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在無疆界的想象之中

夏季主持：房 偉

嘉賓主持：張艷梅 張麗軍 馬 兵 趙月斌 肖 濤

主持人： 房偉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討論者： 周文 郭帥 于璐

春天慢慢過去，而夏季風漸漸炎熱，我們此次的好小說點評，也有著很多新的亮點，《人民文學》的“越界行動”，的確是當下文學關注的一個亮點，“向著探索和創造的無窮可能性”為我們的作家，提供了新的寫作契機。而此次點評中的一些作品，也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山東的柏祥偉是這幾年文壇的新銳作家，他的寫作，溫潤靈動，有著很強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和對生命內部的悲憫體察；而小說家阿乙的“灰色寫作”，也頗受文壇關注，此次被點評的篇目《閣樓》，也是一部在極限狀態考察人性的短篇力作。

文學：在無疆界的想象之中

周 文

2012年第4期《人民文學》卷首回答了“媒體的朋友們”對其刊登劉慈欣小說的“追問”，認為《人民文學》的“越界”舉動是“向著探索和創造的無窮可能性開放”而無悖于其一貫堅持的“人民大地，文學無疆”的追求。我們再將目光轉向《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十月》……這些和《人民文學》一樣，一向被視為“純文學”陣地的刊物其實都有著內在的默契，它們顯然都不愿被各種規定所束縛，其作品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遠非各種“邊界”所能限定，而其對大眾趣味的迎合和摘取也的確足夠招來各種嚴苛的批評。

《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第一部似乎是寫了一些老掉牙的故事：“諜戰”、妓女、戲子和早已不具暴力美學的日本人、上海黑派，而貫穿其中的是一個叫瑞香的神奇女人……然而，當我們讀完這篇小說，卻會發現，與充斥銀屏的“軍統”“中統”“七十六號”“梅機關”“霞飛路”等已被多番炒作翻新故事不同，這篇名叫《暗香》的小說通過有限的篇幅聚焦一名幾經沉落的弱女子，展現了幾十集諜戰劇的精彩。文字的魅力在于，作者無意突出情節的跌宕起伏，而似乎更著墨在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上，比如小說開頭用大量的篇幅描寫發瘋的瑞香母親帶著孩子四處尋夫和小瑞香被買賣的細節，而對金先生和唐漢庭參與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的重大歷史事件一筆帶過，其中對“平川書院”這個雛妓培訓機構的描寫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功底，“梳攏”“敗毒湯”“大茶壺”等這些專業詞匯的使用在增廣見聞的同時，更帶給讀者一種文學特有的真實——這種“真實”是小說打破一般敘事常理的束縛而創造一種傳奇性敘事的基礎，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瑞香隨金先生一起入京刺殺袁世凱，又被愛好京劇的袁克文所救，接著又淪落為上雅院的高級妓女。等到唐漢庭堅定地娶瑞香為四太太的時候，瑞香已然不再只是一個堅韌的弱女子，而為一股傳奇性的智慧所籠罩，她也正是借此與日本間諜原田健一斗法。如今的諜戰故事已經很難再給讀者帶來太多的驚喜，《暗香》這篇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所虛構的真實，用袁世凱、陳其美、蔣介石這些大人物來襯托小人物，進而揭示所謂諜戰說到底是民間智慧的較量。相比《人民文學》的另類諜戰，《小說月報》2012年第5期惟一的一部長篇《天津大碼頭》則是地地道道的近代傳奇，小說通過虞盧兩家圍繞正呂商行兩代人的財產糾葛全方位的展示近代天津衛的眾生相。從閱讀的輕松度和快感上來說，這兩篇小說的可讀性極強，且在題材內容上與當下社會話題、流行趣味有著高度的一致，而在小說敘事手法、語言等方面又十分善于發揮文字表達的長處，整篇小說充滿張力，因此，可以說，《暗香》和《天津大碼頭》的“媚俗”是成功的。

