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邊的村莊
沙河的源頭在那遙遠的大山里,千泉萬溪匯聚成一條大河。水一出山順著地勢七拐八彎細細寬寬,顯出一副婀娜多姿的女兒態,于是又被沿河人稱為女兒河。沙河水清冽甘甜,水下游動的小魚小蝦清晰可見,沿著沙河有無數的村鎮和城市。高莊集村就是傍著沙河的無數村莊之一,隔著河就是有著古老城墻的小縣城。
每年的伏天沿河的孩子們都愛下河戲水摸魚。小孩子們愛扎堆,常常是幾個要好的孩子結伴一起下河。那時鎮上集上割斤豬肉要七八毛錢,可農村人的那點錢,全靠養的那幾只雞呀鴨呀下的蛋換來的,要穿衣,要買點燈的油、炒菜的鹽,還要準備人情的往來,過年過節的花銷。那錢恨不得每分都掰成兩半花,不到過年過節沿河四鄉八村的人有誰家能舍得割塊肉?沙河里的魚蝦和蟹可就是大自然的饋贈,不用要錢。沙河兩岸的孩子們嘴饞時,就愛下河摸幾條魚撈些小蝦回家交給娘,不放油撒點鹽擱在鍋里炕炕,就著饅頭吃,那個香呀,能解掉好幾天的饞勁兒。
已是處暑了,天還依然炎熱,樹上的知了大聲叫著。過了晌午頭,從高莊集村歡蹦亂跳地跑出來三個小孩。兩個男孩在前邊跑著,后邊跟的是個扎倆羊角辮的小女孩。小女孩連聲呼叫著:“志剛哥、建設哥,你們跑慢點,等等我。”兩個小男孩跑跑停停等著小女孩,他們在家里熱得受不了,要到從村邊流過的沙河里去避熱消暑,他們都帶著一個柳枝編的魚簍,想順便摸幾條小魚蝦蟹的回家。
跑在前邊的是村支書的兒子吳建設,相跟著的是村治保主任的兒子余志剛,扎倆羊角辮的女孩叫柳月,是村里柳會計的閨女。他們的父輩常在一起商量村中大事,孩子們隨大人也就走得近。余志剛十歲,年齡最大,吳建設小他一歲,柳月又小吳建設一歲。但精瘦的吳建設的鬼心眼最多,況且他爹又是支書,自然成了三個孩子中拿主意的頭兒。余志剛憨憨實實地好干出力的活,比如偷個瓜摘個果,常常是吳建設看好進出之路,余志剛行動,柳月望風。這不,熱得不耐煩的吳建設又叫上余志剛和柳月一起下河。
沖到河邊的孩子撲通撲通地跳下河,河里激起了一串浪花。一番狗刨戲水逐浪后,吳建設指揮著余志剛和柳月在沙灘上挖出一個坑,水很快就浸滿了坑,那是他們捉到魚后暫時的養魚坑。
捉魚了,余志剛捉得最認真,不時有一條條的魚從他的手里飛向養魚坑,而柳月只能在淺水草叢中捉些小魚。最貪玩的吳建設捉一會兒魚,又玩一陣水,他捉的魚最少。但分魚卻是吳建設最興奮和忙乎的事,他激動地招呼著:“快、快,把魚簍排好,我來分魚。”說著,他把魚簍排成一排,一遞一條地往里放魚。這時的吳建設眼尖手快,往往把大的放進了自己的簍里,次的放進了柳月簍里,而余志剛簍里放進去的多是小雜魚。分到后來柳月看不下去,從自己的魚簍里拿出一兩條大些的魚硬要塞進余志剛的魚簍里,余志剛憨憨地笑了笑推拒道:“大魚小魚都是吃,一個味。”
玩累的他們安靜地坐在河邊的柳樹蔭下,河的對岸是一段老城墻,老城墻圈著的就是縣城,縣城那里有樓房,那里的人吃商品糧,那里的人吃水不用擔,手一擰水就嘩嘩地流出來,那里的人月月有工資,工資可以割肉,不過年過節都能吃肉,那里是一河之隔的高莊集村人向往的好地方。
余志剛折下幾枝柳枝編出個草帽戴在了柳月的頭上,調皮的柳月歪著頭笑問道:“志剛哥,好看嗎?”瞧著綠葉下柳月白里透紅的臉蛋,那秀氣的眼眉、那挺直的鼻梁,余志剛贊道:“柳妹子,你真好看,將來我就娶你做媳婦吧。”
正在看著縣城樓房發呆的吳建設大為不滿,手指著河對岸的縣城,沖著余志剛道:“我爸說我將來要去縣城上班,到時我就娶柳月做媳婦,我們去城里吃商品糧。你看你粗拉拉的,配不上柳妹子啊。”
“我粗拉拉怎么啦,我干農活也能讓柳妹子吃好穿好啊。”余志剛不服氣。
柳月搖晃著羊角辮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突然就笑出了聲:“別爭了,將來我嫁給你們兩個,做你們兩個的媳婦好了。”說著幾步躥到河邊撲通一聲又跳進了河里,吳建設和余志剛也都相跟著跳進了河里。
沙河的水彎彎流淌著,浪拍擊著浪,嘩嘩作響如同伴奏,把孩童的兒語戲言帶向遠方。
好事成雙
七拐八彎的沙河,清凌凌的水細細的浪花,日夜不停地從遙遠處流來又流往遙遠處。人站在岸邊看那水那浪花,好像永遠都是沒有變化,但如果把不盡的浪花放成電影的慢鏡頭去看,那浪花可又是千變萬化,有的浪高有的浪低,有的浪寬有的浪窄,不同的浪花一個推著一個,有時唱出的是歡聲笑語,有時又成了低吟哀嘆。
十幾年歲月過去。那當年戲水的孩童,都已經長大成人。
春天到了,桃花、杏花都爭相開放,那紅的、白的、粉的花,染得沙河兩岸一片絢麗。一大早,高莊集村走出幾個挎著籃子的年輕姑娘,籃子里裝著冬天換下來要洗的衣物。她們向著沙河走去,那寬闊悠長的沙河是沿河各村天然的大洗衣盆,流水漂去衣物上經過一冬積存的臟污,河水依然透明清澈。姑娘家一過十七八心里就事情了,她們憧憬著未來的愛情和幸福,張口閉口說得也多是村里的男孩女孩的青春艷事,誰跟誰又對上眼了。
“桃子,村東頭的二狗看上你了,你看他瞧你那眼神都帶鉤子。”“呸,我才瞧不上他,就他家那幾個吃貨,有多少糧食能夠填滿呀?嫁給他還不得天天跟著喝稀粥。”“嘻嘻,咱桃子眼光高著呢,要找個天天吃白面烙饃的婆家。”“我哪眼光高呀?咱柳月眼光才高呢。你們瞧見沒,那吳建設余志剛可都是圍著柳月轉。”桃子嬉笑著撇撇嘴,眼神斜向了身旁的柳月。“桃子你找打呀?”柳月臉紅紅的嗔怪著,桃子和柳月是閨中好友。桃子瞧著紅了臉的柳月,拍手笑著調侃道:“柳月還害羞呢,咱村那太子吳建設可常說,我和柳月可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柳月氣得杏眼圓睜,出手如閃電在那桃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疼得吸著涼氣的桃子,拿出了籃子里的捶衣棒揮舞著砸向柳月,柳月驚叫著向前竄去。
長大成人的柳月隨了她娘,那腰那眉眼,真的就是高莊集村一朵最美的花。高莊集村眼饞柳月的小伙子多了,但他們只能暗地里眼饞。他們明白自己的家境是配不上村里這個小白天鵝,那個女子是有主的,不是吳建設就是余志剛。他們倆的爹都是村里的干部,而他們仨又是從小的玩伴。
吳建設更是把余志剛視為自己的情敵,他的小心眼在不斷地轉動,想方設法讓柳月心中只有自己。他看著柳月和幾個女孩子上了河邊,就遠遠地跟著也去了河邊,他在一棵柳樹后打量著她們,等待著時機上去搭訕。
時機總是給有準備的人預備的。正在洗衣的柳月突然發出一聲驚叫。吳建設探頭一看,原來是柳月邊洗衣邊與同伴嘻嘻哈哈中分了神,不小心河水沖走了一件衣服。春天的沙河水還是很涼的,瞧著正準備跳水撈衣的柳月,吳建設猛地從樹后竄了出來大叫道:“柳妹子別動,我來。”吳建設緊跑幾步撲通跳下水,撈起衣服返回岸邊時打著寒噤,遞上衣服的雙手簌簌顫動著。柳月雙手接過衣服,瞧著清瘦臉龐的吳建設心中不由一動,建設哥能為自己一件衣服跳水,不知志剛哥能不能做到。旁邊的桃子嬉笑道:“嘻嘻,柳妹子還不快謝謝,瞧你建設哥多么奮不顧身。”柳月被桃子說得臉紅如岸邊的桃花,捶了桃子一拳:“就你多嘴。”轉身看向吳建設,那眼里就流露出一股心疼的眼神,小聲地對著吳建設說:“建設哥快回去換衣服吧,小心凍病了。”“唉,唉。”凍得發抖的吳建設忙點頭,轉身一溜煙地跑回了村,邊跑邊回味著柳月令他心醉的那一瞥,這次跳水真值了。
日頭升到了頭頂,洗完衣服的姑娘們挎著自己的籃子走向了回村的路。村頭路邊的小崗坡上,冒著一縷裊裊的輕煙。走近,姑娘們看到是余志剛正撅著屁股在那吹著一堆秫秸火。桃子上前踢了一腳他撅著的屁股,問:“你在這干啥呢?”扭過臉的余志剛臉熏得黑糊糊的,露出白牙笑道:“天快晌了,烤幾個紅薯慰勞你們。”幾個瘋姑娘“嗷”的一聲沖向前踢散了火,手就伸進余燼中。“別搶、別搶,我算好了一人一個。”柳月還沉醉在撈衣的事中,落在了同伴后頭沒有上去搶。余志剛瞧著柳月眨了下眼,變戲法似的手中就出現了一個烤得流蜜的大紅薯,遞給了柳月,那個紅薯比柳月女伴手中的都大。桃子眼尖狠狠地捶了余志剛一拳,大叫道:“余志剛你就這么偏心。”余志剛臉紅了,囁嚅道:“誰讓你們搶呢,人家柳月多文靜,人家就不搶。”桃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就偏心吧,你不就送個不值錢的烤紅薯,人家吳建設可是大冷的天能跳進河里幫柳月撈衣服。”“就你嘴碎。”柳月的拳頭又擂在了桃子的身上,幾個姑娘嬉笑著纏成一團涌向村里。剩下余志剛呆愣在那里,瞅著遠去的柳月想著自己的心事。
