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卡山感懷

5月，祖國南疆盛開著美麗的木棉花和紫羅蘭。

5月中旬的一天，我們吉林省軍區赴廣西邊防參觀見學人員一行12人，在茫茫的細雨中，在木棉花和紫羅蘭的注目下，踏上了心儀已久的法卡山。

可能是雨水充足的緣故，可能是陽光濃烈的緣故，那燃燒在枝頭的木棉花，那鋪滿坡地的紫羅蘭顯得格外的茂盛，格外的蔥蘢，格外的嬌艷，格外的矚目，這更使得這座著名的山增添了壯麗迷人的色彩。

法卡山——僅僅聽到這個名字，就會令人怦然心動，就會令人感慨萬千。

法卡山，這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名字，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這是一個震撼心靈的名字，這是一個永垂不朽的名字，因為它承載著那一段極不尋常的歷史，因為它與當年的那場血與火的戰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法卡山，位于祖國南疆第一關——友誼關的西北，廣西壯族自治區寧明縣上石地區邊緣，海拔高500多米，面積1萬多平方米。“其山雖小，名則遠揚?！?/p>

法卡山由三個高地組成，它在當地的方言意思是“天殺雷劈之山”。正是因為有此不吉利的稱呼，老百姓是從來不上此山的。但這座山的戰略地勢和戰術價值卻十分重要，它像釘子一樣緊緊地插在中越邊境的要沖上。

從清末的抗法鎮南關大捷，到上個世紀70年代的抗美援越戰爭，法卡山閃耀著無數中華民族的英雄之星。1981年的法卡山戰斗，我軍在這里曾以犧牲154名年輕生命的代價，收復并堅守著偉大祖國這一神圣的領土。

我是一個軍人，是一個入伍30多年的老兵，但在我的軍旅生涯中，卻沒有經歷過戰爭，這不能不說是一生中最大的遺憾?！败娙耸菫閼馉幎?。”我多么希望有生之年能參加一場戰爭，能為保衛祖國盡一份力量??！

我雖然沒能趕上打仗的機會，但是，在從軍的歲月里，我的視角始終關注著世界上的局部戰爭，特別是與我們中華民族密切相關的戰爭，比如抗美援越戰爭，比如對越自衛還擊作戰，比如珍寶島作戰等等。

法卡山戰斗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廣西邊防部隊繼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作戰后一次規模較大的戰斗，其知名度可以說不亞于1969年的珍寶島戰斗。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歷史畫卷里，將永遠銘記著它那濃重的一筆。

走上法卡山，白紗一樣的雨霧彌漫著，青青的山被染成一片墨綠，染成一幅古樸、深沉、和平的畫，這使我們感受到了一種晶瑩的寧靜，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悲壯的美。

在淋漓的雨中，樹不動，花不動，草不動，似乎這里的大山，這里的云霧，這里的樹木，這里的一切生物，都在正然靜默地向英雄們致哀致敬。從遙遠的天際無聲飄落的綿綿細雨，欲斷還續，像是在低泣，更像是在低語，向我們這些遠方來客訴說著那一個個英勇悲壯的故事……

走上法卡山，雖然炮聲已經遠去，硝煙已經散盡，大地已經復蘇；雖然已不見了當年的戰壕，不見了當年的陣地，戰爭的痕跡只是留在最后的照片中，但這座山依然是當年的磅礴氣勢，依然是當年的雄風英姿，依然是當年的樸素本色，依然是當年熾熱不熄的精神火焰，依然是當年震撼心靈的一片熱土。

走上法卡山，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非常醒目的大標語，上面寫道：“繼承發揚樂于吃苦、甘愿吃虧、勇于獻身的法卡山精神?！痹谶@塊浸染鮮血、高揚旗幟的標語前，我們感到心在劇烈的跳動，血在熱烈的沸騰，深切地感受到那穿越歷史長夜的不滅的精神火焰仍然在燃燒著。