《琉璃》（《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是一曲“文藝女青年”的悲歌。海棠的文藝范兒是在表姐麗莎的影響下、在老莫西餐廳里培養起來的，隨著表姐的自殺，小說似乎在暗示文藝的瀕危，正如海棠的“撇京”普通話在龍城方言中極為刺耳一樣，在殘酷的現實中，文藝女青年面臨的不僅僅是誘惑和責難。小說似乎在以80后的文學想象虛構當年的知青夢：在朗誦食指的《相信未來》之后，海棠與北京知青劉耘生定下十年之約，在接吻之后海棠居然說出來這樣一句話：“劉耘生，沒有回頭路了，我蓋章了。”隨后自然是分離，海棠不給劉回信，卻一直篤信十年之約，在考上大學之后前去赴約，卻不想劉已隨女友領證考走了……海棠嫁給了醫生崔護，但卻無法忘記劉耘生，在得知劉在深圳之后毅然拋夫南下，一年后崔護亦來到深圳。不惑之年、功成名就的小說人物接著都過上了各自的生活，有著各自的煩惱，但十年之約的兩個人意外相遇了。房地產大亨劉耘生和資深記者海棠的見面讓文藝女青年的舊夢徹底粉碎，大亨和中文系的文藝小三讓海棠徹底心碎……小說在鳥鳴和墓地中收場。人們常說中文系的女生大多都有自己偏執的文藝夢，而是夢總有破碎的那一天。所以，我不敢說《琉璃》多么優秀，但我敢說這一定是一篇共鳴同感度頗高的小說。

如果文學取悅大眾僅僅停留在歷史的虛構中，那么這種媚俗就是徹底的，而如果它能深入社會問題的中心，哪怕揭示的只是一種虛構的真相，其獲得的也將是文學的強力。《地下》（《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就是這樣一篇小說：文化廳官員何良諸奉命協助調查其早年的救命恩人趙集盜竊琥珀銘文一案，可當他所坐的火車被礦區老人們臥軌阻攔時，官員們已然找到處理整個礦區騷亂的借口，而精心虛構的盜竊琥珀銘文一案此時已不再重要。何良諸此時卻有卷入這個事件的危險，作為礦區的孤兒，何良諸父母均死于礦難，和礦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又住進了騷亂的組織者趙集、小勺的旅店。此時，他的救命恩人、一個憨厚的礦區司機、盜竊琥珀銘文的主犯趙集將其騙入礦道再次救了他，救他的理由是“救人就要救到底”這樣“一個礦工的想法！不可思議，萬分真誠！”而當他回到省城要為礦工爭取權益的時候，他再次被“救”，女警官仿佛洞曉一切，對何良諸想做偽證進行勸阻，并最后說“我沒有見過你。”對于此次被“救”，何良諸惟有“閉住眼睛，淚流滿面……”在礦難事故頻繁的當下，小說《地下》在提醒我們過去早已如此的同時，更著力向我們展示礦區、礦工生活的現狀和精神的高尚淳樸，與此相對應的是背后大手的無情和冷酷。《地下》學習“胡爾沁（說唱）”簡潔明快的敘事手法，但卻又想把故事“藏得深”，故而其中有些跳躍較大，但這絲毫不影響其成為一篇具有深刻穿透力的作品。

