故不能成行到時候難堪，商量好對外封鎖消息，等到走的那天再宣布，給大家一個驚喜。可不知哪兒跑了風，消息捂不往了，大黃山退管處轄區內的老少爺們很快都知道了。

左鄰右舍問她們：“喲，他嬸子，聽說要去韓國演出，代表誰去的啊？”

大媽們頭昂得高高的：“代表誰？代表徐礦，代表中國！”

有的女人忌妒心重：“去韓國有什么了不起，交倆錢跟旅游團就能去。”

一聽這話，大媽們不高興了：“自費也能去韓國旅游這不假，可咱是去演出的，是中韓文化交流的使者，這跟旅游能一樣嗎？”

出國講究形象，得置辦點兒行頭。

大媽們嘻嘻哈哈地坐上16路公交車，從大黃山來到市內。一沒去金鷹，二沒去中央百大，而是跑到蘇魯豫皖交匯地區最大的服飾集散地要武路服裝批發市場轉了半天。挑過來揀過去，最后每人買了一套舒雅佳牌的休閑裝。上身是粉紅色的T恤，下身是黃色休閑褲，外加一雙旅游鞋，每人才花一百多塊錢。

李福金笑著說：“你們這些老娘們兒真會過，要買還不買好一點兒的。”

舞蹈隊隊長賈梅說：“雖說集團公司領導給咱批了經費，也得精打細算。別看咱這身兒花錢不多，色彩搭配很協調，往身上一穿，可顯年輕了，效果好得很！”

6月13日，大黃山退管會舞蹈隊出發了。大媽們一律穿著新買的服裝，拽著去上海參加舞蹈大賽時配備的拉桿箱，還真是那么回事兒。

大媽們先乘動車來到海濱城市秦皇島，住進徐礦集團駐秦皇島銷售辦事處。

辦事處的老朱，原來是新河礦的工會副主席，非常熱心職工文體活動。一聽說大媽們是去韓國演出的，興奮得大聲說：“你們這幫子老娘兒們真可以啊，為徐礦爭了光，我們也感到光榮，得好好地慰勞慰勞你們，預祝你們演出成功。”當天晚上，老朱請她們到沙灘吃海鮮。大媽們出門在外，丈夫、兒子、兒媳婦、女兒、孫子、孫女都不在跟前，沒什么顧忌，放開玩兒吧。十幾個人四斤白酒沒夠喝……

6月17日中午10時多，在大海里航行了24個小時的“郁金香”號，鳴著汽笛進入了韓國仁川市港口。

大媽們一下船，就被熱情的韓方工作人員接上車去下榻的賓館。

頭回出國的大媽們很激動，一路上都伸著頭透過車窗往外瞅，都說這里環境特別干凈，城市廣場很漂亮。

一進賓館大門，大門口有塊漂亮的圖板。翻譯告訴她們，這是專門歡迎她們的標語。標語是韓文的，大媽們雖然看不懂，心里也高興，找到外國來賓的感覺了。

第一頓飯吃的是西餐，亮閃閃的刀叉在桌子上擺放得整整齊齊。來自礦區的大媽們哪玩兒過這個猴兒，有些犯傻。賓館老板熱情地親自教她們，哪手拿刀，哪手拿叉，怎樣配合。面對西方餐飲文化，大媽們似乎也矜持起來，拿著刀子又拉又鋸，用叉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節奏緩慢而又文雅。一邊吃一邊小聲嘟囔：“我的娘啊，這不拿捏死了，哪跟在家里咬煎餅來得利索。”韓國賓館老板又很鄭重地上了一道有名的韓國泡菜，大媽們興致勃勃地嘗了一口，眉毛都皺到一塊兒了：“哎喲，真酸！還不如咱家捂的鹽豆子好吃。”好在老板聽不懂中國話，仍然微笑著等待她們的贊揚。隊長賈梅過意不去，忙伸出大拇指沖著老板說：“好！很好！”