回到家的余志剛向爹娘攤開了自己的心事,村治保主任老余咂著舌說:“柳月是村里的頭號好女子,我看吳支書也中意柳月,柳會計又是個玻璃珠子,肯定往高枝上攀。”志剛娘聞聽不愿意了:“咱兒子咋啦,咱兒子壯壯實實,地里場上的活兒都拿得起放得下,不比支書家的那個豆芽菜強。你不去提親怎么就能斷定柳會計看不上咱兒子。”老余被老婆纏逼得說不上話來,又看著兒子乞求的眼神,一咬牙點頭道:“好,舍出這張老臉,我今晚就去柳會計家。”志剛娘忙打開抽匣拿出幾張票子塞到了丈夫手里:“拿著,買幾包點心扯塊布。”
村道街口有家小賣鋪,是桃子的爹負責的,他是鄉供銷社的代銷員,這鋪里貨品齊全,附近兩三個村的村民都愛上這兒買東西。吃過晚飯點燈前,老余進了小賣鋪。桃子爹正與幾個人大呼小叫地在摸麻將,正是要“挺”的關鍵時刻,他斜眼看見治保主任老余在貨架上挑揀,就沖著里屋喊道:“桃子快出來,給你老余叔拿貨。”桃子笑盈盈地掀開布簾出了里屋,熱情地招呼一聲:“余叔要點啥?”老余點了幾樣點心,笑著說:“閨女,你們女孩家愛穿什么花布,你就瞧著給我扯一塊。”桃子拿出花布放在柜臺上,邊對比著色澤花樣邊問道:“余叔,你家又沒閨女,你扯啥花布?”“唉、唉,還不是為了志剛那傻小子。”
買好東西的老余前腳出門,桃子后腳就跟了出去。桃子瞧著余志剛的爹進了柳會計的家門,桃子上牙咬著下唇,淚珠在眼眶里轉了幾轉沒有掉下來,她心里暗暗罵著余志剛:“這個傻蛋,就那一朵花香嗎?”也不知何時起,桃子暗暗地喜歡上了余志剛,那個壯實的身板,那個憨厚的性格,使人感覺到這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可是余志剛眼里只有柳月,不論她在他面前如何表現,他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她。桃子眼轉了幾圈有了主意,她轉身向村小學走去。
學校老師辦公室里亮著燈,吳老師是吳建設的堂兄,兩人都愛玩,于是小學的辦公室就成了村里年輕人的俱樂部。每到小學生一放學,這里就響起了嘩嘩啦啦的洗牌聲和吆喝聲。吳建設的牌癮尤其大,可以屁股不挪窩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最長的一次竟打到小學生第二天來上課。
桃子進了辦公室就站在了吳建設身后,看著吳建設摸牌出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建設哥,我今晚在俺那鋪里一下子就賣出好幾十塊錢的東西呢。”吳建設兩眼盯在牌上,嘴里“嗯、嗯”地應著:“這下你又可以扣下點零花錢了。”桃子瞟了一眼全神貫注在牌上的吳建設,暗暗咬牙想,我下邊的話不怕你不動心。于是故作輕松地道:“那幾十塊錢的東西全是余志剛的爹買的。你說好笑不,老余叔家沒閨女,老余叔卻要買塊花布做衣裳。我一問才知道,老余叔是給柳月買的。”
吳建設剛摸到一個二筒,那是他的一個暗杠。聽到桃子說到老余叔給柳月買花布,一個激靈把到手的二筒打了出去,下家嘩啦啦推翻牌,高喊:“和了!”點了炮的吳建設站起就走。下家拉住他:“還沒給錢呢。”吳建設匆忙摸出票子扔在桌上就往辦公室外走。下家嘲笑道:“咋,輸一把就尿了,這可不是吳建設呀。”吳建設邊走邊解釋:“有事,有事,下次再玩。”瞧著匆匆離去的吳建設,桃子詭譎地笑了。
吳支書蹲在條凳上叼著旱煙袋瞇縫著眼擰著眉頭,聽著吳建設帶著哭腔的述說。建設娘為兒子幫腔,道:“他爹,你早就看中柳家那丫頭做咱建設的媳婦,可老余先去提了親,他家那小子可也是村里數得著的小青年,那玻璃珠子的柳會計要是同意了,咱建設咋辦?”吳支書狠狠地猛吸幾口,半天沒說話。建設娘忍不住催問道:“他爹,你說句話呀!”吳支書張嘴噴出一口濃煙,眉頭舒展開來,笑道:“嘿嘿,這個老余跟我搶兒媳。趕明我親自去登柳會計的家門,讓這貨知道,柳月到底是誰家的媳婦。”建設娘看著老頭子舒展眉頭,知道老頭子有了主意,老頭子的計謀她是知道的,他定會讓柳家那丫頭成為兒子的媳婦,忙說:“他爹,你明去柳會計家,路過街上桃子家那小貨鋪多買幾盒點心扯塊布,再買兩瓶酒,咱把余家比下去。”吳支書把煙袋鍋在凳子上磕了磕:“不用,我去是讓柳會計這個玻璃珠子主動把閨女送給咱建設。”
柳會計知道自家的閨女如今是個大姑娘了,該找婆家了。柳會計也早就看出來了,村支書的兒子吳建設和治保主任老余家的小子余志剛,都看上了自家的閨女。要說這兩個小子也都是村里拔尖的小伙,而且都是打小就和閨女在一起瘋玩的伙伴,閨女與他倆都有感情,這就要自己幫閨女拿主意了。要說兩家的家境也都不錯,嫁到誰家都不吃虧。可是柳會計還是不斷地在心里掂量著,他要看得更遠些,兩個小子各有所長,那吳建設雖更俊俏一些,也顯得比一般孩子多些靈氣,但總覺得有些瘦弱,還有點油滑和貪玩。支書雖然是村里的一棵大樹,但不會罩著兒子一輩子。在這農村成家立業,建設還是顯得有些不足,恐怕將來難頂起一個家。而余志剛更顯得憨厚實誠,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主。柳會計心里更多地偏向老余家的余志剛。
那天老余進了柳會計的家門,柳會計看到老余提溜的東西,就明白了老余的來意。他沖著柳月娘,喊道:“快炒幾個菜,我與余哥喝兩杯。”他們也是小時候一起玩尿泥的伙伴,余主任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了桌旁,幾個熱菜上來,一瓶酒打開,老哥倆就杯盞相碰。兩杯酒過后,余主任就說明了來意,柳會計暢快:“余哥,瞧著兩個孩子一起長大,他們的事我同意,你趕明找個媒人上門定下此事。”余主任咧嘴笑了,他又與柳會計干了一杯。這個酒喝得痛快。
柳會計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吳支書也登了他家的門。進門的吳支書笑呵呵地說:“柳會計跟你商量個事,鄉昨天開會,書記在會上說縣里要辦個紡織廠,可能就在咱這附近,工人從各村招,每村有兩個名額,當了工人就吃商品糧了。這是咱村的大事,我想跟你合計下,你看咱村都誰去合適?”柳會計受寵若驚,忙推薦了幾個人的名單,自然上邊有支書的兒子吳建設、柳月、余志剛等人。吳支書看著名單,把余志剛劃掉了:“志剛這孩子不錯,我準備培養他接我的班,村里的事是大事,我看這普通工人志剛就不用當了吧,你說呢?”“唉,唉。”一向以支書馬首是瞻的柳會計忙點頭同意,反正自家的閨女沒劃掉。
商量完大事吳支書告辭,柳會計送到門口時吳支書又站住腳說了句:“我新蓋的那處院子是給我家建設準備的新房,唉,可這孩子淘氣到現在也沒說個對象,你是他叔哩,你幫著操點心。”有顆玻璃珠子心的柳會計頓時明白了吳支書此次真正的來意。柳會計瞧著遠去的吳支書,不由地打了個寒噤,他這個支書雖沒有提孩子們的事,可他輕易地就把老余家的孩子當工人的夢想毀滅了,這是警告他哩,如果惹得支書不高興,支書也能把自家閨女當工人吃商品糧的夢想毀滅。
晚上,柳會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著。月牙透過窗欞照了進來,清冷的月光中他看著妻子背對他發出微微的鼾聲不由氣惱,都大禍臨頭了她還睡得如此香甜,氣惱的他拍了拍妻子。妻子嘟囔道:“都半夜三更了,睡吧。”柳會計氣惱地說:“睡啥,都大禍臨頭了。”妻子這時真的被激醒了,瞪著與柳月一樣的杏核眼驚問:“啥事?”柳會計把白天支書來家的事并把自己的分析,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子。兩口子躺在床上合計來合計去,最后的一致意見就是,當工人吃商品糧更重要。工廠不像干農家活,當工人憑的是聰明機靈,憨厚實誠和身子板壯倒還是其次,從這點看建設倒比志剛更合適。而且支書是村上的皇上,工廠要人是村里來推薦,叫誰去不叫誰去那不就是支書的一句話。而且支書家的新院子他見過,那可是正房廂房廚房齊全的小院,閨女要嫁還是嫁給支書的兒子吳建設更劃算。妻子嘆道:“唉,咱可就對不起老余家了。”
第二天的飯桌上,柳會計當著女兒的面對妻子說:“秀芝,昨天支書來咱家跟我商量一件大事,縣里要建紡織廠準備向各村招工,鄉里給咱村分了兩個名額。支書和我商量,就定了他家的建設和咱的柳月。”柳會計看了一眼埋頭吃飯的閨女,“這可是個天大的好事,我看這兩個孩子也挺般配,將來又都是工人,不如和支書結成親家,你看如何?”妻子忙迎合著丈夫說:“就是就是,妮你覺得如何?”