同樣是對現實生活的深刻反思和批判，《空位》（《人民文學》2012年第4期）較之《地下》要輕松幽默得多，給人一種“含淚的笑”。小說在老蒙、小蒙父子解決單位廁所水道犯堵的尷尬中開始，老蒙這位研究院沒有實權的副院長為在單位工勤打雜的兒子小蒙謀求“空位”（事業單位編制），作為老蒙人生事業上的最后一搏，他為兒子可謂機關算盡，正要得手之際卻不料碰上誓死為女兒謀求空位的韓科長，最終蒙氏父子落空的故事。作為一部濃縮版的現代官場現形記，小說要遠比上述故事梗概精彩得多，讀起來既有“三言二拍”的余味，又恍惚有魯迅式的深刻批判，而論其幽默又仿佛在看豐子愷的幽默漫畫，形象生動活靈活現。如小說追憶老蒙、蒙母當年拆散小蒙和美如一節就是典型的妙筆，小說開頭就已交代老蒙是官場的失敗者，但小說描寫蒙父蒙母調查美如卻完全戲仿組織考察的筆法：“個人自薦和組織推薦，然后是資格審查，述職，民主測評，擬定人選，班子討論，最后才是公示”，最后出身農村“大棉襖臃腫，手握暖瓶，面無表情，腳步匆匆，像提一籃雞蛋趕集的農婦”的美如最終被劃為“敵人”，小蒙被迫“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做了深刻檢討，毅然和美如分手。”此時，我們不難想象，老蒙好比是周進，而小蒙則像是范進，可謀求空位而發瘋的喜劇最終沒有出現，小說到最后似乎并不愿意絕望，小蒙乘人之危和競爭對手女碩士韓曉嫣發生性關系后又被委任為保安隊長，生活仿佛又有了希望……閱讀《空位》最突出也最深刻印象是它對傳統說話、話本敘事藝術的學習和借鑒，作者的古文功底很深，語言出入古今，對古白話和現代漢語駕輕就熟，“好生不解”“討好道”“卻見”“無非是關關睢鳩而已”等等這些古代白話小說的語言恰當地穿插其中，不僅沒有生搬硬套之嫌，更為小說敘事增添一種練達和通透。而正是這種練達和通透使得作者能夠正經而深入的探討小說人物的各種行為甚至想法，能夠站在小說的立場上說話，卻又能夠極盡嘲諷揶揄之能事，小說的故事在合情合理中推進卻又感覺是在看滑稽劇，這種統領全局一字褒貶的敘事非有相當的文字功底不能輕易辦到。

在小說的匠心構思和主題表達上能與《空位》比肩的還有陳應松的《無鼠之家》（《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作為當前的實力派作家，陳應松的“媚俗”更有效率也更懂節制。小說開篇即用傳奇筆法大談野貓湖、“三步倒”，但引出小說主人公“閻六爹”閻國立之后，馬上便欲擒故縱，加上一句“說明”：“不過本人在敘述此故事之前，特聲明內容無涉三步倒，獵奇者請走開。”小說寫了一個公公和兒媳“爬灰”的故事，這個公公就是賣毒鼠藥遠近聞名的“閻六爹”閻國立，而他之所以“爬灰”，乃因他兒子閻孝文從小喝被毒鼠藥污染的水，喪失生育能力，為了傳宗接代，閻國立迷戀上了“爬灰”。然而，污染環境最終沒能得到足夠的回報，兒媳燕桂蘭為了求生，要求閻國立出錢救命，而閻國立無力亦無意如此，結果燕桂蘭吐出實情，家破人亡，閻國立最終死在自己兒子閻孝文的手下。陳應松不愧是老練的作家，他輕松而自然的實現了《地下》的作者想“藏得深”的目的，爬灰、邪教、家破人亡等等這些故事的背后作者要表達的鄉民愚昧、污染環境的主題一直藏而不露，直到最后閻國立死后，我們回味反思時，才發現這就是一個關于“三步倒”的故事！

談到這里，我想說的是，在我所讀到的近期原創小說中，類似《空位》《無鼠之家》這樣的優秀作品不在少數，這些作家誠如2012年第4期《人民文學》卷首所言，都各自嘗試在對當下社會的迎合和干涉中“擴展和豐富偉大的漢語文學傳統”，在表面“媚俗”的姿態下竭力保持文學的強力！從這些并不卷帙浩繁的長篇中篇中，我們既能看到各種文學傳統的影子又能感受到他們對現實的強烈干預，既能體味到其批判的鋒芒，又發現他們似乎是把媚俗的軟刀子……文學的豐富和表達的張力在這里得到完美的體現。

是光，就照進現實

郭 帥

近來所讀的小說，自以為有不少佳作。很多作家在這個需要安靜和涼意的季節，寫出了一些樹陰和風。我所選的都是一些神秘的小說，它們都有小爪子，一下子就能把人抓住，帶往故事的深處。等你醒來，回味一下，卻覺得這神秘并不只是夢幻，它們在現實中有斑駁的倒影。

