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剛:仁者壽

張培剛先生與湖北息息相關。楚文化留下了屈原的愛國主義情懷，又是辛亥革命的首義之地。這里產生了李先念先生等一批革命家，又出現了聞一多這樣一批血性之人。張先生1913年7月10日出生在湖北紅安縣的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從小參加農業勞動，感受到農民生活和農業的艱辛，決心要為改變農業和農民生活找到一條出路。青少年時代，軍閥混戰，日寇入侵激發了他富國強兵的決心。這些思想影響了他一生的學術道路。

1929年春，張先生插班考入武漢大學文預科一年級下學期班。1930年秋進入武漢大學經濟系。在這一時期他奠定了以后做學問的基礎，尤其是數學和英文。1934年武漢大學畢業后，他進入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院，在著名社會學家陶孟和先生領導下從事農村經濟的調查研究工作。在研究院工作的6年中，張先生走遍河北、浙江、廣西和湖北的鄉村，在掌握豐富第一手資料的基礎上寫成《清苑的農家經濟》《廣西糧食問題》《浙江省食糧之遠銷》等書，并在當時頗有影響的《東方雜志》《獨立評論》《經濟評論》等刊物上發表了有關農村經濟貨幣金融和調查方法的多篇文章。這些研究工作使他形成了通過工業化解決農業問題和實現強國的思路。1940年張先生在昆明通過了清華庚款留學公費考試，于1941年到美國哈佛大學學習。當時的哈佛大學經濟系名師匯聚，盛極一時。蜚聲國際的創新理論之父熊彼特、壟斷競爭理論的創始人張伯侖、農業經濟學的開創者布萊克、美國凱恩斯主義的第一代傳人漢森、研究技術革命史的經濟史學家厄謝爾、以《繁榮與蕭條》一書而名噪天下的哈伯勒，還有以投入-產出法而在以后獲得諾獎的里昂惕夫，云集哈佛。在這些名師的教導之下，張先生開拓了視野，奠定了扎實的經濟學功底。

《農業與工業化》

1945年10月，張先生完成了題為《農業與工業化》的博士論文，并獲取博士學位。1947年該論文獲得1946-1947年度哈佛大學經濟學專業最佳論文獎和威爾士獎，并被列為“哈佛經濟學叢書”第85卷，1949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當時國內報紙以“哈佛論經濟，東方第一人”為題報道了這一消息。這本書1951年被譯為西班牙文在墨西哥出版，1969年又在美國再版。

張先生的《農業與工業化》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學術著作，也是國際上發展經濟學的奠基之作。現在國際學術界公認，發展經濟學的建立有兩個人、兩本著作。一是美國經濟學家納克斯（Ragnar Nurkse)1953年出版的《欠發達國家的資本形成問題》，二是張先生的《農業與工業化》。盡管張先生的著作出版較早，但納克斯的著作影響更大。張五常先生指出“這是不幸的，因為這影響帶來數之不盡的怪誕不經的理論。如果當年經濟學界以張培剛的論文作為發展經濟學的基礎，我們的眼界與思維早就有了長進。”

不過國際經濟學界并沒忘記張先生，80年代中期，當中國學者到美國學習發展經濟學時，美國教授驚訝地說，發展經濟學的奠基人張培剛先生在你們中國，你們跑到美國來做什么？1979年，對發展經濟學做出重要貢獻的美國經濟學家劉易斯和舒爾茨獲得了諾獎，不少國外學者評論，如果張先生在美國沿著他《農業與工業化》的思路研究下去，也許獲獎的就是張先生。

