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眼睛

瑞奇·路特瑞爾17歲的時候，在伊利諾伊州被美國陸軍航空兵征招，成為直升機戰斗旅的士兵。窮人家庭出身的瑞奇一次領到那么多的新衣服，非常高興。經過軍事訓練，懷著愛國精神，在他剛剛18歲的時候，被送到了越南戰場，開始了一場“年輕人對年輕人的殘酷廝殺”。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是美國NBC洛杉磯4頻道“Dateline”專題節目播出的一個專題片。

瑞奇在一次正面交戰中，搶先開槍，打死一個敵人。在這個敵人身上，他發現了這張“敵人和敵人的女兒”。敵人穿著綠色軍裝，相貌很清秀，眼睛很有神。敵人身上的這張照片，大小有點像中國大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上海人常說的所謂“咪咪照”。瑞奇一看到這張照片，就被吸引住了，他的命運，注定和這張照片連接在一起，痛苦半生，困惑半生。這張照片，像不解的命運，像不可擺脫的癡迷，套住了瑞奇的一生。

這張小照片，原是黑白的，但照相館上了色，是彩色照片。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目光凝聚，長得很靈秀。父女倆，也許是兄妹倆，瑞奇猜想，因為這個軍人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不像是女孩的父親。但父女倆的兩雙眼睛一樣清亮。在瑞奇看來，這兩雙眼睛，對他凝聚著疑問的光。在瑞奇眼里，他們的眼光，還充滿幽怨，充滿仇恨。這給瑞奇的日日夜夜，帶來了無盡的殺人后的悔恨和痛苦。雖然這以后，瑞奇也端著美式自動步槍，殺死過很多敵人。但從來沒有像這對父女的照片那樣，死死揪著他不放。像神靈，像幽魂，死死盯著他。

盡管瑞奇作為負傷的戰斗英雄，回到美國，立功受獎，還在州政府的老兵部里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自己也與中學的“甜心”結婚，有了兩個女兒，過上了名副其實的中產階級的好日子。但是，那兩雙很秀氣的眼睛，一直讓瑞奇心里忐忑不安，一直讓他感到它們在對他說話：“你為什么要殺我？”“你為什么要殺我的父親？”

那兩雙很清秀的眼睛，一直在對他說話，一雙眼睛被他在戰場上毀滅了，“我不毀滅他，他就要毀滅我”，瑞奇自我安慰。另一雙眼睛還一定活著，瑞奇想。于是瑞奇在不安之中，在日日夜夜的不安之中生活著。這種不安，一天比一天沉重。他自己對人生的幸福和人生的況味感受越是多，不安便越是加重，越是不能忍受。悔恨像鉛，注滿了他的心，痛苦的折磨，像他的影子，走到哪跟到哪。

為了把自己從不安、痛苦中解脫出來，他決定向這兩雙清秀的眼睛告別，他決心終結“這個敵人和這個敵人的女兒”。他寫了一封信，很感人的信，信中深深抱歉，殺死了有一雙明亮眼睛的他，殺死了他和女兒團聚的夢。他把這封信和照片放在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前，覺得輕松了一點。他是把自己三十多年的精神重負放在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前，他放開他們，也希望他們能夠永遠地放開他。

但是，這場為眼睛所困的重病“沒有放開他”。不久，瑞奇身體變壞了，他的母親也開始得病了。瑞奇感到很奇怪，感到很惶惑……

真是命運的安排，一個曾經在越南抬運陣亡官兵尸體的黑人老兵，在祭奠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時，發現了瑞奇留下的這封信和這張照片。頓時，他被這兩雙眼睛震懾住了，吸引住了。他不知道瑞奇住在哪里。他把這張照片和瑞奇的這封信，發表在越戰老兵的回憶錄中。一個州眾議員原來就知道瑞奇的這個故事，看到這本回憶錄，馬上告訴了瑞奇。

那兩雙清秀而滿含幽怨的眼睛又回來了，回到瑞奇的眼前。這次，這個女孩的眼睛看著瑞奇，仿佛在責備他的遺棄。

黑人老兵與瑞奇，兩個老兵也見面了。相見時，抱頭痛哭。

最后，瑞奇·路特瑞爾費盡周折，在越南駐美國大使館的幫助下，找到了那個女孩子——蘭。他飛越太平洋，長途跋涉，帶著鮮花，與蘭見面。他擁抱蘭，蘭擁抱著這個三十多年前殺死自己父親的“敵人”，止不住痛哭。瑞奇也一樣地痛哭。

沉郁蒼涼的音樂配合著節目，屏幕上，白發蒼蒼的“敵人”瑞奇擁抱著已到中年的“小女孩”，兩人痛哭。

看到這里，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劉大偉摘自《深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