柏祥偉的中篇小說《仇人》（《山東文學》總第643期）是一部頗有神秘色彩的新鄉土小說，這種“新”一直新到小說中找不到鄉土了，但小說還總像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一般，帶有土坷垃的味道。身為磚工的趙全收到陌生人的“周杰死了”的短信，他回鄉給早年的同桌周杰吊喪，他驚異地發現家鄉的變化之巨大，更驚異地發現早年混蛋現在腰纏萬貫的周杰竟然沒死。趙全無意中再次被周杰設計利用，將當年班主任孫老師的墳頭成功鏟平蓋為度假勝地。正當趙全和孫老師的兒子孫武義憤填膺地想手刃周杰報仇時，周杰竟然莫名其妙地出車禍死了。小說的人物以及所承擔的戲劇性是相當單薄的，敘事的進行也是粗線條的，故事在小說中露出了可疑的面目。這正是柏祥偉的小說特色所在，他完全有能力可以把這個充滿兇殺、懸疑、驚險、婚外戀的小說寫得色香味俱佳，但是他自動將敘述的溫度降了一度，將這種人事滄桑放遠了寫，將熱鬧冷卻了寫，在有意為之的平淡中盛載驚心動魄，在人性與情感的碎裂中擠出溫情，這種駕馭語言的功力不可謂不深厚。

蘇白的《無從抵達》（《山東文學》總第643期）則是一部具有后期印象派繪畫氣質的小說，一瞬間或者一句話就成為一片值得回味的風景。小說的故事框架很簡單，與《周漁的火車》有異曲同工之妙：女主人公宋遠清每月兩次坐高鐵去看望身在蘇州的戀人許亦維，但是在他們身上作者抽去了愛欲與瘋狂，他們見面就認認真真地扮演文學作品中的經典橋段，暫時投入地把自己的故事寄存到別人的故事中，在別處盛開此岸之花。小說最難得的就是寫出了男女之間這樣一種奇異的情感，甜而不蜜，哀而不傷，濃到有愛淡到有怨卻都無跡可尋。通篇敘事散漫優雅，語言清淡，酷似低調的大提琴，營造出動中帶靜的小資氣氛。我認為該小說最吸引人的故事不是男女主人公的愛情，而是宋遠清的兩次火車奇遇。第一次她坐在候車椅上寫火車筆記，但發現沒有帶筆，她轉身就向身邊的陌生小伙子借到了圓珠筆，小伙子等著她寫，宋遠清卻一直寫不完，小伙子說了一句“你慢慢寫”，就轉身離開了。第二次是她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失意的貴婦人，貴婦人救命般地向她傾訴自己的不幸，直到分別的一刻還喋喋不休。這一慢一快兩個故事對宋遠清而言，皆如水月鏡花般不真實。通篇作者就是在醞釀這樣的一個故事尋找模式：這是別人的故事還是自己的故事？高明的作者在小說中把后者隱去了一半，使宋遠清露出半張臉，無疑，這種朦朧感和被朦朧的部分很是迷人。

孫頻的中篇《凌波渡》（《鐘山》2012年第3期）則以開閘泄水的語言激情打造了男女之間的一種奇觀。王林，29歲，謝頂，大一男生，他用了十年時間在打工之余年年高考終于考到北大，他深知艱辛開學第一天就早起5點背單詞，但是他對自己的苦難發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傾訴欲，“那么多話憋在身體里不變成結石才怪”，可是慢慢他便失去了聽眾。這時一個叫陳芬園的女生出現了，她，原為小學老師，不甘平庸，瘋狂學習，一年頂一萬年，終于考上。他們彼此引對方為知己，在你來我往的傾訴中如膠似漆。但是，他們之間沒有產生愛情的萌芽。王林愛著陳芬園。但陳芬園只是一味想彌補失去的青春，雖然貧困，卻穿著自制的奇裝異服花枝招展。陳芬園陸續談了幾次戀愛，男友們在看透她的貧窮之后紛紛分手，陳芬園就是不給王林機會，“我就不信這世界上沒有一個能明白我是怎么回事的男人！”最終陳芬園中途輟學，王林順利畢業去向不明。小說的故事太精彩了，以一種第三者的全知視角進行描述性的敘事，男女主人公在這種審視之下的丑態暴露無遺，使讀者不得不做著時時忍著爆笑的努力。王林與陳芬園確實是一類人，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考大學的艱辛，不約而同地流著淚對月亮磕頭，他們更是骨子里的同一型號：兩人身上皆有變了形的欲望，王林是尋找聽眾的傾訴欲望，陳芬園是尋找觀眾的展示欲望。這兩種畸形欲望皆源自于所經歷的刻骨的苦難與孤獨，把他們擠壓得太久，只能變形。雖然考上全國一流的學府，但這還無法抵償他們的巨額付出，怎么辦？——無休止地咀嚼自己的苦難——真是悲哀！王林明察秋毫地愛著陳芬園，陳芬園深知，卻從心眼里看不起王林而屢次拒絕，卻又真正離不開他。在陳芬園這里，其實已經發生了一個悖論：看不起王林就是看不起自己、否定自己，因為他們是一類人。所以陳芬園便在這樣一個悖論中顛沛流離，一邊主動拋棄了自信，一邊企圖以找到一個優秀男朋友來強化早已虛無的自信——這明擺著是徒勞的。只能以語言狂歡陳列幾款可笑的悲哀，“認識你自己”，我想正是這部非常優秀的小說所給出的珍貴思考。