《農業與工業化》一書的中心思想，是落后的農業國如何通過工業化實現經濟起飛，但并不是要犧牲農業實現工業化，而是分析了工業化中工業與農業之間的相互關系。在這本書中張先生提出了一些對發展經濟學有重大貢獻的觀點。其中包括：第一，農業與工業的相互依存關系，以及農業對工業和整個國民經濟的貢獻和基礎作用，農業對糧食、原料、勞動力、市場、資金（包括外匯）的五大貢獻。以后庫茨涅茨在1961年的《經濟增長與農業的貢獻》，印度經濟學家蘇布拉塔·加塔克和肯·英格森特在1984年的《農業與經濟發展》中吸收并發展了張先生的觀點。第二，工業化的定義，強調了工業化不是排斥農業，而是包括農業的現代化與農村的工業化。這一定義受到美籍華人歷史學家楊聯陞和美國經濟學家庫茨涅茲的重視。第三，基礎設施和基礎工業的先行作用。第四，工業化的發動與限制因素，尤其是制度的雙重作用。第五，工業化對農業生產和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影響。第六，利用外資對外貿易與工業化。這些觀點在60年代后受到經濟學家的重視，許多觀點已得到我國改革開放歷程的證明。

不變的仁者之心

獲得博士學位之后，張先生短暫地在紐約和南京工作了幾個月，1946年秋應聘到武漢大學經濟系任教。1948年受聘奔赴聯合國工作，1949年2月辭職，同時也婉言謝絕了哈佛當年的老師布萊克和厄謝爾要他回哈佛任教的邀請，回到武漢大學。

以后張先生又到華中理工學院（現華中科技大學）任教。可惜在當時的形勢下想繼續從事經濟學研究已經不可能了。在以后的二十年中張先生有10年從事基建行政工作，有10年從事政治課教學工作，然后又是“文革”中的磨難。無論在如何惡劣的條件下，張先生關心國家、關心社會的仁愛之心未變，正直、真誠、樂觀的仁者之心未變。

記得有一次，我與張先生相談時，曾問到，他對當年放棄聯合國工作，放棄去哈佛任教的機會后悔不后悔？張先生毫不猶豫地說，一點也不后悔。我們當年出國，不是要追求個人榮華富貴，而是要學好本領回來建設祖國。在美國我個人當然不會有這些苦難，還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研究工作，但這一切對祖國又有什么好處呢？還有一次，我和張先生及其他師長、朋友在華中科技大學校園里散步，我們這些外來者對校園的道路和綠化稱贊不已，張先生笑瞇瞇地說，這些都是在我主持下修建的。從事與經濟學毫無關系的行政工作也如此認真、努力，而且能做得如此好，真讓我們感覺到是金子在哪里都閃光。

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張先生已65歲了，但他仍熱情地投入各種工作。當時中國對國外經濟學完全無知，陳岱孫先生、于光遠先生等組織了“外國經濟學系列”講座。張先生盡管不在北京工作，但積極組織并參與了這一工作，親自擔任主講教師。在中華外國經濟學說研究會的籌備與建立中，張先生也是主要參與者，并擔任了該學會副理事長，實際組織各種活動。1986年，張先生與厲以寧教授合寫的《微觀宏觀經濟學的產生和發展》，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書對當時國內學者和莘莘學子了解西方經濟學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受到廣泛歡迎，成為當時的暢銷書。1997年張先生又在此基礎獨立寫成《微觀經濟學的產生和發展》《宏觀經濟學的產生和發展》，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書一直是我必備的教學參考書。寫這本書時張先生已經是86歲高齡了。

對于改革開放，張先生衷心歡迎，對中國的現實問題亦有許多精辟的看法。他的許多觀點有深厚的理論功底，但又不是照本宣科。記得有一次討論，就提出市場經濟必以私有化為基礎，張先生就說，這一點在理論上的確沒錯，但就中國的國情而言，還是提使用權比所有權更現實一點，并解釋了他過去對田面權（土地使用權）和田底權（土地所有權）的區分。“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與張先生相談，就深有這種感受。

張先生更主要的貢獻是他的教學，他勤奮認真地教學，為歷屆學生稱贊。著名經濟學家董輔礽稱張先生是“我人生中第一位重要導師”。他的許多學生現在已成為社會棟梁，如年輕有為的巴曙松，現任華中科大管理學院院長的徐曉林，發改委國際貿易研究所所長張燕生等等。

我不能算張先生的入門子弟，但深受張先生的恩澤，雖有多年未見面，他的幽默風趣、笑對人生，卻始終讓我難忘。張先生離去了，但他仁者的笑容永遠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