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歲
阿金大學畢業差一年就30年了,這年按照慣例女生聚會,席間有人提議:“為50歲干杯!”
這句話讓不少人觸目驚心,50歲的大關撲面而來,她們想起十幾歲的大學歲月,剛興燙發,理發店用個大火鉗子燙得頭發直冒煙,跟著了差不多。進到店里的女人各有各的幸福,出來的卻是只有悲催的羊毛卷子,但是人們樂此不疲,因為“洋氣”。有個女生戀愛了大著膽違背校規去燙了個羊毛卷子回來。
頂了一腦袋小卷毛的女生回到宿舍,大家的評價是“像個老娘們兒!”這就是最高級的羞辱了。老娘們兒是多大呢?大家想了一想說:”50歲。”
現在,她們無一例外都成了老娘們兒,有的身材仍然如楊柳清風,但那張臉,以及臉蛋下的脖子已經是慘不忍睹了,她們即便是運足了丹田之氣挺著胸,直著腰,那后脖頸子也已經無一例外駝了、彎了。胖一點的脖子像金正日一樣鼓起個肉包。穿著再萌,也會讓男生小聲罵:老黃瓜刷綠漆——裝嫩!
她們這一代人還是小蘿莉的時代,也沒有學會賣萌,人人都在學習成為半個革命者加半個革命的小風情,就這樣蹉跎了青春。到女兒成為小蘿莉時,身為母親,有著極為復雜的小心情,愛是不用說的,否則那還叫個人嗎!但是——但是但是,怎么就那么糾結呢!
她們那時候吃一頓飯頂女兒一周的飯量,所以個個嬰兒肥,粗壯的腿,豐滿的胸,渾圓的小胳膊肘子,生機勃勃,斗志昂揚,在操場上跑五圈兒也不喘。晚自習回來宵夜,人人都能吃八兩肥肉餡的餃子?,F在的女兒,誰晚自習還苦讀到半夜,瘦肉的餃子也不吃哇!
那時候也不認為胖是個美,否則也不會嘲笑《摘蘋果的時候》里的600公分——這個概念小蘿莉們哪兒懂!——可怎么就有那么多個胖姑娘呢!
現在,她們更胖了,更要命的是:更年期來了!
早晚
阿金第一次聽到更年期是剛工作時,她住的大院一個大媽從樓上飛身躍下,砸在一樓的雞窩上。那雞窩救了大媽一命,砸了個雞飛蛋打,一樓的人不干,單位給補助了一卷油氈。大媽的男人幫忙重新搭雞窩,有里外間的。
可是,大媽為什么要跳下來呢?因為,更年期來了!
瞧瞧,更年期就這么厲害,能讓個大媽從4樓飛身跳下。當然,大媽在自由落體的過程中,肯定是想明白了一個哲學意義上的問題,活著,還是死去。她后來活得特別積極,戰勝了一切困難,成為大院扭秧歌的領舞者。
所以,不知死,哪知生呢。大媽變得比任何人都更熱愛生命了。
這個結局更加說明更年期可怕,一個意志這么堅強的人都跳過樓。你看,一件事兒反過來說也有反過來說的道理。
后來工作時,阿金她們還做過不少關于更年期的課題,她表現出超常的共情能力,又感性又理性。她還學心理學,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為更年期的降臨做好了一切精神上、思想上的準備。
心理學上說,更年期反應強烈的人,大半是過去壓抑了自己,有情緒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積累的憤怒以及能量在更年期如火山一樣爆發了。她一邊學習一邊觀察,覺得這是條真理,因為女朋友屢試不爽。那些平日里就活成霸王一樣的女人,大半不存在強烈的更年期問題,她們一輩子都折騰別人了,壓根兒沒工夫折騰自己,折騰別人讓她們那么爽,哪里還用得上折騰自己呢!
阿金是個挺有教養的女人,也活得挺明白挺會調適情緒,她有把握自己更不出啥問題。你想想,那么明白,那么有控制力的一個人。
麻煩就出在她的內斂上,她的挫折以及由此而生的攻擊性都是向內的,早晚——早晚!