孫頻小說中的人物有一種魔性，這在其另一部中篇《骨節》（《江南》2012年第3期）中尤為可見。夏肖丹生來失父，炸油條的生母孔梅告訴她她的父親是一個名門世家的貴族，借以培養她的貴族氣質。果然，夏肖丹上大學后成為寵兒，但她還是因為一束花、一個老款皮包便差點上了有婦之夫的賊船。母親不得不告訴她她其實是一個卑賤的私生女的事實。痛定思痛，她慢慢安定下自己那顆高傲之心，安安心心地結婚過日子，生活平淡如水。終于在上海遇到大學時苦追自己至今單身的尹亮，她想從尹亮這里得到一點浪漫和溫存，但是她還是再次失敗了。孫頻駕馭文體的能力太好了，這樣的故事容量就應該是一部中篇。那種語言，濕乎乎的能擰出水來，感覺的觸角伸向女人的深處又深的地方，把她們集體化的愛情癡狂、虛榮浮華、言不由衷的傲慢都給露了出來。在《骨節》里，孫頻展示的是一個女人的走火入魔然后由魔入圣的過程，完完全全的不可一世，圣徒般地想念愛情，這些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被人玩弄？夏肖丹反復在拆開自己的虛榮之后發現了自己的本質：賤。這種被展示和被接受的殘忍真的很殘忍，但還是要被恪守一生。人之所以富有而空虛，正是因為要得太多追得太猛，一不小心，所擁有和還不曾擁有的變成了負擔，然后老老實實蹲在枯燥的井底看天。孫頻的語言柔軟細膩，很具詩性和靈性，其小說創作與成就真令人期待！

逄春階的《滿河蛙聲》（《時代文學》2012年第5期）是一篇有著柔軟質地的小說。該小說的故事由“我”在車上對諸葛栗冉的講述內容構成，主要是“我”的童年往事，一切與“醉酒”相關；“我”與父親滑稽的冰上醉酒，頗具民俗趣味的女婿醉酒，跟國的獨醉，“我”、跟國、冬暖四哥、唐子的眾人皆醉等。小說以大量的短句配合對萍水相逢者的講述與遙遠童年的零碎追憶，活潑靈動的語言使得敘事節奏變得平快，閱讀感覺舒服。“我”在與諸葛栗冉的獨斷性對話中深深陷入沉思，小說以大量抒情性語句時不時地將這隱現在談話風中的懷舊情緒溫吞吞地表達了出來，使作者臨時性地過了一把精神還鄉的癮。

李兆民的中篇《尋找駱玉明》（《星火》2012年第3期）是一部扎扎實實的現實主義小說，它關注的是一個敏感的社會問題：捐款流到了誰的腰包。“我”被公司派去追查捐款的下落，懷疑村長洛立豐貪污了，因為那個叫駱玉明的孩子不應得到捐款。于是“我”與洛立豐之間展開了半神秘的暗戰，最終還是“我”發現了洛立豐的苦心，無功而返。現在捐款成為一個經常性的事件，那么，我們應該怎樣對待捐款？我們的捐款是否真誠是否有效？洛立豐老村長用一點小聰明為貧困的孩子博取更多一點的捐款，這是不是可以被理解？“我”理解了。那種形式主義的“捐”遠遠實現不了實實的“助”，“捐”與“助”都成為艱難的被阻隔的過程，這是小說給出的現實思考。同時老村長洛立豐的不得已的小聰明，得到“我”的理解之后被強化，這種用意明顯的諷諫性敘事表達的是這樣的一個意思：真愛與真善可以不擇手段。