柳月早就發現建設哥和志剛哥爭著向她獻殷勤,柳月心里暗暗得意也有些顧慮,被男孩呵護關愛畢竟是讓女孩子家心醉的事,可是畢竟兩個哥都是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她分不清誰更好,她搖擺于志剛哥和建設哥之間。今天爹娘飯桌上的一番話,使柳月的天平倒向了吳建設,吃商品糧工人的身份太誘人了。柳月臉紅紅的頭埋在飯碗里蚊蟲似的聲音說:“我聽爹的。”
柳會計笑了:“秀芝,吃完飯你去村東找找孫嬸,托她做個媒。”“唉,我這就去。”
吳支書家請客,在他家的院子里擺了幾大桌,請了村里的長輩和有頭臉的人物,還有鄉里的干部。酒桌上吳支書宣布,他這是擺的定親酒,他兒子吳建設和柳會計家的閨女柳月正式定親了,這以后他和柳會計就是兒女親家了。余主任聞聽目瞪口呆,他用眼光找著柳會計,柳會計笑瞇了眼的眼光瞟向眾位來客,就是不接他的眼光。他郁悶,他瞅著柳會計上茅房的工夫跟了進去:“玻璃珠子你就這樣耍弄老哥?”“唉,我說余哥,支書要把孩子辦成吃商品糧的工人呢。柳月想當工人都想瘋了,閨女自己做的主,咱大人有啥辦法?唉……”余主任怔住了,招工?他怎么沒聽說。
一肚子氣的余主任回到了酒桌,這次他大碗地倒酒大塊地吃肉,吆三喝四地與同桌劃拳猜令。他要把滿肚的不愉快盡消在酒肉中,不覺間他就有些喝高了。余主任踉踉蹌蹌回到家沖著老婆和兒子大發脾氣:“我早就告訴你娘倆,柳月是村里的頭號俏女子,吳支書早就有意把柳月說給他兒子,你們不聽偏讓我去提親,那個玻璃珠子硬是往高枝上攀。咱兒子再壯實再能干有啥用,也比不過他家當工人的建設。唉,你們算是把我這老臉撂到了地上。”
瞅著發泄完的老爹醉倒在了床上,被爹的醉話砸蒙了的余志剛覺得渾身發臊,他在家呆不下去了,他推門而出順著村街游蕩。一牙彎月掛在天上,此時村里是一片寂靜。郁悶無處可去的他走著走著就走出了村口,向著不遠的沙河走去,他沒有發現在他的身后若隱若現地跟著一個黑影。
沙河邊的老柳樹仍是那么安靜,他摟住柳樹不禁號啕大哭,那兒時的往事不斷涌現在眼前,梳著兩個牛角小辮跟在他屁股后邊跑著叫哥哥的柳月,分魚又把魚強塞到他魚簍中的柳月,他遞給她紅薯時她羞紅的臉。他喃喃自語:“柳月我是愛你的,你也愛我,可你為什么就成了吳建設的人……”他難受,他無處述說,他只有對著這見證了他孩童就存在的朦朧愛情的老柳樹述說。
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撫在了他肩上,一個激靈使他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扭臉看見的是桃子站在他身后,月光下的桃子顯得嬌媚,她正用關切的目光看著他。
“你看我的笑話來了?”余志剛抹了一把眼淚,憤怒地瞪著桃子。“志剛哥,支書家的定親席村里誰不知道。你對柳月的心思我也知道,可是柳月只有一個。好女三家聘,人家也要有個選擇,聽說支書許給柳會計將來把柳月招為工人呢。”余志剛聽著眼淚又流了出來。桃子看著眼前這個壯實憨厚的男人,心底涌出一絲柔情,“志剛哥,村里的好姑娘并不是只有柳月一人……”
余志剛淚眼模糊,一屁股坐在了老柳樹下,面朝著沙河哽咽道:“桃子,可我心里只有柳月呀。”桃子也坐下了,身子緊挨著余志剛。沙河水被微風吹皺,把倒映在河水中的月牙揉碎,使河水現出點點銀光。月光下兩個人成了剪影,只見桃子不斷地點頭說著手也不斷地指向著沙河,指向月亮。一縷云遮住月亮,片刻云又被風吹散,片刻的工夫月下的兩個剪影合成了一個剪影。
被桃子的大膽弄迷糊的余志剛,掙開了桃子的摟抱,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桃子這個過去他從沒有注意過的姑娘。沙河的水甜養人,沙河兩岸的女人都白潤漂亮,漂亮的臉蛋兒,漂亮的腿兒,真正比起來也差不了太多,只是桃子比柳月略為豐滿些。淚眼婆娑的余志剛抹去了腮邊的淚說:“桃子我娶你,你爸愿意嗎?”桃子笑了,她眼中也出現了淚花:“我的事我做主,你盡管托人上門吧。”余志剛沖著空曠的河水撕心裂肺地喊道:“謝謝你了桃子,我要娶你做老婆!”激動的桃子再次把余志剛摟在了懷里,余志剛也緊緊地摟住了桃子,他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桃子感覺胸口衣衫被余志剛的淚水洇濕了一片。
秋收過的高莊集村迎來了兩樁喜事,村支書家和治保主任家同一天娶新娘。選擇秋后娶新娘,這在沙河沿岸村人的眼里是一件十分順理成章的事。收獲了秋糧,這個時候農村有了一段時間的清閑,有了錢也有了閑的農人愛在這時娶新娘。
村里人一撥撥地吃了吳家又吃余家。小年輕們更是鬧了這家鬧那家。已經是深宵了,兩家的笑鬧聲仍然不絕于耳。月亮很大很圓,月亮起伏在游移的云層里。月色如水,輕籠著眼前的一切。
太陽紅紡織廠
太陽紅紡織廠說建就建起來了。縣委辦公室齊副主任任紡織廠首任廠長。
上了任的齊廠長認定與縣城隔一條河的高莊集村是最理想建廠的地方,臨近縣城方便運輸。縣里決定征集高莊集村的耕地建廠,作為補償,高莊集村劃入城關鎮,全部村民改吃商品糧,適齡的青年如果愿意都可以進廠當工人。同時為了交通便利,開工修建沙河大橋。
高莊集村轟動了,大人小孩都喜笑顏開,他們就這么輕易一躍出了農門,成了吃商品糧的城里人。年輕人一下子都成了拿工資的工人,扔掉泥飯碗捧上了鐵飯碗。
高莊集村外的紡織廠工地上熱火朝天。吃過午飯,有一段時間的小憩,一個頭大大的胖胖的小伙,拿出一副撲克坐在一堆磚旁:“誰來呀,玩一把消遣消遣。”看到撲克吳建設的眼睛就亮了,他第一個就湊了上去。大頭的小伙翻了翻眼,“帶彩的,一角一把。”“當然要帶彩,不帶彩誰跟你玩呀。”
很快磚堆旁就坐下了四五個人,一直玩到開工的哨響,此時的大頭小伙和吳建設各贏了塊把錢。大頭小伙站起時瞄了吳建設一眼,吳建設也看了大頭小伙一眼。墻砌有半人高時,吳建設和大頭小伙成了朋友。大頭小伙姓趙,家在縣城東街,街坊鄰居都喚他趙大頭,這個綽號很快也傳遍了紡織廠的青工,大家都喊他趙大頭。那天吃完中午飯,趙大頭破例地沒玩牌,他約吳建設到了遠離工地的一棵樹下,趙大頭的手拍在吳建設肩上:“兄弟你牌不錯有靈氣,和哥哥聯聯手,咱哥倆能贏得更多。”大頭的建議正合吳建設的心,兩人一拍即合。兩人談起了撲克麻將的各種玩法不由惺惺相惜,原來兩人都是好玩的主,麻將撲克樣樣精通。從那天起兩人常私下切磋牌技制定暗號,再上牌場由于兩人聯手,每次終會有一方大勝,私下兩人再五五分成,那一段時間吳建設把他的飯錢贏了回來。贏回的飯錢沒有交給妻子柳月,而是和趙大頭及一幫狐朋狗友下館子,天天是有酒有肉如過年,煙也從毛把錢一盒改為了一塊多的硬殼彩蝶。月底吳建設反倒是兩手空空,家里的柴米油鹽全靠了柳月的工資來打點。
就一年時間,太陽紅紡織廠就響起了轟轟隆隆的機器聲。高莊集村的柳月、桃子等一班姑娘媳婦成了擋車工,吳建設是保全工,憨憨壯壯的余志剛則被分到保衛處,擔負起了廠區的巡邏任務。原先就是城里人的趙大頭托人干上了廠里的電工,那是紡織廠比較松閑的活。
夜間巡邏值班的活兒總是沒人愿干,但保衛處長只要安排給余志剛,他總是沒二話說地點頭同意,而且巡邏格外認真,不像有些人那樣只敷衍了事走那一圈,而是認真地查看。有次還真被他發現了漏洞,逮住了進廠行竊的盜賊,由于工作認真他被廠里評為模范。柳月拉著吳建設到櫥窗前,指著余志剛戴紅花的照片,說:“你就不能也爭個先進,拿點獎金回家?”吳建設撇撇嘴:“那點獎金還不夠一條煙錢呢。”
那天牌攤散得早,吳建設回家的路上碰見了上夜班的余志剛,他拉住余志剛說:“傻呀你,他們這是欺負你。”余志剛笑道:“嗨,總得有人上夜班啊。上夜班還多兩毛錢的夜班費。”吳建設恨鐵不成鋼指頭杵在了余志剛的腦門:“你就缺那兩毛錢?不跟你說了,耽誤瞌睡。”
三個月過去了,保衛處長提拔余志剛當了班長。
廠里的工人大多是四鄉八村的農民,特別是原高莊集村的工人們,大多不住廠里的宿舍,還是愛回家住。種莊稼的農民散漫慣了,隨著自己的性子上地干活,邊干活邊云天霧地扯閑篇。如今當上工人也遲到早退,上班時聊天玩牌。齊廠長便定下了一套嚴格的獎懲規章制度,幾個月下來工人的上下班準時了,也不再聊天玩牌了。
趙大頭有牌癮,幾天不玩手就癢癢。這天他看到剛忙完的吳建設說:“兄弟找幾個人摸幾把。”吳建設瞅了下四周說:“你不想要工資了?”趙大頭咯咯地笑了:“看你嚇成這樣,哥哥帶著你玩領導發現不了。”電工有一間小小的工具材料室,趙大頭和吳建設就召集幾個愛玩的工人悄悄地躲在了這里開始玩牌。牌中日月短,幾把摸下來就到了下班時間,中間他們緊張地不喝不尿,更忘掉了去車間巡視,以至于機器出了故障,織工找不到保全工。車間主任到處找,終于把他們抓了個現行。廠里貼出了公告,給幾個上班打牌的小子通報批評,并按規定扣除當月工資,再犯扣三個月工資,屢犯者開除。
吳建設下班回到家,看見父親一臉嚴肅地坐在家,柳月在廚房里忙碌著。他明白這是柳月告了狀,老爺子是興師問罪來了。他蔫蔫地拉了個凳子坐下,老支書拉開了話匣子:“兒子呀,咱農村人當上工人吃上商品糧容易嗎?如今你是趕上了好機會。咱既然成了城里人就要好好干,可你玩牌讓廠里通報,如果屢犯開除了你可怎么辦?咱村可是再沒有地讓你種了,不當工人你想當農村人也當不成了。到時你靠啥吃飯?”吳建設聽了渾身一激靈。柳月把飯菜上了桌,還燙了一壺酒:“爹邊吃邊說吧,建設就聽你的。”看到了酒吳建設眼睛就是一亮,他忙給父親和自己各斟上一杯:“爹,喝吧。”父子倆干了一杯,老支書咂咂嘴:“好酒。”又語重心長地說,“你的路長著呢,你愛玩爹知道,但千萬不要誤了正事,要不柳月就不跟你過了!”吳建設聞聽瞧了瞧妻子和爹,當即拍著胸脯保證道:“上班時我再玩牌是個王八蛋,我一定做一個好工人。”
