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傳席,博士,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特殊貢獻專家,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法國Queens大學教授。曾任美國Kansas大學研究員。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既然畫乃“心印”,那么詩畫的交融,意境的營造便離不開畫家的修養、境界。藝術作品的價值與藝術家的學養、氣度是休戚相關的,真正偉大的藝術作品的創作,要求藝術家具有超越的精神狀態。在中國傳統美學中,如前所論,莊子反復論說的“身與物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與道冥同的境界就正是這樣一種超功利的審美境界,這也是中國藝術家希冀的理想境界。達到這種理想境界離不開主體的自覺追求,老子曾提出“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只有這樣才能“致虛極,守靜篤”(第十六章),“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第二十八章),達到如嬰兒般純真自然,纖塵不染的境界,這也正是審美所具有的重要特征。與之相應,莊子提出“心齋”、“坐忘”:“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當作為觀照主體的人終止了一切判斷,而作為觀照對象的物象終于擺脫其他事物、理論的牽絆,赤裸裸的呈現出來的時候,主、客體也就合而為一了。徐復觀先生說:“以心齋接物,不期然而然地便是對物作美的觀照,而使物成為美的對象。因此,所以心齋之心,即是藝術精神的主體。”“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莊子·大宗師》)通過“心齋”、“坐忘”,忘掉一切現實的功利,忘掉自己的有限存在,才能達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界,才能做到“逍遙游”,才能獲得“天樂”,相應的,才能創作出好的藝術。蘇軾在《送參寥師》一詩中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這表達了蘇軾對造境主體精神境界的要求。心“靜”,則了卻一切外在紛紛擾擾的俗世欲求,心不被外物所累,不沉溺于是非榮辱之中,這樣才能剝去外在的蕪雜,體會到超越的“道”;心“空”,則胸懷坦蕩,無俗物勞神,納萬象于胸懷,達到自由創作的境界。蘇軾的“空”、“靜”的思想,正是道家的“坐忘”與禪宗的“虛空”在審美領域及藝術創作理論上的發展。這種對“空”、“靜”的強調,也就是對“物我兩忘”、“身與物化”的追求。
如果說由“心齋”、“坐忘”而達到“身與物化”與道冥同的精神境界,是莊子“物物而不物于物”(意即狀物不必泥于物)的哲學思想對藝術家修養要求的一方面的話,那么,通過對“技”的習練與把握,從而達到“指與物化”,自由的表達自己的內心,則是對藝術家修養要求的另一方面。藝術是依循規律的活動,藝術家的“緣情言志”最后要用物質材料實現為藝術品,沒有高超的技巧,沒有對物質材料的出色的控制能力,即使有再超遠的精神境界也無法用藝術作品表達出來。謝赫論顧愷之時就說他“跡不逮意”(《古畫品錄》),認為他的繪畫技能表達不了他的繪畫思想。對技巧的掌握也是藝術家不可或缺的。莊子認為通過對“技”的把握可以達到對“道”的感悟,這也正符合藝術創作的規律。“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莊子·達生》)工倕達到如此精純的技藝,隨手一畫就能完全合乎自然界的客觀規律,比依附于外物(規矩)還要高明,這就是“指與物化”的境界。工倕畫圓“不以心稽”,看起來不假思索,于無意中得之,心與物“無涯際”,全然合一,達到了“忘適之適”。這“忘適之適”就是“身與物化”的“自喻適志與”,從而對技巧高度掌握本身就可以得到美的享受。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解牛之后,“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這已不再是簡單的解牛了,由之而達到的乃是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文人畫也不例外,詩境畫境的交融,象外之境的營造離不開對技巧的純熟掌握。范曾先生嘗云:“我自少年懸腕寫字作畫,至今已屆花甲,于線條上所下功夫,可謂數十年霜晨夜雨,焚膏繼晷。因為我深信古往今來凡有大成就的中國畫家,無不在線條上畢力平險,以求徹悟。而藝術上所有悟性的開覺都不可巧取輕得,其間甘苦,可謂刻骨銘心。至不惑之年,心珠豁朗,運斤揮毫,頗覺神助。所謂天人合一,非托空言,‘陰陽之氣,上在天,亦在人’”(《春秋繁露》)。
文人畫家正是在這筆墨中,線條上苦心孤詣,“以求徹悟”,達到那“指與物化”的高明境界,用筆墨去營造那象外之象。在這里,對自然規律性的感悟的審美境界,與對技巧的熟練掌握和對物質材料的出色控制能力而達到的“指與物化”自由表達自己內心的藝術自由創作境界是合而為一的,它們都體現著主觀目的性與客觀規律性的高度統一。這也是藝術創作活動與審美活動的本質特征。文人畫的理論和高超藝術家的創作實踐也毫無例外的體現著這種特征,不過,最具特色的是,由于中國獨特的美學觀念和審美趣味,在千百年文人畫家的創作實踐中,文人畫最終具有強烈的移情性,以詩為魂,直指內心。
畫以詩為魂。
(編輯 劉小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