6月18日，天剛蒙蒙亮。大媽們就起床跑到賓館樓頂的平臺上，又是踢腿又是拔筋地練了起來。盡管演的是成熟節目，也不敢有絲毫的松懈。這可不是在大黃山，萬一演砸了，大家哈哈一笑就完了，這可是在韓國，丟不起那人。

上午10時，大媽們乘車來到仁川市老年活動中心小劇場。

劇場里用中文寫著歡迎標語“熱烈歡迎中國老年文化的使者”，大媽們這回可看懂了。大媽們一走進場，里面坐著的穿著鮮族民族服裝的韓國老人都熱烈鼓掌，表示歡迎。

仁川市政府和老年體協的官員出席交流演出。

演出開始。首先上場的是由劉萍、賈梅、劉茂云三位表演的女聲三重唱中國經典歌劇《江姐》選曲《紅梅贊》。劉萍是舞蹈隊里最年輕的一位，她不是退休人員，是大黃山退管處綜合科科長，負責舞蹈隊的日常管理工作，為了帶好這支隊伍，表演唱、舞蹈所有節目她都親自上，雖說也有四十多歲了，但皮膚白里透紅真看不出年紀來。韓國人也許聽不懂《紅梅贊》的詞兒，但是優美的旋律卻是非常感人的、動聽的，再加上三人又分聲部進行藝術處理，有些專業范兒，獲得了熱烈的掌聲。

接下來由大黃山舞蹈隊表演了舞蹈《故鄉是北京》。京歌《故鄉是北京》由京劇唱段與時尚的通俗唱法糅在一起，別有風味，由李谷一首唱，紅遍中國，傳唱甚廣。大媽們換上滿族服裝，長袍馬褂，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帽，后腦勺還墜著一條長長的辮子，手里拿把折扇，看上去有些京城八旗子弟的味道。她們伴隨著美妙的歌聲翩翩起舞。雖說沒有什么高難度的動作，但舞得整齊、舞得有味，舞出了中國文化的特色，很好地詮釋了《故鄉是北京》的內容和情調。舞蹈語匯是沒有國界的，韓國老人們都能看得懂，一個勁兒鼓掌。

韓國老人們表演的是一個活報劇。講的是一個古老的神話故事，主題思想是關于老年倫理方面的，鞭撻了丑惡，贊美了善良，故事情節雖然不復雜，但人物形象非常生動。表演說的是韓文，中國大媽們聽不懂，一邊聽翻譯，一邊連估帶猜，差不多都看懂了，很受教育。她們以同樣熱烈的掌聲回報韓國老人們。

翻譯向韓國老人們介紹了大黃山老年舞蹈隊的成員和活動情況，韓國人匪夷所思，這些中國大媽們退休前是宿舍服務員、清潔工、電工、門衛、話務員、水質化驗員、幼兒教師、自救器房保管員、會計等。這在韓國都是“平頭百姓”，退了休還能公費出國演出，這樣的事情只有在社會主義中國才能發生。越聽介紹越發敬佩，都豎起了大拇指。

接下來兩國老人都走上舞臺跳起朝鮮舞，進入聯歡階段。中國大媽的舞蹈感覺好得很，根據音樂的節奏，模仿著韓國老人的動作跳得挺起勁的。兩國老人雖然語言不通，但是真誠的微笑和豎起的大拇指照樣將感情交流得淋漓盡致。李福金忙著照相，將這美好的瞬間定格為永恒。

韓國飯店的餐廳都是兩種設施，一種是通常的桌子椅子，吃的西餐或中式自助餐；一種是像日本那樣的榻榻米，吃的是韓國餐。任隨客人挑選。大媽們演出交流圓滿成功，精神上放松，心情非常好，都想嘗嘗韓國餐是個什么味兒。李福金滿足了大家的要求，安排在賓館榻榻米上吃一頓。大媽們脫了鞋進了房間，盤腿往下一坐，美得要命：“這有些拍韓劇的感覺。”服務員恭順地彎著腰將那些小盤子小碗的韓國餐，擺放在每人面前，還挺好看的。大媽們又鬧開了：“咱要換上朝鮮服，不就成了大長今了嗎？”可一吃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涼水泡面條，沒滋沒味難以下咽。飯不對胃口也罷，盤著腿坐不大一會兒就麻了，雖說是跳舞的，畢竟是老胳膊老腿兒，半天也爬不起來。有的干脆蹲在榻榻米上把碗里的東西往嘴里扒拉。