紡織廠的產品陸續出現在了周邊的縣市商場。時間不長,太陽紅紡織廠的產品終于登上了外省市商場的柜臺。紡織廠贏利了。
齊廠長是個有追求的人,他心中暗暗立志,要讓太陽紅紡織廠向省城的紡織廠看齊。他從專業報刊上發現,蘇浙一帶開始萌芽了鄉鎮企業,來勢洶洶,而且大多是紡織行業。蘇浙的鄉鎮富,一上手用的就是新式的機器,產品質量好成本低,極具市場競爭力。齊廠長隱隱地感覺到這些鄉鎮企業一旦成了規模就是他將來的敵人,他要未雨綢繆,改善自己廠的設備,建立牢固的生產基地,打贏未來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
齊廠長找了縣委劉書記,劉書記說,現在縣里財政有些緊張,等到后年給你解決。齊廠長說:“劉書記,就一年好吧,一年后幫我改善廠里的設備。”
“好,一定。”
可這一拖下去就是兩年,后來劉書記政績突出到地區當了副書記。
江浙一帶鄉鎮企業如雨后的春筍蓬勃而起,而且大多是紡織企業。新廠新機器科技含量高,工人一個人就能看四十臺機器。而且他們大膽創新,那顏色花樣鮮艷俏麗,很快就成了規模,產品暢銷全國并且走出了國門進了歐美市場。太陽紅紡織廠因設備落后成本高,很快被擠得沒有了市場。新來的王書記很重視,接連開會研究辦法,同意了齊廠長兩年前更新設備的報告,但目前縣里財政給不了,讓廠里自行解決。齊廠長看著縣里的批文,淚刷地就下來了,縣里不給錢,廠里沒錢,這批文就是一張廢紙。
幾年下來,柳月和吳建設有了個閨女苗苗,余志剛和桃子也有了個小子壯壯。兒時的友誼使兩家常來往。電工趙大頭卻還是孑然一身。
活兒越來越少了,趙大頭又開始聚集人躲在電工室里玩牌,幾個人開始還有些害怕不敢去。但又經不住趙大頭的攛掇:“球,這工資眼瞧著都發不下來,還怕領導干啥!不如耍兩把樂和樂和。”幾個人先是玩撲克悄聲息氣地小打小鬧,后又改成了摸麻將,吆三喝四的聲音能傳出去老遠。車間主任曾管過幾次,趙大頭翻著白眼,說:“你給我們安排活呀,沒活你還不讓我們樂和樂和。”車間主任搖頭,退出了電工房,又過去幾個月,車間主任終于辭職回了他的南方城市老家。
齊廠長像一個戰敗的將軍,萎靡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面前鋪著紙,他拿著筆的手幾次顫抖,他要寫的是一份戰敗的投降書。他明白再扛下去損失更大,他奮筆在紙上寫下去。
太陽紅紡織廠被迫關了門。齊廠長也黯然回到了縣委辦,他的腰好像突然就佝僂了。
紡織廠的保衛處長又回到了原來的派出所,升了一級當了所長,他把余志剛也帶了過去當了派出所的治安員。
旋轉的骰子
廠子破產了,早已成了城鎮戶口的高莊集村的工人們也只好回到了自己的家,可他們再也沒地可種了,他們成了街道上的無業人員。可是當年的青年,如今都是拖家帶口的,這城里人看著光鮮吃商品糧,一旦沒有了收入那還不如農村人。農村人再咋說囤里有糧、地里有菜、院里有雞,閑上個三月五月的也不愁吃喝。可這吃商品糧的城里人,油鹽醬醋都要靠錢買。廠里剛開始不景氣時,工資從80%發到50%又到30%,柳月瞧著閨女瞧著自己的家就暗自合計,這以后的日子怎么過,丈夫是個只知道玩的主。那時柳月就上心了,柳月上菜市場買菜時,留心打聽菜的進價和賣價,她感覺到這是個不錯的小買賣,干好了可以緊緊巴巴養活一家。
那天廠里發了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后,大門就緊緊地關上了。柳月第二天就買了輛二手三輪車,在菜市場租了個攤位,拉著丈夫做開了販菜的小生意。賣菜這活其實挺不容易,早晨四五點鐘就要離開熱被窩,蹬著三輪到郊區菜農那里進菜,還必須趕到天亮前回到菜市場,迎接第一班趕早市的顧客,那來回也有十來里地。剛開始吳建設還勁頭十足,把蹬車進菜當玩似的,承包了每天的進菜任務,只讓妻子柳月守攤。可蹬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挺不住了,連聲稱腰疼說啥也不干了,只愿在菜市場守著自家的攤子吆喝賣菜。每天來回蹬車裝載幾百斤菜的活兒就落在了柳月的身上。
賢惠的柳月倒覺得丈夫腦瓜更活絡些,更適合守攤,只要夫妻一心再苦再累她心里也是甜的。可這吳建設守攤一站也是大半天,又受不了了,常沖著柳月呼腰酸背疼。柳月瞧著纖弱的丈夫,心想這也真夠他受的,于是柳月忙完菜攤就急急回家,每天都要做幾個可口的菜慰勞丈夫。
下了崗的桃子讓丈夫用大汽油桶做了個烤紅薯的爐子,做起了賣烤紅薯的生意。她笑著對丈夫說:“當年沒少吃你的烤紅薯,今后你到攤上烤紅薯管夠,還不收你的錢。”
下崗回家仍然單身的趙大頭完全自由了,徹底游蕩于麻將撲克之中,雖然牌技比他人略勝一籌,但沒有了幫襯的對家,贏的那點錢剛夠糊口,他戲稱自己:“家門一鎖,餓不死小板凳。”那天他手氣不順,略有小輸提前離開了牌桌,他要到菜市場買幾個鹵雞爪回家就酒解悶。當老板正給他包雞爪時,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唉,新鮮黃瓜小青菜,便宜了。”趙大頭順著聲音看過去不禁大喜,原來是吳建設。這真是瞌睡遇見了枕頭,他上前揮拳捶在了吳建設的肩窩。吳建設一看是提著一包雞爪的趙大頭,不由笑道:“是大頭哥,拿幾根黃瓜回去拍拍就酒。”趙大頭掂了掂吳建設遞過來的黃瓜,鄙夷地說:“兄弟你賣菜能掙幾個鹽錢?走陪哥哥摸兩把,保證比你賣菜掙得多。”吳建設看著滿攤的青菜,猶豫著說:“要不收攤后再說。”“好,我等著你。”路燈亮時,攤販們都開始收攤,趙大頭果然準時來到攤前拉著吳建設就走,對著正在收拾攤子的柳月說:“弟妹,你自己忙吧,我和兄弟摸兩把去。”柳月微微皺起眉頭,叮囑著自己的丈夫:“你可別玩大的。”趙大頭笑道:“如今都是窮下崗工人,誰還玩得起大牌,最多也就一塊錢一把。”
從那以后吳建設站攤像丟了魂,總盼著太陽落山。吳建設與趙大頭在牌桌上配合也越來越默契,他們總是贏多輸少。吳建設的牌癮越來越大了,他和趙大頭走進了縣城更大的地下賭場,越玩越大,菜攤他是再也不站了,有時一玩就幾天不回家。柳月哭著勸他:“妞她爹,十賭九輸,咱們安安生生過日子好吧。”吳建設拿出大把的鈔票給柳月,喊道:“十賭九輸,我就是那不輸的十分之一。我這一晚上不比你一個月站菜攤掙的多?”
柳月找到公爹,原來的支書現在也老了,原來的那一套說教再也說不住兒子。
“爹,工人都下崗了,吃商品糧要拿現錢買,如今誰能掙錢誰是好漢。”吳建設說。“賭徒沒有發家的,最后還都是要栽在賭博上。建設你要好自為之。”爹留給兒子一句話,搖搖頭嘆著氣走出了兒子的家門。
太陽落山了,在縣城里賣了一天烤紅薯的桃子,推著她的烤紅薯車開始往家走。爐桶里還留著兩個稀軟流蜜的熱紅薯,那是她每天都留給丈夫和兒子壯壯的晚餐,她喜歡在飯桌上看著丈夫和兒子吸溜吸溜地吃烤紅薯的樣子。她上了沙河的大橋,過了河就到家了。一輛大卡車歪歪斜斜地從遠處駛來,司機是個跑長途的,趕活兒已經跑了十來個小時的路了,為了提神在前邊的飯鋪吃晚飯時要了二兩高粱燒,略帶酒意又要再趕上幾十公里再歇車。天似黑未黑中他駛上了沙河大橋,朦朦朧朧中他看見前邊推車的女人,老司機了,他沒有減速,想著打打方向就能夠過去。車接近了女人,他覺得他打夠了方向,可他的車還是沖著女人撞了過去。
桃子出了車禍走了,丟下了丈夫和兒子。余志剛萎靡下來,過去日常的飯食和衣著都是桃子來打點,如今突然都壓在了他一個大男人身上,他頓時不知如何是好。柳月前來安慰余志剛,看著余壯壯捧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稀飯,啃著放了幾天的干餅就著咸菜,不覺淚涌眼眶。可憐沒有媽的孩子,柳月做主就把壯壯領回了自己的家,讓他一日三餐在自己家里吃。余志剛感激這個童年的玩伴,時常買些菜肉蛋的送上門,但從不在柳月家吃飯。他看見柳月就想起了過去,心底常常泛起絲絲苦澀。
縣城西的彪子也是個好賭的玩主,彪子也有他的搭檔和兄弟,而聞名城東的趙大頭和吳建設搭檔作對廝殺,在麻將桌上戰得東半城無敵手,他大為惱怒,天無二日啊。于是他下了戰書約趙大頭和吳建設來個東西城大戰,分個雌雄。那是一場渾天黑地的大戰斗,牌桌上直斗了兩天兩夜才分出勝負,彪子和他的搭檔輸掉了所有錢款,把能抵押的東西也抵押上,還欠了趙大頭和吳建設八萬元的賭債。第二天,趙大頭帶著吳建設上門討債時,迎接他們的是門上的一把大鎖,彪子逃賭債溜了。那幾天吳建設趾高氣揚,挺著個瘦小的身板跟著趙大頭滿城的轉悠,聽到哪兒有嘩嘩啦啦的麻將聲就闖進去,屋中牌桌上賭徒對他哥倆滿是尊崇:“趙哥、吳哥,快坐。”但鮮有人敢與他倆對壘。
趙大頭與吳建設體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寂寞中的趙大頭和吳建設坐進了臨河的一家小酒館,要了一瓶酒幾盤菜,兩個人碰杯,趙大頭感嘆道:“兄弟,咱成了清河的孤獨大俠,想求敗都難呀。兄弟你說咱不能就這樣罷手退出江湖吧?”吳建設夾了一筷子豬耳朵丟進嘴里:“聽大哥的,你說咱咋辦就咋辦。”“咱縣沒人跟咱玩,咱到別的縣玩呀。聽說周邊幾個縣那幾個鳥蟲還不如彪子,咱不如到那去玩。誰也不知道咱是高手,咱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擄到錢就走。”吳建設聽得眼睛放光,倆人碰杯。
吳建設回家就開始收拾行頭,柳月疑惑地看著丈夫問:“你這是要出門呀?”吳建設興沖沖地說:“與大頭到外縣掙幾個活錢。”柳月急了:“你在咱縣玩玩就算了,還要到外縣市,你忘了爹說的‘賭博沒有發家的’話嗎?”吳建設笑道:“我可是贏過大錢。”柳月真惱了:“你那左手贏錢,右手出錢,你啥時拿回養家糊口的錢,咱家還不是靠我一秤秤賣菜掙的錢過日子。”“好好,我這次掙錢一定交給你。”說著不顧柳月的阻攔出門去了。