煙雨中的法卡山，訴說不盡當年那場戰爭的凄慘歲月，訴說不盡當年那場戰爭的輝煌歷史，它讓人駐足，讓人仰慕，讓人心生感動，讓人肅然起敬?？粗斈赀@塊戰火硝煙彌漫過的土地，看著烈士鮮血染紅的紫羅蘭和木棉花，仿佛呈現在腦海中的歷史畫卷頓時鮮活起來，仿佛當年那場戰爭的情景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歷史時針撥回到當年那場舉世矚目的戰事。

對越自衛還擊作戰后，越南當局非但沒有接受教訓，反而對我領土的野心更是變本加厲，更加肆無忌憚。他們不斷地猖狂地叫囂說：“只要有木棉花的地方，就該是我們的國土！”對于這滿山遍野到處都開放著木棉花的法卡山來說，自然是其垂涎的地方。于是，伴隨著輿論上的國土之爭燃起了一場血與火的刀對刀槍對槍炮對炮的戰爭。

1980年1月，越軍派出兵力強行地占領了法卡山。他們利用有利地形，不斷地向我國邊境地區開槍開炮，并派遣特工人員滲透、襲擾和破壞我國邊境前沿哨所陣地。

據有關文獻記載，截至1981年4月止，越南軍警特工對我國邊境各種挑釁活動達39起，發射槍彈2300余發。越軍在法卡山地區槍殺我邊民，破壞我民房，使得數以萬計的老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祖國的領土不容占領，祖國的尊嚴不容毀壞！

面對越軍一而再再而三的軍事挑釁活動，我方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決定對法卡山地區的越軍采取軍事行動，恢復我對這座高地的實際控制。

法卡山收復戰自1981年5月5日凌晨開始打響，至6月底結束戰斗，共歷時57天。

這是一次集拔據點、守要點、打反撲、炮戰及反特工襲擾等五種形式于一體的綜合作戰。對面的越軍先后投入步兵1個團另2個營，炮兵6個營另3個連，坦克1個營，工兵2個營，特工2個營，百余門的各種類型火炮。整個戰斗我共打死越軍705人，打傷越軍513人，毀壞敵火炮137門，繳獲一大批步兵武器彈藥和其他作戰物資，以小的代價取得了大的戰果。

在法卡山高地上，這個哨所的干部給我們詳細介紹了當年那場戰斗的經過。

年輕的哨長動情地說：“當年，越軍用坦克、火箭炮、160迫擊炮等，向我法卡山地區傾瀉了2萬多發炮彈，整個陣地翻起了幾尺深的松土，隨便抓起一把土，就能抓到幾塊彈片。我軍參戰部隊英勇頑強，不怕犧牲，死打硬拼，堅決扼守要點，打退了越軍數十次的反撲，拼死守住了這塊陣地。這場戰斗，我軍邊防官兵不怕拋頭顱、灑熱血，打出了國威，打出了軍威，譜寫了一曲氣壯山河的勝利凱歌……”

英雄的事跡深深地打動了我們的心。在煙雨中遐思戰爭往事，我們仿佛被帶進了過去的時光隧道，與往日的戰爭歷史一同前行；耳邊仿佛又聽到了那場戰斗的槍炮聲、廝殺聲、吶喊聲；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個個戰士英勇不屈的身影。

陪同我們參觀的廣西軍區副參謀長楊觀理，當年在廣西軍區司令部作訓處當參謀，他親歷了那場驚心動魄的法卡山戰斗。他如數珍寶地給我們介紹敵人是從哪兒入侵的，我們是從哪兒反擊的；當年那場戰斗是如何如何的艱苦，是如何如何的慘烈……他濃墨重彩地介紹了廣西軍區邊防3師9團2營5連7班在5號陣地的那場激烈的肉搏戰：“當時，雙方士兵是以血肉之軀在這個小小的地方如同野獸般地進行廝殺。浴血奮戰一個多小時，7班10來個人殺死越軍40多人，直到最后全部壯烈犧牲。這些中華民族的好兒男，用鮮血和生命實現了誓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他在講到犧牲的戰友時，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飽含著的熱淚。在當年5號陣地的一處坡地上，楊副參謀長輕輕地點燃了一支香煙，插在了濕潤的泥土上，那是他寄托著對犧牲戰友的深深哀思。此時此刻，所有參觀的人眼睛都是潮濕的。

