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一個鄉下人

我來到城市已經二十多年，但我固執地認為，自己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

我的鄉下，是一個叫馬耳坡的彈丸之地，我出生在那里。我有一張從不顯影的地圖，它懸掛在一個叫靈魂的心壁上，風吹著，嘩啦啦地響，馬耳坡像一列冒著濃煙的火車開來，奔跑在我的夢境里。聽母親說，我的臍帶是性急的赤腳醫生用一把菜刀割斷的。一把菜刀割斷我與母親子宮的連接，卻沒有割斷我與母親的血脈相連，母親住在我的血液里，而我的故鄉，也同樣住在我的血液里。

前些年，故鄉要在山頂上修建機場，那天突然就起了濃霧，那個叫馬耳坡的山包，在一聲聲巨響中被掀平成一個巨大的沙盤。馬耳坡上的一排排土房，頃刻之間也灰飛煙滅。我和堂叔李永德呆呆地站在沙丘上都流淚了，經歷著這一場內心的戰爭。故鄉，你叫我從今以后怎么來尋找你？堂叔自言自語道，馬耳坡，我在你的山梁上，種了一季一季莊稼，今后我的鋤頭與鐮刀，該朝向哪里揮舞？

后來，我五十多歲的堂叔去了沿海城市打工。我還是常常回到鄉下，以一種憑吊的心情，去尋找故鄉，我的鄉下。馬耳坡上長滿了雜草，在風中起伏成浪，在風中向我呢喃著。馬耳坡上空，一架飛機仿佛就在我頭頂飛過。有一回，我從故鄉機場乘飛機到外地，起飛后便經過馬耳坡的上空，我俯瞰馬耳坡，它是那么瘦小，如攤在大地上的一張薄餅，我突然有一種望見了祖母背影的感覺。

我在城市，喜歡沿著郊外散步，郊外有植物和莊稼，有草葉上的霜。在我的書房，掛著一個鄉下人送我的蓑衣。我在城市，偶爾聽到城市的雞鳴，我就恍惚是住在城市的村莊里。

我在城市，就是一個鄉下人的打扮。我不排斥城市文明，但請允許我保持鄉下人的禮儀。我對鄉下來的鄉親，統統按照輩分來稱呼：侄、叔、爺、奶、姑、嬸、婆。鄉下還有幾個固執的鄉親，取名時，中間的字，皆按照老祖宗早就定下的輩分排下去，一代一代，循環反復。我的堂叔按照輩分為他的孫子取名，但我的堂弟很快為孩子更名。堂弟說：好土氣啊！

我回到鄉下，還是喜歡一戶一戶去拜望這些老輩和小輩們。鄉下人已經很少了，他們一撥一撥去了城里，幾里地常常聽不到人聲，讓我以為是走在夢境里。有一次，我懷著喜悅的心情去看望一頭圈里的豬，那頭皺紋密布的豬睜開瞇瞇眼，像是在對我笑的樣子。

我還喜歡隨便抓起一個沾滿了泥的土豆或者紅薯，聞著那泥土味，心情便柔和溫暖開來。有一次我望著草叢里掛在藤上的一個老南瓜，你看那南瓜憨憨的樣子啊，多像我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門的鄉親，他很少說話，一旦你去了他家，他會拿出最好的飯菜招待你。

這年臘月，在外地打工的堂叔回來了。我和他站在故鄉的山梁上，好久不說話。堂叔咬了咬嘴唇說：侄兒啊，我還是要回來種莊稼。我告訴堂叔，整個村里，不到一百人在種莊稼了。堂叔說：沒事兒，從這個村里出去的人，不就你一人還在寫文章嗎？我種莊稼，你寫文章，叔陪你。

好，叔，你陪我。我就是一個鄉下人。

余娟摘自《蘭州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