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來說,我覺得我爸媽是愛我的。他們當然是愛我的,我想不出他們不愛我的理由,甚至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我只是覺得他們對我的愛虛無縹緲,一旦化為實質了又讓我討厭。他們叫我考公務員,我討厭;他們叫我當老師,我討厭;他們叫我結婚,我討厭;他們小心翼翼地根據他們的生存經驗給我這樣那樣的建議,我討厭。開始是討厭他們的建議,后來是討厭他們說。你們想說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要。
和父母的感情是如此復雜而微妙。要到很大了,真的開始獨立思考了,發現自己和父母是如此不同,各個方面的不同,某些不同如此巨大,無法溝通,無法理解,但是我們有天然的聯系,有不由我意志決定的聯系。我們在一起生活,觀看彼此,互相影響,即使登報說斷絕關系,你如何斷絕你生命中最初的記憶?這個時候我總是很感謝我的父母,起碼他們給我一個健全的雙親家庭,沒有爭吵,清白坦蕩,平凡到我從來不覺得危險。身邊有些單親家庭的朋友羨慕我,有個朋友說:“你不要說你父母沒有錢或者不是官,現在給你換,讓你做富二代、官二代,你換不換?”我想都不想,“不換!”這個朋友性格脾氣很對我胃口,有能力,工作生活看上去都很好,如果不是談起父母的話題,我可能一直不知道她是在單親家庭長大,因此一直對婚姻抱有負面的想法。我無法身處某些境地體會那些感覺,我和朋友的談話結束在我承認自己嚴重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于是重新領悟了這句老話,覺得自己確實“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不知福”尤其體現在聽了一些朋友講小時候被父母打的故事后。我說我記得唯一一次被父母打,是在床單上畫畫。“唯一?”周同學一聽就表示“唯一”這個詞已經是對她最大的刺激。“我小的時候常常被打,怎么個打法?就是拳腳相交往死里打。我真懷疑我是不是他們的女兒。我爸打,我媽不來勸,在旁邊看,然后說不要打臉就可以了。不要打臉就可以了,這是什么話?”我聽周同學講,不由自主露出“天啊”的表情,我確實想象不出父母毆打兒女的畫面,如果說溺愛倒是有很多。我們試圖尋找分析解釋與父母的復雜關系的原因,以前發生過的事,一樁樁都被記起來。兩相比較,我簡直是個蜜罐子里長大的孩子,周同學每說一件她父母怎么怎么對她不好的事,我便想起一件我父母怎么怎么對我好的事。可能吧,所謂幸福不幸福,無非是在比較中。
工作壓力太大,我選擇了人間蒸發一段時間。關手機、斷網線、不見人。這個世界沒有我還是照樣運轉的,我沒有你們也是照樣活的。最后我打開手機,僅僅給父親的手機發了條短信,謊稱手機被盜,如果有聯絡不上無事勿念。在那段我認真思考著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的時間里,唯一讓我心慌的還是父母,我知道他們擔心我是真的擔心,我媽會睡不著,我爸會想買票沖到上海來。其他人和父母比起來,再關心我,如果得不到我的回應大概也就會慢慢消散了吧。真正的關系是這種關系。然后我突然意識到,是啊,我再如何強硬地說,我要說真話,我要做自己,我要超越種種關系的束縛,其實我始終在這里,我是你們的女兒。
我姓孫,很喜歡悟空。今年在一家金店里打造了一只孫悟空頭上金箍造型的尾戒,日日戴在手上。在和朋友的談話中,我把和父母的關系比喻為這只金箍,是一種甜蜜的負擔,還是一種無奈的責任;是一種熱烈的愛,還是一種淡漠的憂傷?對父母,我想不是單純說對他們好一點,什么叫“好一點”?可能,親情比什么都更讓我們看清自己,平時我們卻是忽略的、無感的。幸福是什么?我這種“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了。
劉欣摘自《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