許仙的《太平寶藏》（《當代小說》2012年第5期）則低開高走式地關注了一個最大的現實問題。小說看似寫尋寶，但卻沒有什么趣味與神奇可言。民工方立夏遭遇車禍斷腿，肇事者逃逸，工友鮑大山細心照顧，把兩人的所有積蓄全部用光。出院后，兩人約定去挖傳說中埋在鮑大山老家的太平寶藏。方立夏懷疑寶藏在懸崖上，于是只身探險，被摔身亡。小說的上部是一則踏踏實實的民工生活錄，作者還在民工悲戚戚的生活中摻上了朦朧溫馨的愛情，下部則搖身一變成了玄乎乎的求寶歷程，而小說所營造的敘述氣氛，慢慢剝離他們身上本已不多的幸福與溫情，遠處不在地暗示出他們瘋狂的可能。民工尋寶，本身是一個頗有意味的事件，然而這寶藏被懷疑藏在無法到達的“百丈崖”上，最終用付出生命的代價依然看不到寶藏的一點影子。小說以這種奇觀化的呈現，展現了一部分民工的生存和精神狀態，生存就是貧窮和苦中作樂，精神狀態就是時時瀕臨窮極生瘋的邊緣。

此外還有一些作品蘸著神秘的色彩畫現實的百態，比如陳宜新的《給大爺出殯》（《時代文學》2012年第5期），給大爺出殯一事成為各色人等冷暖人情的展示場。姚鳳霄的《紅刀子，白刀子》（《山東文學》總第643期），成功刻畫了王大生這樣一個看似瘋狂卻粗中有細的包工頭子形象。潘維建的《老鐘和他的傻女人》（《當代小說》2012年第5期）則以相當樸實的敘事講述了一段相當樸實感人的鄉村愛情，不過這一回是悲劇。

夏日清風中的迷人故事

于 璐

盛夏的氣氛總是讓人躁動不安，人們都渴望持有一份清涼來冷卻自己焦灼的心靈，這個時候不妨靜下心來，在微風徐徐的夏夜，伴著悠悠的燈光和一抹淡淡的月色，讀幾本好書，隨著思緒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徜徉躍動，我們的心靈也逐漸沉靜如水，可以暫時拋卻緊張局勢的生活節奏，慢悠悠地享受這些繽紛的故事，如掬水月在手，是何等愜意。