50歲,更年期迎面而來,那股火,她快摟不住了。
燃燒
先是在某個夜里醒來,身體滾燙,試了試體溫,正常。接連3個晚上,皮膚有讓陽光曬傷之后的灼熱感,這是為什么呢?她突然意識到,難道是燃燒的感覺么?更、年、期——來——了!
“我的大腦被點燃了啦!”她一瞬間就想起了女朋友8年之前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時說過的那句話。
一周后的傍晚,阿金回到家里,南方的臺風正在快速向她住的那座城市移動,幾百里地之外的冷風冷雨在北上的途中推動著一股一股的熱浪,家旁邊的山上起了濕霧,燕子低飛,樹枝在來回擺動,一切都在躁動之中。她不知內心中的一股力量也將如火山般爆發出來。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家的凌亂,接下來是地氣返上來的臭氣,她仔細地用拖把沾上滴露一遍一遍地拖地,但是無論擦上多少遍都無法除去的氣味,讓她突然出離地憤怒!大腦被點燃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她咆哮!摔門!像一個真正的潑婦那樣抄起一個碗砸到地上,在丈夫呆滯的目光中快速換上衣服沖出家門。
雨在這個時候傾盆而下,狂風夾帶著樹枝以及塑料袋、垃圾揚起來,又被雨狠狠地砸下去。
一刻鐘之后,她已經完全的平靜了下來。像落湯雞一樣走在雨里,這時候她開始找地方避雨??粗R路上飛奔而過東竄西跑的人,她的嘴角已經有了笑意,很多人的姿態都讓她有了喜感,她甚至想起一個老笑話,沖一個雨中狂奔的男孩大喊:“跑什么!”那男孩給嚇住了,她接著說:“前面也有雨!”
男孩罵個“三字經”更加快速地消失在雨霧之中。丈夫給她發來短信:回來吧!她快速地回復:就不!
她頭腦中的風暴已經過去了。
而這一切,只是更大的風暴的預演。
密碼
還沒出伏,單位里趕一個項目,她是具體的執行人,上面是干練的總監,她如往日一樣加了一周的班,方案送上去總監并不滿意,返工吧!周五、周六又拼了兩天,終于過關。工作的緊張感持續著,就像上學的時候準備會考,累了都發誓考完睡上幾天,可真考完了卻輕松不下來,亢奮會持續著,并且失去了疲勞感。一個人下意識地去教室,像失去了剎車還在高速運轉一樣。一周之后,才會真正地放松下來。那是年輕的時候。
這一夜她幾乎沒睡,反反復復地起床,喝水,如廁。前半夜還清醒,天快亮時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兒從床上栽下來,讓丈夫一把攬住,她已是汗出如漿不能言語了。
丈夫竄下床就打了120,語無倫次說錯了門牌號,想起來又打過去。放下電話沖到床邊呆坐幾分鐘才想起速效救心丸,又連滾帶爬到柜子前,一把將抽屜拽出來,藥撒了一地,他扒拉出一個寶葫蘆一樣的小瓶,哆哆嗦嗦地數出7粒速效救心丸,想想多還是少呢?顧不上多想塞到阿金嘴里。
這時阿金已經緩過口氣來,使足了勁兒說:“密碼。”
丈夫不明就里,看著她:“啥?”
阿金緩了緩說:“筆?!?/p>
丈夫心想120怎么還不來呀!看阿金十分費力要說話的樣子,忙說:“別說話別說話,車馬上就到啦!”阿金說889988,閉上眼歇了會兒:“建行?!?/p>
丈夫終于明白了這是存折的密碼,眼淚嘩啦一下流了下來,心里慌成了一團,這是要——這是要掛了么!
急救車的笛聲已經到了門口,他沖過去開門,擔架就沖了進來。
心電圖顯示房顫,早搏。在急診室觀察了兩天,又突然好了,結論只有3個字:“更年期?!?/p>
可疑
阿金的更年期開始引起家人的高度重視。兒子給同學打電話會關上屋門,這一舉動十分可疑,阿金甩掉拖鞋輕輕溜到兒子的門口,耳朵貼到門上,里面的聲音說:“我沒辦法呀,我媽更年期啦!受不了刺激呀!”她一急就推開門說:“給誰打的?女同學吧?”兒子吃驚地捂住話筒:“你干嘛呀——媽!你有病吧!”