在法卡山連隊的榮譽室里，我看到了莫金華烈士臨戰前向黨組織寫的請戰書；看到了一等功臣繆猛祥烈士在陣地上寫給父母的書信；看到了王貴烈士犧牲前寫給父母及兄妹的書信；看到了馬有民烈士生前寫的入黨申請書以及最后交給團組織的團費；看到了余錦才烈士被敵人子彈射穿了的染著鮮血的日記本；看到了烈士們與敵搏斗最后留下的布滿血跡和彈孔的軍裝和鋼盔……

在法卡山連隊的榮譽室里，最讓人矚目最讓人震撼的是那些請戰書。我仔細地看了那些請戰書，字跡都十分工整、十分有力，語言都十分懇切、十分堅決，沒有一點修飾，沒有一點矯情，充分體現了黨指揮下的人民軍隊赤誠的愛國之心和報國之心。講解員告訴大家，許多同志當時是咬破手指寫的血書，6連3班副班長萬緬湘在血書中寫道：“生為黨而戰，死與陣地存?！痹趹鸲分?，他為堅守法卡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28年過去了，盡管那些請戰書字跡已經褪色，有的已經模糊不清，但當代中國軍人的愛國情懷則讓人一目了然。

在法卡山連隊的榮譽室里，我感覺到一種心疼，一種鉆心的疼。因為那場戰斗中犧牲的戰友們太年輕，他們最大的不過二十幾歲，最小的只有17歲。十幾歲二十幾歲，正是美好的青春年華，正是上學讀書的大好時光，然而他們卻永遠地長眠在邊陲的僻野他鄉。想到這些英年早逝的官兵，就是鐵打的心也會碎裂。同時我又覺得，雖然他們都很年輕，但他們才是永遠的軍人，他們才是永遠的士兵。其實，他們并沒有遠去，而是鮮活地存在著，在自己的國土上鮮活地存在著，在靜靜地等待著祖國的再一次召喚。

法卡山上的木棉花紅艷奪目，法卡山上的紫羅蘭光彩照人，啊，這些都是因為烈士的鮮血融入了這片土地，都是因為“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在這里，只有在這里，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一種精神，體會到了一種信念，體會到了一種尊嚴，一種催人奮進的激情在心底油然而生。

踏上法卡山，使我對哨所、界碑與邊境線的概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使我對戰爭、和平與祖國的概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特別是對“法卡山精神”有了更深刻更透徹的感悟。當年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的話語時刻回蕩在耳邊：“法卡山廣大指戰員的革命精神，是中國人民的脊梁，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是民族魂。有了這種精神，我們就不被任何人、任何困難所壓倒……”如今，法卡山精神正在激勵著新一代法卡山官兵以苦為樂、無私奉獻的愛國情懷，他們默默無聞地伴隨著英魂守邊關。

在法卡山哨所，我們看到了這里的環境異常艱苦，山上潮濕多霧，房間的墻壁上掛滿了水珠。戰士小張告訴我們，哨所大部分時間都是濕乎乎的，洗完的衣服常常是十天半月的干不了，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關節炎和皮囊炎。夏季里天氣熱的不得了，常常都是三十幾度，毒蛇經常來光顧，蜈蜙爬得滿屋都是，蚊子也特別的多，晚上一開燈便會鋪天蓋地地飛過來，每個人的身上都被叮出幾個紅紅的大包。

戎邊生活的艱苦并不算什么，戰士們最難耐的是寂寞，是枯燥，是孤獨。哨所基本上過著“白天兵看兵，夜晚數星星”的生活。是法卡山精神激勵著他們恪守邊關，是法卡山精神熏陶著他們無私奉獻。面對艱苦的環境和枯燥的生活，哨所官兵們的精神面貌特別好，一個個精神振奮，恪盡職守，樂觀向上地工作生活，披肝瀝膽地堅守在祖國邊防線上。戰士們說：“哨所其實不寂寞，因為我們有無數的英魂相伴?！狈ㄉ绞勘乃枷刖辰纾屛覀兏袆硬灰选?/p>