吳建設與趙大頭在周邊幾個縣轉悠,哪里有骰子聲就往哪里去。這天,他們聞聲進了一家茶樓,推開包間的門,瞧見了老熟人彪子正坐在一張麻將桌旁,吆五喝六地出牌。趙大頭上去一把拉住彪子說:“看你還往哪兒跑,還錢!”彪子全神貫注在牌上,撥拉開肩膀上的手說:“手氣正順,等我打完這一把。”賭場上的規矩是不能攪牌局的,大頭只好站在彪子身后看著他出牌。上家打出個二餅,恰好與彪子的暗合,彪子高興地喊道:“和了!”趙大頭看著這局牌已完,從座位上拉起了彪子,早有立在旁邊的人頂了上去。彪子無可奈何,只好把贏得的錢胡亂塞進了自己隨身的包里,趙大頭斜眼看見彪子包里紅紅綠綠的有不少錢,順手就搶了過去。彪子忙一臉苦相地說:“大哥,這是我這幾天剛掙來的三萬,你們行行好拿去兩萬,給我留一萬做本吧。”大頭不相信地說:“你能贏三萬?”彪子把大頭和吳建設拉離人群,壓低嗓音告訴趙大頭:“大哥不瞞你說,這個縣有一個大場子,我就是從那里贏來的錢。”趙大頭和吳建設一聽說眼睛放出了亮光,趙大頭馬上改了臉色,笑道:“兄弟,你帶我們去,咱那債就兩清了。”彪子拿起了架:“大哥,我沒本還去那兒干啥?人家要先驗資。”大頭聞聽,馬上從包里取出一萬遞給了彪子:“我們一起去,這一萬就算哥送給你的。”
想著夜里的大戰,三人都有些振奮,吃飯時觥籌交錯,直喝到日頭西下方出酒樓,彪子帶著趙大頭和吳建設向城外走去。
城郊公路邊,隱隱約約停著一輛面包車。三人走近,面包車上已經坐了七八個人。彪子帶頭登上了車,趙大頭和吳建設也跟著上了車。過了一會兒司機上來了,宣布著場子里的規矩:“場子里撲克、麻將、牌九隨便玩,場子提贏家5%的利,不準抵賴,不準耍橫,違者后果自負。在場子里玩多長時間都行,吃喝住都免費,但要走必須給場里保安提前打招呼,不準私自外出,由場里統一派車,每夜十二點到凌晨五點送行。”宣布完,車子開動了。
車子走得越來越顛簸,終于到了地方。下車的大頭與建設看見車子停在一片空地上,周圍都是山,旁邊的幾棟房屋中燈火通明,從那里傳來他們熟悉的吆喝聲。趙大頭振奮了,拉著吳建設向最近的一個房間沖去。有兩個一臉橫肉的壯漢守在門口,屋中擺著五六桌麻將攤。他們在老板那兒換了籌碼,馬上占據了一個桌子投入戰斗。緊張、刺激、興奮,他倆配合默契,很快他們身邊的籌碼就高高地摞了起來,對手也像走馬燈般不斷地換著。他們頭上冒出了油汗,他們招手來瓶水,馬上就有一瓶可樂遞到了他們手上。他倆的注意力全貫注在牌桌上,沒有看見給他們遞水的是彪子。很快對手又輸光了籌碼離了桌,又有新的對家坐了下來,幾把玩下來,覺出對手出牌很是詭異琢磨不透,抬頭打量對手時,發現是彪子和一個臉上帶有刀疤的男子。
趙大頭笑了:“原來是彪子兄弟,你那本錢夠嗎?”彪子一改白天對他阿諛獻媚的神色,鐵青著臉把他面前的籌碼推給了趙大頭一半:“喏,瞧清楚了,這是六萬,我們兩清了。”趙大頭頷首:“明白了。”誰都不再說話,牌桌上響起了嘩嘩的洗牌聲,緊跟著就是出牌。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雙方互有輸贏。接下來不知怎的,趙大頭和吳建設犯困犯迷糊,兩人多年練就的肢體暗號都做不到位了,誤解也越來越多,出的牌越來越沒有了章法,緊接著那牌輸得就如高山流水一瀉而下。彪子還給趙大頭的六萬籌碼,不到天亮就又回到了彪子和那個帶疤男子的面前。
趙大頭和吳建設急了,他們出道來還沒有遇見如此的敗局,他倆屁股粘在了凳子上。餓了渴了招招手就有人送吃的喝的,就連上茅房也要留個人看著桌上的牌局。天亮了黑黑了亮,他們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兩人隨身各帶的五萬加上彪子還的兩萬又全部輸光了,賭場可以打借條,他們一人先借了三萬,不知不覺錢又如流水似的流進了彪子和帶疤男人的腰包。又借,又輸,趙大頭和吳建設眼睛紅了,他們已經不知借了多少。
不知啥時一只手拍在了趙大頭的肩上,趙大頭厭煩地抖抖肩:“別搗亂,正煩著呢。”身后響起了咯咯的笑聲,趙大頭扭身看見身后站立著一個叼著煙的俊俏女子。女子笑道:“這位大哥,你借的錢可都有二十萬了,你準備怎么還呀?”趙大頭斜了她一眼:“關你什么事。”旁邊走來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叱責道:“找死呀,怎么跟我們老板娘說話的!”趙大頭瞧著壯漢,頓時囁嚅道:“不好意思,贏了就還錢。”彪子哈哈笑道:“嫂子,我和這兩位兄弟有緣,他們欠的錢算在我的賬上,我替他們還。”趙大頭聞聽此言,突然明白了縣城的遭遇不是偶然,是彪子下的套,他慌忙站了起來:“你們做局出老千,老子不認你這壺尿。建設咱們走。”說著就要離開牌桌。彪子眼一瞪:“你敢說你過去跟老子玩時沒有做過局?關鍵是出牌時捉住才算數。現在老子已替你還了一屁股債,再說這些有個屁用。想走?老子現在就讓你還錢!”“老子沒錢,你能把老子怎樣?”彪子笑了:“沒錢?那好,一根指頭五萬塊,你說你給哪個手上的指頭吧。”趙大頭掀翻了桌子:“老子哪個指頭也不給你!”說著就向門外沖去,帶疤的男子站了起來:“攔住他們。”“是,老板。”門口的幾個彪形大漢應聲呼啦啦擁了過來,原來帶疤的男子就是這賭場里的老板。眾人扭住了趙大頭,帶疤男子走了過來,拍拍趙大頭的肩,嘿嘿笑道:“兄弟你久在賭場混,你明白咱賭場有賭場的規矩,既然你沒錢,這位兄弟替你還了債又愿意花五萬塊買你一根指頭,那你不賣也得賣,你說是吧。”說完一揮手,幾個人把趙大頭扭在了桌前強撐開他的手,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早已拿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趙大頭發出了慘叫聲。但滿屋子賭徒的吆喝聲淹沒了趙大頭的慘叫,他們全部身心都關注著自己面前的牌局,沒人注意這邊的慘劇。
彪子又扭臉看向吳建設,此時的吳建設嚇得臉煞白,額頭上布滿了黃豆大的汗珠。“你是交錢還是用指頭換?”彪子鄙夷地問道。吳建設嘴都不利索了:“我、我交、交錢……可我現在身上沒錢,你給我半個月籌錢。我保證決不賴賬……”“好,寫張欠條。”彪子把一張紙和筆放在了吳建設面前。吳建設趕忙寫了張欠彪子二十萬的欠條。彪子看著欠條說:“你小子要明白,到期不還,一天一個點的利。”
半夜,面包車又把一車出了賭場的人拉到了城郊。車門打開,從車里出來一群人,有人疲憊沮喪,也有人興高采烈,但都臉色蠟黃哈欠連天。臉色慘白手上纏著繃帶的趙大頭和吳建設也走出了面包車。十字路口上吳建設瞅著趙大頭,問:“大哥,咱怎么辦?就這樣回去?”趙大頭咬牙切齒地對吳建設說:“兄弟,你先回吧,我是要報這個仇的。”說著趙大頭拍了拍吳建設的肩,轉身走向那條不知通向何方的路,消失在黑暗中。口袋中已無分文的吳建設感到了孤獨,他無奈地嘆口氣,向著回家的那條路摸去。
幾天后吳建設回到了家,他進了屋一句話也不說,一頭撲到床上昏睡了過去。閨女放學回家看見床上躺著個人,嚇得跑到菜場告訴柳月:“媽、媽,咱家進來個要飯的,就睡在了咱床上。”柳月提前收了攤急急慌慌地趕回了家。瞧著衣衫襤褸骯臟的丈夫,她落淚了。她幫丈夫蓋好被子扭身去了廚房,等她做好一桌飯菜,卻無論如何叫不醒熟睡的吳建設。
吳建設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睜眼看見柳月站在床前,一把抱住妻子,淚嘩地就流下來了:“我可又見到你了!”柳月嘆口氣,撫慰著吳建設:“先吃飯吧。”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的吳建設,面對桌子上豐盛的飯菜,卻又沒有了食欲。筷子舉了幾舉仍又放在了桌子上。看著滿腹心事的丈夫,柳月問起了這一兩個月吳建設的經歷。吳建設搖頭嘆氣不肯說,最后經不住柳月的反復追問,終于說出了敗走鄰縣的經過……
聽完了事情的原委,柳月愣了好一陣子才哭出聲來。她覺得自己的命好苦呀,瞧著別人家都是夫妻共同打拼,雖不富裕卻也能過得安安穩穩團團圓圓。而她的這個家,她拖著孩子賣菜只夠糊個嘴,丈夫不幫她而且一跑就是一兩個月,好不容易盼回了家,卻給這家帶來二十萬的賭債,這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夫妻倆相對而坐,哭了一陣子的柳月用袖子揩抹了一下眼淚。吳建設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妻子,瞅住這個機會忙說:“月,別哭了,彪子那狗日的只給了我半個月的期限,到時我拿不出二十萬,他就要用我手指頭抵債。月,你想想辦法吧!”“我有什么辦法,我賣菜除了吃喝一月存不下二十塊錢,趕快讓你爹拿個主意吧。”“千萬別,我爹原來就因為我打牌訓過我,現在這么大數的賭債,我爹非罵死我不可,而且就是吳家所有親戚傾其所有加在一起也不夠啊。”
三天過去了,吳建設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走動,但他不敢出屋,他怕碰見彪子。吳建設晃得柳月眼暈,她終于想出一個主意,她把吳建設按坐在凳子上,說:“建設,聽說南邊現在用工很多,要不你明天坐車去南方打工,既躲了彪子,還能給家里掙點錢。”吳建設聞聽,頭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那伙人像是和黑社會有關系的。我出了這個門恐怕到不了車站就落在了他們的手心,一旦被他們抓住,他可真敢砍掉我的手指。再說,那打工的你又不是沒見過,那活兒那是人受的?”
