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離開的時候,我5歲。那個時候,別的孩子已經可以奔跑、口齒比較清楚,甚至可以上幼兒園了,我卻依然坐在那個四面圍著護欄,底上帶著轱轆的木制搖椅里面咿呀學語。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么,就像當時的我聽不懂別人說什么一樣。
有人捏著我小肉團似的臉頰逗我說:“珠珠,你爸不要你了,他走了。你怎么不哭啊,難怪你爸不要你了,你果然是弱智。”那時的我并不明白什么是弱智,也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是當那個人厭惡地把碰了我鼻涕和口水的手使勁往我身上蹭時,我終于不負他望,開始嚎啕大哭。
這個時候,媽媽從屋里跑了出來,趕跑了那個欺負我的人,然后將我從搖椅里抱出來,把我緊緊摟在懷里。雖然被勒得很疼,可是聞著媽媽身上柔軟香甜的氣息,我停止了哭泣。
“珠珠,別哭了,沒有爸爸,你還有我呢,我不會像他一樣丟下你,會一直在你身邊的,我的珠珠。”
我費勁兒地從她懷里抬起頭仰望著她美麗的臉,不明白為什么我不哭了她卻哭了。
2
在我7歲之前,我始終坐在那個特制的木椅里。媽媽一次次把我抱出來,不厭其煩地教我蹣跚學步,可是我自始至終反應都很遲鈍,剛剛站起來又跌下去,好不容易站穩了,踏出去卻又踩空了,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從未見過媽媽厭煩,哪怕旁人一次又一次哄堂大笑,圍著我像是觀看動物園里的猴子。
花了3年的時間,10歲那年,我終于從木椅里站起來,歪歪倒倒,卻是一步一步堅定地慢慢走了出去。然后母親開始教我寫字,她教我寫的第一個字是“媽”,花了整整3天的時間。當我終于拿著樹枝在沙地里歪歪扭扭寫出那個字的時候,我看見她布滿風霜與滄桑的臉上滿是幸福的微笑。
到了我可以寫出一些簡單的字并且可以正確讀出字音時,她認為我可以去上學了,可跟我同齡的孩子已經上初中了。
那一天,她連夜給我趕做了一個新書包,一針一線縫織的是滿滿的愛,里面裝著嶄新的書本和鉛筆。第二天一早,她領著步履蹣跚的我走到村口的那間小學,別人對我指指點點,好奇得像是第一次看到馬戲團的小丑。
我頓時有些怯懦,忍不住后退了幾步,可是母親第一次強硬地拉住了我,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拉進校長室。那個蓄著長長白胡子的校長,一直緊盯著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的我,然后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母親在激烈地跟他說些什么,直到母親拉著我和她一起下跪,我依舊自顧自地哭得驚天動地。
我開始上學了,每天背著書包去讀書的時候,總有比我小的孩子拿石頭扔我,一邊扔一邊樂不可支地喊:“這么大了走路還像鴨子,嘎嘎嘎,嘎嘎嘎,叫兩聲給我們聽聽。”
我沒理他們,只想學著他們的樣子去撿石頭,可是在我一瘸一拐走過去還沒有拾到那些小石子的時候,便又摔倒了,有些疼,我嘴一撇又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于是,那些小孩子笑得更歡了,紛紛跑過來撕扯我的頭發衣服,企圖讓我哭得更洪亮。
3
那一天我沒有去上學,當母親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那群孩子的圍觀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衣服上全是泥巴,頭發被扯得亂七八糟,滿臉的狼狽。母親看見我,哭了,可是如同以往一樣,一看見她的淚水我就傻呼呼地笑了,笑得比那些圍觀的孩子更歡暢。
從那一天起,她開始每天陪著我上學放學,也是從那一天起,她不再叫我珠珠,而是溫柔地喚我寶貝兒。
我漸漸開始懂事了,也開始學會了對那些罵我是面癱弱智兒的小孩予以反擊,我開始懂得了每一個孩子都是母親眼里的寶貝,我開始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雖然只是簡單的洗碗抹桌。
16歲的那年,我順利地小學畢業了。那一天捧著學校特別頒發的獎狀,母親顯得非常高興,眼睛瞇成一條縫兒。母親說:“寶貝兒,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治好病的。”
那天后沒多久,我家來了個陌生男人,每一天陌生高大的男人提著無數好吃的來我家,親昵地捏著我半邊僵硬而肉鼓鼓的臉頰,然后塞給我一大把我從來沒見過的花花綠綠的糖果。我一邊嚼著香甜的糖果,一邊對他滿身的煙味皺眉。
村子里開始有了傳言,年輕而美麗的獨居女人不甘寂寞,開始傍有錢的男人。于是繼面癱弱智兒的外號之后,我又有了新名字,“狐貍精的女兒”。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些懂事了,能夠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于是我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可是這一次直到天黑,我哭到聲嘶力竭都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她終究沒有來找我,后來把我牽走的是那個高大的男人。
令我預料不到的是,那些小孩子的話竟會一語成讖,媽媽真的丟下我跑了。只是他們說錯了一點,她不是跟著野男人跑的,而是把我丟在“野男人”身邊,一個人跑了。
4
“野男人”對我很好,就算我爸沒有離開也不會那么好。他會給我買新衣服,做好吃的,甚至彎下腰給我洗臉洗腳,可是我不吃他那一套,我把洗腳盆一蹬,就開始扯開嗓門嚎啕大哭,邊哭邊抽泣,我要我媽。
“野男人”告訴我,你媽要攢你的手術費和醫藥費,打工去了。我不明白什么是打工,于是繼續哭,哭得歇斯底里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想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出來,最好能淹死他,這樣他就不能阻止我去找我媽了。
我開始不吃飯,不喝水,甚至不睡覺。于是“野男人”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媽為了你犧牲多少,受了多少白眼,當初你爸想要第二胎,你媽死活不肯,說是要照顧你一輩子,現在還不知道在外面有多苦,你還不吃不喝地給我添麻煩,萬一病了,你想讓你媽急死嗎?”
這番大道理我聽不明白,所以我依舊哭得無法自抑,將盆踢得更遠,水濺了男人一身,他的巴掌揚了起來,我害怕得縮了一下,可是那只手終究沒有落下。最后他不耐煩地對我吼了一句:“你媽會回來的。”
于是我不哭了,抬起哭得通紅的眼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賺夠給你治病的錢就回來了。”
“什么時候賺夠?”
“等你長高點就賺夠了,那個時候你媽媽就會回來了。”
以后的日子整天就在這些反復的追問里度過,我每天拼命地吃,就害怕自己長不高,媽媽就不回來了。當我長到已經可以夠到放糖的高柜子時,外面的春花開了三次又謝了三次。
媽媽終于回來了,可是當我看見她的時候幾乎已經認不出來了,那個在我記憶里美麗而挺拔的母親,在3年的歲月磨礪里變得又矮又丑,原本挺得筆直的背脊蒼老而佝僂,面容滄桑而布滿皺紋,宛如垂暮老人。
只有那雙溫柔的眼睛,依舊晶亮如天邊閃耀的明星,仿佛她未曾離開過我。她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然后將我死死摟在懷里,開心地嚷:“寶貝兒,我有錢了,你會變得跟正常人一樣,以后就不會有人再笑話你了。”
她緊緊地抱著我,笑著笑著卻突然流下了眼淚,我感覺到有溫暖的液體流進脖子里,一直灼熱到心里。于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在她哭的時候我沒有笑,而是跟著她一起哭了。
肖進摘自《初中生學習·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