阿金不由分說搶過手機,那邊一個男生叫著“喂——喂!怎么回事呀?信號不好??!”她聽出是兒子班上的劉大義,馬上把手機還給兒子。
兒子的眼睛里已經有一種叫青春期的東西在閃爍了。阿金快速跑出去關上門。
上下班坐丈夫的車,她發現一遇到女人開車搶行,丈夫立馬就禮讓,別提多紳士。她用刀子一樣的眼神投向丈夫,臉黑得跟鍋底一樣,男人的眼神是躲閃的,理不直氣不壯的樣子。阿金心里一震,馬上掏出筆和本子記人家車牌號,男人不明就里地問干啥呀?她聽出有一絲心虛于是說:“找交警工作的同學查查那車的號,車主是誰。”
男人一腳踩了剎車,同時喊“你沒病吧你!”
阿金立馬瘋了,大叫“別當我沒看見!”男人說你看見什么了?阿金說拋媚眼啊。
“她戴著墨鏡呢。”
阿金:“所以別當我看不見?!蹦腥藦埧诮Y舌,不可理喻。
想了一想又說別鬧了哈,阿金說:你怕什么!沒鬼你怕什么怕!
男人喊,“我他媽都不知她是誰!”阿金用更大的聲音嚷嚷:“那就跟上她,我幫你下車問問,什么玩意兒,不要臉的騷貨!我這就給同學打電話。”
這下子男人慌了,他知道阿金能干出什么,立馬說軟話:“求你啦別鬧了,我帶你買衣服去行嗎?”
“呸!我不要TMD不明不白的衣服!”
這場架能吵上三四十分鐘,直到倆人都遲到。
在阿金眼里,普天下的女人都有可能。誰誰都有,不分老少。
更可怕的是,不分男女。
周日,阿金去燙發,理發師穿著條包緊了腚的褲子,上面是黑絲T恤,一邊剪著阿金的頭發一邊從鏡子里打量著她丈夫,經過丈夫坐著的沙發時,特別地望了他一眼。阿金看在眼里恨到心上,把身上的罩衣隨手一揚,站起來說“走人!不剪啦!
丈夫吃驚地抓起包追了出來,邊走邊喊干嘛呀!
阿金猛地站定了轉過身子,倆眼冒著火星:“你和他眉來眼去干什么?”
丈夫問:“誰?”
“發廊男!”
這時發廊男已經追了出來用很娘的聲音喊:“怎么回事兒呀?還沒給錢呀!”
阿金三步兩步沖到發廊男跟前,用一雙可以噴出火的眼睛盯住了他,大有開揍一場的架勢。發廊男見狀忙擺手說不要啦,錢不要啦!掉腚就往回走,邊走邊說撞鬼啦!
丈夫還在問:“怎么啦?”
女人說出的話讓他立馬錯亂了——“你同性戀?。 ?/p>
他張了幾次嘴巴,也沒說出句話。阿金又拋出一句:“你給我說清楚嘍!”說清楚啥呢!啥也說不清楚呀。
等到阿金那陣鬧騰勁兒過去之后,就又相信了丈夫,這時候男人少不了要問問發廊男的事兒,“阿金,你怎么想的呢?”
阿金說正看著杜拉斯男朋友安德烈的回憶錄,那個安德烈就是個雙性戀,鬧得杜拉斯又得看住男人又得防著女人。
丈夫大叫一聲:“人家那是法國耶!”