又是兩天過去了,越來越焦慮的吳建設一個勁兒地催柳月給他想個既不用出去又不受苦還能躲債的辦法。這可太讓柳月為難了,被逼無奈的柳月說了句氣話:“我一個女人家有啥好辦法,你有能耐學老鼠打洞鉆進去吧!”“哎!對了,這是個好辦法!”不料吳建設聽了大喜,立即道,“把苗苗送到她姥姥家,咱說干就干連夜挖洞。再買點水泥大沙啥的抹抹墻,嘿,跟住家一個樣!”
離最后期限還有三天,柳月實在耐不住吳建設的求告,兩人終于在屋里挖好一個小地洞,并抹好了水泥墻面。面對這個僅可容身的小洞,柳月傷心流淚,而吳建設卻挺滿意地笑道:“瞧,這不是挺好的嘛,既安全又可以免受外出奔波的磨難。”從這天起吳建設就搬進了地洞里居住,白天呆在洞里,晚上出來。
半月的期限到了,一大早彪子就按約而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膀寬腰圓的打手。彪子擂響了吳建設的家門,驚慌的柳月剛打開門,彪子就和打手闖進了屋里吼道:“吳建設,期限到了,該還錢了吧!”可幾間屋中連吳建設的影子都沒找到。柳月攔在了門口大聲喊道:“大天白日的一大早,你們就敲門砸戶找我家建設,啥事啊?”彪子看了一眼柳月,掏出吳建設寫下的欠條給柳月看:“吳建設跟我玩這手,躲著不見,當初找老子要債的威風哪去了?哼,你可瞧清嘍,這是你家的吳建設親筆寫的欠我二十萬的借條。今天到期,我是來取錢的,躲著不見面就能算了?”柳月看著借條不由嘴也軟了下來:“原來是彪子大哥,可建設他兩個月前外出,到今天都沒見到他的人影!”彪子身邊的打手把眼睛一瞪:“三天內把他找回來把錢還上,要不然你就等著收尸吧!在這個縣還沒有我們找不到的人,他就是鉆到老鼠洞里我們也能把他挖出來。”柳月瞧著這對兇神惡煞的歹徒,害怕地說道:“現在你就把我殺了,我家也拿不到二十萬塊。”彪子瞧著空蕩蕩的屋子,惡惡一笑:“要想不還錢也行,讓他跟我們見個面,還是那個價,五萬塊一個手指頭,二十萬塊正好一個手上的指頭加上利息,兩清了。”
洞本來就不深,洞口上又只隔著一個木箱,上面的對話吳建設聽得一清二楚。他眼前出現了那天賭場的情景,不由自主尿了一褲子。
晚上柳月打開洞口讓丈夫出來,可吳建設驚魂未定不敢上來。直到夜深才爬出了地洞,伸展伸展窩蜷了一天的腰,又舒舒服服地與柳月一起睡在了床上。
然而好景不長,吳建設白天洞下夜晚洞上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彪子又來了,而且是夜里來的,彪子悄悄地翻墻頭進了院,不小心撞倒了院中的板凳。好在吳建設警醒,聽聲慌忙滾進了洞。柳月在彪子擂響屋門時已把箱子挪好,男人來不及帶下洞的衣服和鞋塞進了凌亂的被子里,柳月衣衫不整地打開了屋門。彪子闖了進來,那雙眼四下里脧視,屋中只有柳月一人。“大哥別看了,建設他沒回來,他肯定是出事了。他這個人心眼小遇事想不開,十有八九尋了短見。”柳月說著,瞧著夜半三更闖進家門的彪子不由心酸,這被人半夜三更逼債的日子往后可怎么過呀?眼中的淚水不由自主就流了下來。討債的彪子看不得女人的眼淚,罵罵咧咧地說:“什么出事了,哄誰呢。這幾天咱這地界就沒有出過人命案。想跟我耍心眼,沒門!”地洞下面的吳建設慶幸著自己的機靈,聞聲進洞,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彪子又走了,這次吳建設說啥也不敢離開地洞了。柳月白天還要賣菜養家,只好為丈夫準備了充足的水和食物,還準備了便盆,吳建設真正過起了洞穴的日子,兩口子只能隔著洞口上的空木箱子對話。
一個屋檐下
彪子三天兩頭來騷擾柳月,他的利錢也越加越多,已經不是幾個手指頭的事了,他沖柳月道:“你告訴吳建設,老子不要錢了,見到他就卸胳膊。”地洞中的吳建設愁腸百結,這樣長期下去總不是辦法,萬一哪天露出馬腳讓彪子發現,那可怎么辦?晚上聽著柳月回來關好門,便隔著木箱求柳月再想個萬全之策。這回柳月實在想不出辦法了,賭氣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我一個女人家還能有什么辦法。只有過一天算一天,睡吧!”床上柳月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以后咋辦?地下吳建設也睡不著——必須有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把彪子騙過去。
天亮了,柳月出了門去了菜市場,屋里靜得掉根針都如雷響,吳建設在靜謐中迷糊著合上了睜了一夜的眼。恍惚中,他看見柳月又穿著紅衣衫坐上了花轎,他哭著追了上去,要把柳月從花轎中拽出來,可他伸手卻抓了個空。一個激靈他睜開了眼,原來是個夢。他不由“呸呸”連聲:“我的柳月怎么會嫁他人?”但突然腦中亮出一道閃電——讓柳月找一個男人假結婚,讓彪子相信他真的失蹤了,這不就徹底安全了嗎?
晚上柳月回來,吳建設冒險爬出了洞,把自己想好的計策說給柳月聽,最后不免得意地說:“這可是三十六計中的一計,瞞天過海。”柳月聽完認為這條計策確實能掩人耳目,但實在太荒唐了,哪有把妻子推給別的男人的丈夫,這傳出去不讓人笑死?吳建設看著柳月撲通跪在了地上,帶著哭腔說:“都啥時候了還顧得上荒唐和面子?啥事還能比得上你丈夫的命重要?”聽著丈夫哭唧唧的聲音柳月心軟了,她答應找個假老公的辦法。但柳月又發愁道:“可這是找男人做假夫妻,又哪有現成的男人愿意頂個名字做假夫妻?而且還擔著被逼債的風險。”吳建設道:“有一個最佳人選,余志剛呀!”看到妻子目瞪口呆的樣子,吳建設掰著指頭說出余志剛定會幫忙的道理:“志剛是咱幼時的伙伴,從小一起玩大,那時他就對你有感情,你只要提出來他不會不幫忙。何況兩年前桃子出了車禍丟下他和才四歲的兒子,你沒少幫襯志剛,現在該是他幫咱的時候了。志剛為人實誠心眼好,盡管沒啥大能耐,但壯實的身材護個家沒問題。更重要的是,他的工作是巡夜,常常要夜間值勤不在家,很適合充當假老公的角色。”
“這……就算是我同意,志剛哥也同意,這么大的事情,也必須得跟你家我家說說。”
“嗯……說也不能細說,細說又得露餡兒。這樣吧,就說我長期不回,又沒有音訊,你和我離婚了,這樣說對村里人也好解釋。”
柳月實在是無奈之極,擺在她面前的就兩種選擇,一是看著丈夫用一只手還債,二是做一件荒唐的事情,相比之下,當然只有選擇荒唐了。
第二天,柳月準備出門去找余志剛時,吳建設又隔著箱子在地下叮囑柳月:“千萬別給志剛說我就藏在家里。”
走進余志剛的家,看著因沒有女人顯得凌亂的屋,柳月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少頃房間里就顯出了整潔。余志剛看著柳月憨憨地笑道:“又麻煩你了。”“看你說的,我和桃子本就是姐妹嘛。這不,我還有事想求你幫忙呢。”余志剛搓著雙手說:“柳妹子,有啥幫忙的事盡管說,建設干不動的活只管叫我。”柳月臉紅了,但她想起丈夫哭求的淚臉,還有那彪子討債的兇煞樣,她一咬牙把事全倒了出來,她沒說吳建設在家藏著,她說吳建設逃往外地了。聽得余志剛怔了半天方回過神來,他憤憤地怒罵著吳建設:“這個不安分的敗家子,給老婆惹出這么大的麻煩!”可本分的余志剛又覺得這事挺為難的:“柳妹子,按說咱們從小的情分,桃子走后你又幫襯我,我應該幫你這個忙。可是這瓜田李下的,我又是單身不太適合呀。這哪天吳建設要是回來或鄰居們知道了,對你名聲不好呀。”柳月聽著為她著想的話語,眼淚不由自主就下來了,她悲切地說:“我真的是沒辦法了,討債的那伙人三天兩頭的來,我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我求你和我假結婚,不僅可以解除他們對我家的騷擾,還可以讓那伙人認為建設已死,可以避免他們的繼續追殺,說不定能保建設的命。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瞧著柳月哀哀地再三懇求,余志剛的心軟了,他向柳月點了頭。
接下來,柳月去了娘家,又去了婆家。
高莊集村劃歸城關鎮后,原來的村委會就被改為街道辦事處。幾年后,以吳支書、柳會計和余主任那一班老村委們都退了下來,換上一班有文化的年輕人當了辦事處的主任和書記。吳支書成了老吳頭。老吳頭開始郁悶,但更郁悶的是他那寶貝兒子不成器,從小養成的壞毛病,只知道玩,成天地玩牌賭博成了癮。媳婦為此多次找過他,他訓斥過兒子,兒子也聽招呼。后來廠子越來越不景氣,再訓斥兒子時就不那么聽招呼了,再后來廠子一垮掉,兒子索性就把賭博當事兒來干了。他也玩過牌,深知那賭場中一夜間輸掉萬貫家產的事多了,可他這個年齡已經完全管不住兒子了。前幾個月兒子丟下媳婦和孩子出了門,媳婦來過幾次,他也就是在媳婦面前罵罵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讓媳婦消消氣了事。
現在事情成了這樣,麻煩不小。兩家老人為這事就聚在了一起,可四個老人都年事已高,沒有心力顧及孩子們的事情了。尤其是老吳頭,當年的吳支書位高權重,使心計將柳月硬是從余家的婚約中拉了出來嫁給了自己的兒子,現在兒子這么混,柳月提出離婚他還能再說什么呢,只有搖頭嘆氣,最后默認了。柳月的媽淚眼婆娑看著女兒,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兒。
三天后余志剛搬進了柳月的家。在農村,再婚不宜大辦,余志剛和柳月也就請了二十多個親朋好友到家里來喝了喜酒了事。
天黑了,余志剛囑咐柳月關好門,照常去了派出所,他還要和巡邏隊一起巡邏。