吳克昌的中篇小說《窯上》（《大家》2012年第2期）帶我們走進了神秘的世外桃源，故事精彩。以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燒陶聞名的窯上村搶了到鄰村去任教的老師為開端，引出了十里八鄉最好的吹鼓手黑皮的父親，也就是他吹著嗩吶將載著新老師的馬車駕進了窯上村。窯上村的當家人虎的父親、受眾人尊重的虎的母親二娘、機靈的黑皮和健壯真誠的虎逐一登場，新老師也在這里受到了深深的愛戴并和村民打成了一片，展現了一幅其樂融融安靜祥和的鄉土風情。然而隨著大躍進運動的到來窯上村的寧靜被打破了，虎的父親被鎮長要求帶頭煉鐵，于是村民把盆盆罐罐都砸凈了以示趕超英美放顆大衛星的決心，然而費勁千辛萬苦筑起的高爐并沒有真正煉出鐵來，反而把全村的菜刀甚至馬蹄鐵都損失了。隨著糧食短缺加劇，村民只好重操舊業，燒陶換糧，然而情況不容樂觀，隨著換回的糧食越來越少很多孩子相繼餓暈，黑皮的父親與虎的父親出于無奈竟搶劫了一艘運糧船，結果被公安機關逮捕。結尾老師要回到城里去了，嗩吶聲再次響起，還是那首《山坡羊》，不過老師知道是黑皮吹的。該小說的語言清閑自然、緩慢流暢，具有一種質樸美，尤其是在表現窯上村民互敬互愛的溫情景致方面，如小說一開始河邊洗濯女子與船工嬉戲的場景就讓人頓感溫馨而美好。另外小說在語言方面非常生動形象，如對新媳婦的描寫“像是被太陽煅紅的一朵云”，將新娘的美艷嬌羞一筆帶出，還有在黑皮的父親搶老師的一段中“清亮的音符從他的指尖流出如滿天飛蛾，金子般的歡樂綠色的河床”，僅一句便將樂手高超的技法淋漓盡致展現在讀者面前。最讓人叫絕的是他對饑餓不堪的黑皮的描寫“他的身子了小小的一堆，更像一張黑包袱皮包著一些零零碎碎的骨頭”，我相信任何一個讀者都會為之動容。一方面如汪曾祺的《受戒》、沈從文的《邊城》，窯上村的風土人情也告別純真美好，讓人眷戀；另一方面盲目的大躍進對淳樸人民帶來的傷害卻值得我們反思。所以我認為該篇小說是民俗風情的清麗與歷史思考的深重感的巧妙結合，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郭雪波的《一個女孩的大雨之夜》（《中國作家》2012年第5期）則為我們展現了文化大革命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發生在一個小姑娘身上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我”是一個去東蘇采訪的編輯，在長途車站碰到一小姑娘向我求助，背上還有一個發高燒的小女孩，我將身上帶的藥無私地送給她們并心疼于如此小的孩子竟沒有大人照看。隨后“我便就近到路旁一戶從城里下放來的人家討水喝，卻驚奇地發現家里只有蜷縮在一起的三個小孩，而且兩個女孩正是白天碰到的，姐姐叫白云，妹妹叫白鴿，惟一的男孩是白鐵。突然得知有人來，姐姐白云警覺地將白鴿藏在院里的枯井中，一切那么敏捷老練讓“我”目瞪口呆。果然來了白云口中的“群專”叔叔郎麻子一伙，并逼問姐姐把鄂德校長家的女孩藏在哪里，白云從容應答與他們機智地周旋完全不像個十歲的孩子。“我”這才從對話中知道白鴿的身世，并暗暗為他們捏了一把汗。被激怒的郎麻子讓手下把白云拖走并對白鐵威逼利誘，少不更事的弟弟在驚嚇中指出了白鴿的下落。事后，憤怒而震驚的白云責令弟弟站在大雨中為自己的背信棄義懺悔，最后姐姐也走進雨中，“姐兒倆愧疚的淚水和狂雨一起飛灑”。該小說線索清晰，即以“我”的所見所聞敘述整個事件，主要通過人物對話和行動來構筑角色，成功地塑造了勇敢機智的白云、機靈的白鐵、病弱的小白鴿與蠻橫殘忍的郎麻子等類人。語言自然流暢、生動質樸，生活化的同時不乏感染力，像“發現他的臉上的麻坑個個又圓又大，個個又是白色點兒，好像黑煎餅上撒了白芝麻粒兒般醒目”，把郎麻子的丑陋嘴臉深深烙在讀者心中。我認為文章最震撼人心之處就是結尾對于暴雨中白云形象的畫面式定格“蒼白的臉卻在電閃中變得鐵藍色，像一塊巖石或鐵的鑄面，而整個人更好似一株根扎在深土里的勁松，紋絲不動，堅挺而犟韌”。小說帶給我們的不僅是歷史思索，更是一種鋼鐵般堅強人格的頌揚和對現代人高尚靈魂的呼喚，試想在安定繁榮的當今社會還有幾個人肯不惜性命為他人挺身而出？想必親兄弟姐妹也未嘗能做到吧。何況我們的孩子。