戰火硝煙已經遠去的法卡山，今天呈現出一派靜謐，只有忙碌的人們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在自己的商埠里忙碌著，寧靜而祥和。和平的生活自然令人欣慰，但須知這是珍愛和平的人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解讀這樣的和平，我們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會有更深刻的感悟，我們每一個當代軍人更深知肩上責任的重大與神圣。那場逝去的硝煙告訴我們，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在歌舞升平中，我們必須牢記曾經喪失的國土，曾經流過的鮮血，否則，類似法卡山的槍炮聲還會重新響起。

瑞士著名的軍事理論家若米尼說過：“一個國家，不管它的政府采取什么形式，為了避免受到子孫的譴責和國家獨立受到威脅起見，提倡尚武精神，尊敬軍事職業，實在是一種明智的政策?！痹诜ㄉ缴现販剡@段話，心中的感悟更是深刻。我想說，我想呼吁，我們每一個軍人，每一個國人，都要時刻牢記這個古訓：“重戰則國安，忘戰則國危?！?/p>

離開法卡山時，忽然風起云散，天放晴了，遠處的輪廓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看到了腳下突現的群峰疊飛，碧水縈回，樹木爭春，閱不盡祖國大好河山青蒼連綿，絢麗多姿。

此時此刻，我不由想起了那首軍人常唱的歌曲《我是一個兵》；不由想起了軍人的使命，軍人的職責，軍人的情懷，軍人的承諾；不由想起了法卡山戰士作的小詩：這就是戰士的追求啊/它總是和陣地的安危相伴/為了人民千秋萬代的幸福/戰士在陣地上澆鑄自己的血汗/護衛著孩子們夜晚睡得香甜/早晨起來，都有蘋果般的笑臉……不由想起了《邊關軍魂》的主題歌：茫茫人海，你不會認識我，我在遙遠的路上風雨兼程……

歲月的甬道從人們的頭頂上悠悠掠過，但精神的豐碑絕不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流失?！耙粋€中國人，應當到井岡山看看”這是1990年9月10日《羊城晚報》刊登該報記者參觀井岡山后所寫的一則新聞的標題。這則新聞標題寫的何等好??！今天我也要模仿著去說：“一個中國人，應當到法卡山看看。”因為在那里，同樣會感受到那種精神的洗禮，那種思想的洗禮，那種靈魂的洗禮，那種情感的洗禮。

我們在法卡山上雖然僅僅停留了一個多小時，但大家都有一種不舍離去的心緒，走出好遠，人們還都深情地回望，回望那座英姿勃勃的高山，回望那山上巋然聳立的邊防哨所，回望那山上盛開的木棉花和紫羅蘭。

再見了，法卡山！

再見了，英雄的山，神圣的山，偉大的山，崇高的山，融入了中華民族血脈的山！

也許是軍人特有的情愫和感懷，走下法卡山，我對這塊土地的認識愈來愈深，虔誠和仰慕也愈來愈深。

我覺得，法卡山，其實不僅僅是一座山，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方位，它更是一種思想的高地，更是一種精神的火焰，更是一種靈魂的高地，更是一種境界的高地。那精忠報國的膽略與情懷，那恪守邊關的忠誠與奉獻，那博大恢宏的圣潔與熱烈，那一往無前的雄心與壯志，重重復復地盤亙于心頭，使人眷戀，使人崇敬，使人瞻仰，使人奮進。

“物質的增長，是可以用數字來計量的，而人的高尚品德的增長，卻是任何數字都無法計量的巨大力量?！痹诜祷氐钠嚿?，我想起了40多年前羅瑞卿將軍說的一段話，這令我思緒萬千，感懷無限。是啊，人民軍隊履行新世紀新時期的新使命，要真正做到“聽黨指揮，服務人民，英勇善戰”，多么的需要弘揚中華民族偉大的精神財富啊，多么的需要珍愛、保持和發揚法卡山這樣熾熱的精神火焰啊！

在祖國的邊疆腹地，只有親身接觸和感受血與火的戰場之后，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什么是軍人的價值，什么是軍人的使命，什么是軍人的責任。從法卡山下來后，幾天來在我心里不斷想到的是哨所、界碑與邊境線，不斷想到的是戰爭、和平與祖國，不斷想到的是軍人的價值、使命、責任和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