上邊的“婚禮”鬧騰了一天,吳建設在洞里百爪撓心的,聽到上邊終于靜了下來,他忍不住敲響了蓋板。柳月挪開箱子掀開蓋板,吳建設鉆了出來長長吸口氣:“還是上邊好呀。”就著燈光的黃暈,他細細看著幾天沒見的老婆。柳月還是那樣秀氣俊俏,他憋了幾天的欲火忍不住上躥,伸手把柳月摟進了懷里。剛經過白天的婚禮,柳月的心又煩又亂,她把吳建設推開。吳建設瞪著驚恐的雙眼說:“你討厭我了,你和余志剛的婚姻是假的,你可千萬不能假戲真做,我可是你的真丈夫呀。”柳月捂住了臉,無奈地把身扭了過去,她不想看見丈夫那蒼白而又無用的臉。瞧出了柳月不再拒絕,吳建設又抱緊了。此時屋外一聲響,不知什么東西從墻上掉了下來,吳建設聞聲嚇得一個激靈,麻利地從柳月身上滾了下來,像個老鼠哧溜地鉆進了地洞。窗外墻頭響起了幾聲貓的叫聲和撕打聲,柳月再也忍不住,她伏在被子上抖著雙肩抽泣,淚水就洇濕了被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憨厚的余志剛盡可能不跟柳月接觸。柳月白天一整天在外賣菜,余志剛借口想多賺幾個夜班費,把夜班巡邏的活包了下來,同事們樂得能少上幾個夜班。這樣,柳月和余志剛兩人同時在家的時間并不多。
那天陰雨綿綿,過了中午雨越下越大,近黃昏時變成了大雨。菜場上此時已很少有人光顧了,柳月瞧瞧烏云低沉的天空,只好早早地收攤回家。她本打算把三輪放到家里然后出去串門,她心底有一絲隱隱的疼,她怕看見余志剛,想盡可能不跟余志剛接觸。誰知一進屋她就見到桌上做好的飯菜,為了怕涼,菜碟子還都用碗扣著。她不由心里一熱,這志剛哥的工作也挺辛苦的,但自從進了這個家,他就把家里的粗活重活全包下來了,而且每天晚上他都做好飯菜才出門,今天肯定是想到天氣不好自己可能早收工,就早早把飯菜做好。這時余志剛又從廚房端著個砂鍋出來,見著柳月傻愣愣地站在屋當中,便說:“快坐下,先喝點熱湯暖暖身子吧。”柳月聽了眼淚差點流出來,結婚這么多年吳建設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然后出外去玩去賭,從未問過她的冷熱。
柳月拿出一瓶吳建設喝剩的酒放在了桌上:“志剛哥,天涼,你也喝口酒暖暖身子。”余志剛看著柳月把酒倒在了他的碗里,他感到身邊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他感嘆地把碗舉到嘴邊,灌下一大口酒,酒瞬間涌上了頭。醉眼迷離中的他看著對面的柳月,眼前晃過了童年時的歲月,沙河邊扎著羊角辮的柳月,那甜甜的承諾要嫁給他和吳建設兩個人的兒語,還有少女時接他烤紅薯羞紅了臉時的迷人神態。他不由攥住了柳月的手:“柳妹子,你還是如小時候咱們在沙河戲水時那么漂亮。”柳月此時也沉醉在回憶中,她心軟軟的任由著余志剛撫摩著她的手。有點醉意的余志剛心旌搖動,想起了兩家曾經定過的婚約,要不是建設他爹吳支書橫插一杠子,如今柳月已是他的妻子。如今吳建設惹下大禍跑得不見蹤影,而他和柳月又辦過婚宴,成了街坊四鄰都知道的夫妻,他再也忍不住道:“柳妹子,如今建設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就是還活著,欠了那么多錢,怕也是十年八載地不敢回來了,不如咱們真的兩家合一家,搭伙過日子吧。”
柳月看著余志剛感慨萬千,這假結婚讓她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個曾經喜歡過的男人。他比起她的丈夫吳建設來是那么溫存會體貼人,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過日子求的不就是這些嗎?她的心是矛盾著的,丈夫給她和家的傷害太多了,可是他還活在人世,就在咫尺的地洞里,她該怎么辦?她眼眶發酸,她伸手抹去涌出的眼淚,喃喃地說道:“志剛哥,我求你時就已說明咱們是假結婚,你答應了啊。”說著她凄迷著雙眼看向余志剛,那眼神里朦朦朧朧中閃現著些許期盼。
瞧著淚眼婆娑滿臉哀怨的柳月,余志剛渾身一激靈酒醒了大半,我這不是乘人之危嗎?何況柳月是自己的心中人,我怎么能這樣對待她。他尷尬地縮回了手,抓起桌上的酒碗一飲而盡:“我該值班了。”說著拉開門走向了冷雨寒夜的黑暗中。
上邊發生的一切,地洞里的吳建設雖說看不見,但他聽得一清二楚,妻子真是好女人啊!吳建設感慨萬分,眼淚情不自禁流了下來,等這事情過去了自己一定做個好丈夫,不辜負妻子對自己的一片情意。
夜深了,屋外除了刷刷的雨聲,再無其他聲息。吳建設敲響了蓋板,他要上來透口氣。鉆出地洞的吳建設打開屋門,大口地吸著雨天里甜絲絲的空氣,感到特別舒暢。吳建設抱住了妻子:“月月你真好,你就是那女柳下跖,我要好好犒賞你。”說著就往床上摁,柳月還沉醉在余志剛的那番話中,她煩透了吳建設的自私,奮力地抵抗著。看著女人這次是真的動了氣,吳建設也只好放棄,扯過被子睡在了床上,柳月也和衣躺在了床的另一邊。不一會兒柳月耳邊就傳來吳建設的鼾聲。柳月睡不著,她蓋的被子里還留著余志剛的氣味,她不由深深地嗅著。面對同一屋檐下的兩個男人,柳月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早晨,彪子堵住了正準備出門進菜的柳月,他嚷嚷著:“怎么的欠債不還,你想拖到什么時候?”“誰欠你的錢你找誰去,與我無關。”柳月不理彪子的蠻纏,仍要推著自己的三輪車出門。彪子拽住了三輪車:“這事怎么與你無關,吳建設鉆到老鼠洞里了,就是他娘的找不到。你是他老婆,就算吳建設死了帶走一半債,你也要還我另一半。”接下來兩人越吵越兇,彪子抬手扇了柳月一個耳光,憋屈了多日的柳月瘋了似的撲上去與彪子撕扯起來。
洞里的吳建設被驚醒了,地洞中的吳建設聽到上邊的廝打聲,幾次想推開蓋板上去救他的女人,可那晚賭場中彪子兇神惡煞的樣子,還有趙大頭那可怕的結局,令他心有余悸縮回了手。上邊女人的哭喊叱罵不斷傳下來,他不忍心再聽下去,手緊緊捂著耳朵,蜷縮在地洞里簌簌發抖。
下了夜班往回走的余志剛,老遠就聽見柳月的叱罵哭泣聲,知道出事了,拔腿就往家跑,遠遠地看見彪子扯著柳月的頭發把柳月摔在了地上。余志剛憤怒了,怒吼道:“一個大老爺們欺負弱女子,老子跟你拼了!”彪子瞧著沖過來的余志剛,獰笑道:“好,新老公來了,那你就替這娘們還那一半的錢吧。”“好!還你!”說著余志剛的拳頭砸了過來,彪子沒見過比他還橫的人,身上挨了重重一拳,不由大怒,飛腳踢向余志剛,兩個人頓時打斗到一起。半天下來,余志剛腦袋受傷出了血,彪子眼眶腫起老高。橫的怕不要命的,彪子心生怯意,這要打出了人命來,不論是自己還是對方都劃不來。他后躥跳出幾步,手點著余志剛色厲內荏地嚷道:“小子,你替吳建設出頭。好,你等著,老子有辦法要你的好看。”說著十分狼狽地逃了。
余志剛與彪子的打斗聲傳進了地洞,透過指縫傳進了吳建設的耳鼓。彪子被打跑使他十分振奮,這哥們兒為自己出了氣,他真想沖出地洞去和余志剛擁抱。但他知道不能,他想將來如果自己發財了,一定要好好感謝余志剛這個發小哥們兒。
彪子逃了,余志剛也因傷重昏倒在地。柳月費盡氣力連拖帶抱把余志剛放到了床上,她不再出去賣菜,全天在家護理著余志剛。她給余志剛擦洗傷口,昏迷中的余志剛還不時地欲抬手踢腳,口中還喃喃細語,雖然那手腳只是微微地動彈,聲音也細小,但柳月清晰地聽見了:“敢打我柳妹子,我跟你拼了!”柳月落淚了,這個童年就戀她的男人,這個現在還愿為她付出性命的男人。柳月的目光又掃向地洞上的箱子,那洞中藏著的丈夫,惹了禍嚇得要死,老婆被欺辱毆打卻不敢露面的丈夫。柳月百爪撓心似的酸甜苦辣一時全涌上心頭,淚珠滴在了余志剛的臉上。
余志剛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方蘇醒,為了生計柳月又去賣菜,晚上回來再給余志剛清洗傷口換藥。三天過去傷口開始愈合,余志剛能動彈下地了,閑不住的余志剛又去上班了。所長看見余志剛頭上纏著的繃帶嚇了一跳,問明原因后,氣憤地說:“志剛你不要怕他,賭債法律上是不承認的,彪子敢再找上門,你告訴我,看我怎么收拾他。”所長為了照顧余志剛,這一段時間把他調為了全白班。
余志剛為了避免尷尬,每天早早地就出門,很晚才歸家。但柳月做好晚飯總是扣好在桌子上,等著余志剛回家一起吃。上次與彪子搏斗后,柳月不知怎么地反倒對余志剛生疏起來,他們仍然避著互相見面,但夜間同在一個屋檐下見面的時候還是多了。柳月等余志剛回來吃飯,雖然他們在一個桌子上,但柳月也是只顧低頭吃飯,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敢。吃完飯她給余志剛換藥,然后就進了里間,余志剛睡在外間。
那天外邊又是細雨霏霏,為了給余志剛驅寒,柳月在晚飯的桌上放了一瓶酒。這頓晚飯,兩人都喝得有點多,柳月給余志剛清洗傷口換藥時,手掌握不住輕重碰疼了余志剛,他嘴里咝咝地吸著氣,不由自主抬手護向傷口,恰巧胳膊碰到了柳月的胸上。一股電流霎時間擊向余志剛,有些醉意的余志剛片刻地呆滯后,他的手怯怯地環在了柳月的腰上,柳月怔住了,但她沒有動。體內的酒沖上了頭,余志剛猛地把柳月摟在了懷里,急促地扯著柳月的衣衫,扣子蹦落滾掉在地上。柳月感到了余志剛那無聲滾熱的淚滴落在自己胸上,柳月愛憐地伸手緊緊摟住了這個從少年時就愛慕自己,經過這番磨難仍愛著自己的男人。
地洞里的吳建設聽見了異常,那隱隱約約粗重的喘氣和呻吟聲,使他明白柳月跟余志剛來真的了。吳建設咬住了自己的手,他感到嘴里咸咸的,手被咬破了。
親戚討伐隊