在回味歷史的同時，不少作家更是選擇關注現實，關注我們身邊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和我們自己。錢玉貴的中篇小說《雁過留聲》（《小說林》２０１２年第3期）講述的是身處底層的幾個青年男女在困頓中掙扎的故事。“我”和燕子同住在城市最貧困最落后的“幸福村”，從小就在破爛、骯臟、狹窄、吵鬧、打斗和永遠沒完沒了的雞毛蒜皮的紛爭中長大，我們把希望寄托在考大學上，而命運的捉弄使品學兼優的燕子三考未中而“我”最終也只是上了一所專科學校，燕子則徹底淪為社會無業人員。畢業后我進了一家小廠當秘書而燕子卻陷入反復的失業與就業當中，面對家庭的重負燕子只能拼命做工，我們的婚事也只好一拖再拖。與此同時“我”的妹妹小霞卻不惜利用自己的年輕貌美得到臺商的青睞而成為一家大酒店的總經理，父母非但沒有質疑女兒的財富來源是否正當，反而把女兒看成村里飛出的“金鳳凰”，貪婪地享受著女兒帶來的物質財富。后來燕子哥騎摩托車把一民工撞傷，巨額的賠償面前燕子幾近絕望，我向小霞借錢替燕子哥還了款，感到蒙受了巨大羞辱的燕子決心連本帶息一分不少地還上，并且發出了“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有尊嚴地活著？為什么我們總是別人可憐和施舍的對象？為什么我們會變得這么可恥？”的怒吼，最終燕子走了，她果然信守承諾一年一萬，但她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小說中的青年男女因為貧賤而喪失尊嚴，命運的無情捉弄和奮斗的連連受挫使他們對于幸福生活的追逐仿佛成了一種奢望，代之以對人生痛徹心扉的叩問和身心的極度扭曲與變態。原來對于很多人來說“有尊嚴地活著”竟是一件如此艱難而遙不可及的事，提示出了可怕而令人窒息的底層現實本質。面對命運的不公和災難的降臨他們選擇了不屈服不放棄，盡管他們的人生看似沒有成功過，但他們從來沒有停止追求尊嚴與幸福的腳步，我想說的是他們是真正的強者，就生活在我們身邊。

阿乙的短篇力作《閣樓》（《當代》2012年第3期）繼續延續了以往小說中“另類的灰”這一基調，以冷漠的筆觸提示了一個女殺人犯的驚天秘密，小說從頭到尾都縈繞著一種神秘的氛圍，吸引讀者一步步發現真相。年輕女子朱丹在臨辦婚宴里突然變了一個人，神情恍惚，婚禮當天更是無休止地哭泣，繼而婚后不肯行房甚至有同房時嘔吐的怪癖，時間一長便招致丈夫與婆家的不滿。隨著孩子的到來，風雨飄搖的家庭似乎終于穩定下來，誰知哺乳期一過，朱丹又呆滯起來并且疑神疑鬼，經常捂著胸口大喘氣，失眠，幻聽樓上有男子腳步聲。心理醫生斷定她是心病，可沒人知道折磨她的人或事到底是什么。一天母親跟蹤女兒到了一個附近的村莊，發現女兒竟叫一對老農民夫婦爸媽。在母親怒不可遏的追問下女兒終于道出原由，原來那是朱丹前男友劉國華的家，母親棒打鴛鴦，朱丹被迫與其分手，在結婚前夕劉國華闖入家中哀求不成并用處死的方式恐嚇朱丹會報復其全家。年邁的母親也因此膽戰心驚幾年后甚至有些瘋傻，一日在閣樓里發現兩只木箱，里面的人骨讓她頓時聯想到女兒，接下來警察的調查更是讓人震驚，原來木箱里是劉國華的尸體，當年朱丹用安眠藥將其昏迷然后用電話線勒死他并肢解藏于箱中塵封在閣樓上。真相大白后丈夫運用一切關系挽救她，然而朱丹還是選擇淡然地走向死亡。值得一提的是，與一般的偵探小說不同，阿乙“偵探”的是人心，其目的不在于展現案件的殘忍而是側重挖掘人物角色的緊張、焦灼、幾近癲狂的精神狀態和心理演變過程，“只見那瘋癲像肥肉，時常勾引著她心甘情愿地走，一不朝前走，便如萬蟻鉆心”，是女主人公恍惚狀態的寫照，“她的腳就像粘著巨大的口香糖，她就像在噩夢里那樣無望地逃跑”，將真相揭開時朱丹內心的巨大恐懼從側面形象刻畫出來。阿乙在該小說中依舊顯示出卡夫卡、昆德拉、卡爾維諾和巴里科的風采，給人一種新奇感和前所未有的體驗，仿佛置身其中享受一段神秘之旅。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