這句話說得多沒水平。阿金馬上一個匕首扔過去,“我看你挺想當個法國人耶?!?/p>
沒水平的人暗自叫苦。他私下里找朋友聯系了一個婦科專家,問更年期都得這么鬧么?人家說不一定!他又問得鬧多少年呢?大夫說不一定,鬧一輩子的也有。
丈夫心里叫苦,阿金啥時候能不更了呢。
他不知道,那個更著的人猶如在火上熬著,比他更苦,苦得多。
亂了
更年期伴隨著漫長的長夜,因為失眠。
兒子的鼾聲,丈夫的小呼嚕已經是此起彼伏了,阿金瞪大了眼睛,望著天花板,上面有窗外的路燈穿過梧桐樹照進來的斑斑點點。
只有深刻地經歷過失眠的人才清楚的知道,夜,并不平靜。嬰兒深夜的啼哭,母親困頓中含糊不清的嘟嚕。獨居老人的嗚咽,是壓抑了又壓抑的,所以若隱若現。遠處汽笛的長鳴,因為夜的靜,更加悠遠。夜行貨車的笛聲與火車的笛聲是有區別的,汽車的更加凄清。地下室里的貓,晾臺上經過的老鼠,樓道里不懷好意的腳步,抽水馬桶嘩的放水聲,在夜里驚天動地。
因為失眠所以抑郁,對世界興趣索然。曾經的心動男生無論用什么解數,都不再能喚起一丁點兒的興趣。白天的困,壓倒了一切。隨時隨地的想迷糊一會兒,盼著下班?;丶乙院?,坐沙發上打盹,躺床上精神。
睡飽了的丈夫有時候把她哄高興了,馬上湊過來想趁機爽一下,阿金馬蜂蜇了一樣大叫:“我都這樣了,還想那事兒!”
“你怎么樣啦?” 丈夫問。
“我都快掛了!差點兒?!?/p>
丈夫頓時泄了氣,嘟囔著:“你早著呢!”阿金馬上大叫:“你還盼著不成!”
丈夫坐起來氣急敗壞地說難不成以后再也不做啦!
阿金眼淚立馬掉到床上,”等我好了吧行嗎?別逼我啊?!?/p>
阿金的心是真的亂了,有朋友推薦她讀經心里會平靜下來,她豈有不想平靜的道理,吃了飯就嘟嚕嘟嚕地念,還真管用,脾氣溫和多了。丈夫開玩笑說:“阿金,我看你出家算啦!讓我們爺倆兒過點兒消停的日子吧?!?/p>
阿金的心思馬上回到了凡塵,她笑著說:“讓我給誰騰地兒?。科唬 ?/p>
只要到醫院看更年期,醫生但凡見到阿金身邊精神矍鑠的丈夫,就以為她想整點兒雌激素,讓自己面色紅潤加上身體潤澤,然后家庭和睦。張口第一句一定是還有月信嗎?說這話時眼睛瞄一眼丈夫,好像那月信是她丈夫該來的。阿金壓壓心頭的火說,還有一點兒。
還有一點兒?好吧,我這藥能讓你高興高興。
阿金打量著大夫花白的腦袋瓜子,心里琢磨他們一定沒有經歷過更年期,他們以為在女人這個要命的階段關注的只有那點事兒。
說到更年期言必稱雌激素,就像早年間上大學談到弗洛依德必說力比多一樣,什么女人的焦慮來自被閹割了的痛苦。
割你個頭呀!
無數個介紹膳食的方子,魚龍混雜,相互沖突。單舉一個黃豆,有說是特別好,頭頭是道,阿金家天天早上吃豆漿,用壞了3個豆漿機。到卵巢和乳腺都出了問題,有更聰明的人告訴她:千萬別喝豆漿!轉基因耶!阿金想,怎么把這事兒給忘啦!
該記住的事兒,阿金覺得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經常張開口忘了要說的是什么,人家興趣十足地、充滿友善地看著阿金張開了的嘴巴,鼓勵她說下去,想不起來沒關系,想想再說。
她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噢!大腦一片空白原來是這樣!
至于出了門又返回去驗證關了煤氣、關了空調等等,家里人已經非常好心情的等著她再回來了,否則她會唸叨一路。
人生的一半已經過去了,阿金想。要不要晚上加入到跳紅舞的那幫女人的隊伍中呢?她向丈夫和兒子露出一點兒意思,兒子馬上說:“太早了媽!還不到年齡?!?/p>
晚上她倚在床上問丈夫,那什么時候才好去跳紅舞呢?丈夫煞有介事地想了一想說,退休吧。
阿金聽了把臉扭到一邊,想了一想說:“我前天看見咱們以前的老鄰居阿新,氣色比上班時可好,還有點兒小風情呢,我問她咋整地?她揚著頭說第二春啦!哈哈一笑就跑啦!”
“第二春?”男人眼睛一亮,臉上頓時出現一層壞笑,拿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腰。
“干嘛!”阿金正色說,“就惦記著那點事兒?!?/p>
男人吹了口氣:“我倒是想惦記個房子降價、汽油也跟著降啥啥的,人家也得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