隨后的幾天，韓方安排大媽們參觀了首爾總統府“青瓦臺”、歷史博物館、三八線、上甘嶺、華人街等景區。

出國一趟得買點兒東西帶回去。大媽們都會過，舍不得花錢。在琳瑯滿目的商店里轉過來轉過去，看哪樣都好，就是舍不得掏錢包。最后還是咬牙買了些化妝品，都是帶給閨女、兒媳婦的。平時自己排練演出事情多顧不上家務，多虧閨女、兒媳婦幫襯。這好不容易出回國，還不得買點兒像樣的東西答謝人家。

6月22日，大媽們回到大黃山，回到普通而又平凡的日子里。

2010年年底至2011年初，徐礦集團打了一聲勢浩大的冬季安全保衛戰。集團公司工會為此組織了10支基層礦廠安全小分隊進行徐礦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安全交流演出，三天時間演出27場次，氣氛濃、效果好。其中大黃山退管處舞蹈隊表演的舞蹈《扇舞流云》，是表現突出的優秀節目之一。

接到冬季安全保衛戰交流演出的任務后，大媽們說：“咱雖然退休了，但心里還惦記著井下的弟兄們，安全生產人命關天，咱沒有大的能耐，能跳的跳，能演的演。咱吃的苦再多，畢竟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井下弟兄一旦出了事兒，家里要沒了男人，那娘們孩子的日子可就苦嘍！咱的表演只要能給井下的弟兄們提個醒，不出事，就算是燒高香了。”

2011年1月25日，冬季安全保衛戰交流演出開始。全集團公司10支安全文藝小分隊同時出發，進入各自的演出地點演出，隨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各隊再交叉進入新的演出地點。那幾天，整個徐州礦區走到哪個礦都能聽到安全的歌，看到安全的舞，紅紅火火，氛圍正濃。

大黃山退管處地處徐州的東部，安排的演出地點在徐州西部的礦井。交流演出的那三天正趕上寒流，氣溫在零下七八攝氏度，是徐州歷史上少見的低溫天氣。退管處綜合科科長劉萍對大媽們說：“咱說什么也不能遲到，天那么冷，叫工人等著咱那可不行。”大媽們一大早起來，安排好家務，便冒著嚴寒到處里集中上車。行車一個多小時準時趕到了礦上。她們的演出場地有的在會議室，有的在露天。大媽們的演出服都是貼身的綢褲褂，很單薄。在露天演出時，礦上領導說，你們在演出服里再套上一件毛衣，別凍著了。大媽們說：“謝謝領導的好意，我們演節目是教育大家要一絲不茍抓安全，要是咱演出都不按規矩辦，那成啥了？沒事，咱該怎么穿就怎么穿。”在會議室里演出時，地方比較狹小，有人提出將舞蹈《扇舞流云》的動作改一改，或者時間壓短一些，大媽們不同意，仍然一絲不茍地完成所有的動作。

礦工們見大媽們對安全演出如此執著認真，只有用拼命鼓掌來表達內心的激動。有的年輕人見這些大媽演員比自己的母親年紀還要大，說：“我看到你們的演出就想到俺娘了，請大娘大嬸們盡管放心，我們一定遵章作業，牢記安全。要不然對不起大娘大嬸兒們，也對不對俺娘啊！”

大媽樂得笑容綻開：“孩子，咱替你娘為你高興，真是緣分哪！”

作者檔案

沙 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報告文學集《普羅米修斯的樂園》《完美人生》 。曾有報告文學作品獲陽光文學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現供職于徐礦集團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