柳月和余志剛結了婚,老吳頭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可不是個味兒。縱然是兒子混,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現在兒子的媳婦跟了別人,他心里替兒子屈得慌。建設啊建設,你爹給你找了這么個漂亮媳婦,你咋就不會好好過日子呢。
想著想著,老吳頭就覺著有什么地方不對,這兒子出門這么長時間咋就不給家里捎個信兒呢,不僅不給媳婦捎信兒,也不給爹媽個信兒,這好像不太正常。該不會……
老吳頭這么一想就突然覺得有點害怕。
老吳頭在家是老大,他下邊還有兩個弟一個妹,他把他們都召集來家,聚在了一起琢磨著自家兒子的事。他們越琢磨越覺得蹊蹺,就算吳建設外出,不管是做什么,按常理至少也會給爹媽和媳婦打個招呼,可是過了這么長的時間,怎么連一個電話一封信也沒有?先前問柳月,柳月說不知道建設去了哪里,而現在柳月竟然和當年先訂婚的余志剛又過了一家,咋就這么巧?二弟撓著頭皮說:“前一段聽說西城的彪子到大侄子家好像是討什么債,與侄媳婦打了起來。余家那小子與彪子對打,把頭都打破了,可見兩人感情可深著呢。”老三思索著說:“可別是那個柳月嫌棄咱建設了,勾結余家小子對咱建設下了死手。”老吳頭皺著眉頭:“人心叵測,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建設的姑姑聞聽大驚:“太可怕了,哥,咱趕緊到公安局報案!”老吳頭關鍵時又顯示出當過支書的智慧:“公安局又不是咱家開的,沒憑沒據的報啥案。依我看,咱們給這兩兔崽子來個突然襲擊,只要建設還在家里,咱就一定能找到。”說著幾個頭聚在了一起,聲音低得如蚊蟻。
這天夜里,老吳頭率領著弟弟妹妹侄子外甥一伙人沖向了兒子的家。
老吳頭的一個侄子翻過院墻進院打開了院門,轟轟隆隆一伙人沖進來把房門拍得山響。已經熟睡的柳月和余志剛被驚醒,二人慌忙披衣下床,難道是彪子帶人來鬧事了?柳月嚇得渾身發抖,余志剛抄起扁擔順手把柳月拉到身后,大步上前打開了房門,怒吼道:“誰欠你錢你找誰要去。到我家鬧事,老子跟你們拼了!”說著舉起了扁擔。
身后的柳月突然拽住了余志剛的胳膊,怯怯地叫了聲:“爹……”余志剛渾身一激靈,仔細一看原來是建設的爹和一幫親戚們,手中的扁擔就軟軟地掉在了地上。
老吳頭橫了一眼迎門而立的余志剛:“咋的,你小子還敢動武?”余志剛頓時手足無措,諾諾道:“大叔,我以為是討債的,不知道是你們。”老吳頭伸手把余志剛撥拉到一邊,沖大家說:“給我找!”
箱子柜子都被搬開。“這里有塊蓋板!”一個侄子發現了蓋板,建設的姑姑命令道:“掀開它。”蓋板被掀開,下面是一個黑黑的洞,一股臭味從洞中散發出來。老吳頭三弟嘆道:“果然不出所料,咱建設也不知死了多少天,這尸體都臭成這個樣子了。”老吳頭一股眼淚噴涌而出,號啕大哭:“我的建設兒呀,你死得好慘……”
老吳頭的哭聲還沒落地,下面傳出一個聲音:“爹,別哭了。”親友們頓時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建設的姑姑雙手作揖:“建設我們知道你死得冤,你可別嚇我們呀,我們會替你申冤的,我們這就去公安局報案,捉拿害死你的奸夫淫婦。”
“姑,千萬別去報案,我沒死。”隨著聲音從洞穴里探出了一個腦袋,吳建設爬出了地洞,驚得滿屋的人看到活著的吳建設,吃驚的程度遠遠超出看到死了的他。
一屋子人當中最吃驚的是余志剛。他想不到柳月的丈夫吳建設沒外逃也沒死,竟然就藏在自家的屋內。他想到和柳月親熱時,在同一個屋檐的地下竟還有另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還是柳月合法的丈夫,也是自己童年的玩伴,他感到受了巨大的欺騙,羞恥和憤怒涌上了頭頂。他怒視著吳建設和柳月,吼道:“你們、你們真無恥,裝神弄鬼欺哄人!”他猛地拽開門抬腳沖出了屋。柳月也怨恨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吳建設,拔腳就要追出去。建設的姑姑一把拉住柳月:“你還要去追野男人,你還嫌人丟得不夠嗎?”柳月猛地一下甩開她的手:“你們去問你們那寶貝建設去吧。”說著不顧一切地就沖出了房門追了出去。
經過無數風浪的老吳頭,一時的驚恐慢慢平息,他冷著臉看著發生的一切,怒視著兒子問:“這到底是咋回事?”看著滿屋的親人,吳建設哭訴道:“叔、姑啊,我是沒辦法呀……”接著他把所發生的一切哭訴了出來。聽得眾親友一時毛骨悚然,一時又義憤填膺。“朋友妻不可欺,怎么能乘人之危!”幾個堂兄弟摩拳擦掌,要去找余志剛理論。
冷靜下來的老吳頭把侄子、外甥勸回了家,囑咐他們千萬不要聲張。屋里只留下兩個兄弟和妹子,老吳頭讓大家靜下來商量這以后怎么辦。兄弟仨都點上支煙吸了起來,一時無語,屋里煙霧彌漫,坐在床上的姑姑嗆得直咳嗽:“咳、咳,你們別光顧抽煙,說話拿主意呀。”老吳頭還是當年做支書時的習慣,他要先聽別人的意見,然后再做決定。二弟蹲在地上低頭誰也不看無奈地說:“咱這地兒的規矩,這賭債也是債,沒有不還的理,咱背著理哩。如何與彪子理論?”老三雙手抱胸開口了:“要不咱幾家湊湊,幫建設還債?”建設的姑姑馬上否定了這個建議:“二十萬呀!還要加上利息,咱幾家都砸鍋賣鐵也還不上。”老吳頭皺著眉頭把焦黃的手指夾著的煙放在嘴上,狠狠地吸了一口,那煙一下子就下去了一半,他要把事情理順,想出一個萬全的辦法來。
屋里冷場了,蜷縮在屋角的吳建設瞪著惶恐的眼睛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建設的姑姑瞧著侄子驚懼的樣子,想著剛才柳月堅決去追余志剛的舉動,很是忿恨不滿:“就算是咱建設千錯萬錯,就算是建設先提出找個男人假結婚,你當老婆的也不能假戲真做!瞧她那風騷樣,看見野男人跑了,在咱這眾目睽睽之下就去追趕假丈夫,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建設,咱休了她!”
老吳頭隔著煙霧看著弟弟妹妹,又盯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吳建設猥瑣著不敢與父親對視,把頭低了下去。唉,這是個不成器的東西,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整成個這樣,可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呀!老吳頭暗暗地嘆了口氣,他明白他的兒子離開柳月,恐怕是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媳婦了。他做過村干部,知道法律是不承認賭債的,但那幫人有黑道的背景,本來就沒打算打官司解決,而是要什么手指頭,現在又上升到卸胳膊了,真出現那樣的結果,即使壞家伙受了法律制裁,建設也遭大罪了。眼下如果余家小子走了,那債主再上門來尋事,他這個懦弱的兒子早晚要受欺負。他把煙蒂扔在了地上用腳碾壓著,一錘定音地說:“過去就過去了,以后還要過日子。咱不提過去,我看志剛這孩子還不錯,能幫咱建設擋擋風雨,不如就留志剛也在這個家吧。”
婚真的變了
奔出屋的余志剛發瘋似的奔跑起來。被建設姑姑拉了一下胳膊的柳月,稍一耽誤再追出屋,就連余志剛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柳月摸到了余志剛原來的家,那屋里漆黑一片,門上還掛著那把大鐵鎖。她又順著大街走去,轉過一條條的小巷,在那昏黃的路燈下,她的身影不斷地被拉長縮短。可轉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仍沒見到志剛哥的身影,她轉出了村,不遠處傳來沙河的流水聲,她心中不由一動,抬臉望向天,那掛在天上彎彎的月牙,好像笑著提醒著她,去吧,你心上的人就在那里,柳月向著河邊走去。
果然,柳月在河邊大柳樹下找到了余志剛。余志剛抱膝坐在那看著滔滔不絕的河水發呆,柳月坐在了余志剛身邊。余志剛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都怨我,是我沒有把握住自己,干了不該干的事。尤其是建設也在那間屋里,這等于是當著他的面跟你做那種事……我太對不住他了。”說著他抬頭扭臉看向柳月,“我以為建設真的出走了,永遠不敢再回自己的家了。可我絕對想不到他就和我們在一起。你不該不跟我說實話。”
柳月囁嚅著說:志剛哥……找你來頂門戶,其實還是吳建設的主意,我也是為了保住建設的命不得不同意,我和他確實欺騙了你……對不住……”柳月說了吳建設和她商量的一切,又道,“開始我確實想遵守諾言,和你只做假夫妻。那次你保護我,自己卻受了傷,我發現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你的優秀越來越把他比了下去,使我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再加上那晚喝多了酒……你想要我時,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志剛哥,這不怪你。是我的錯。”柳月說著嚶嚶地哭泣起來,和兩個男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的那種恥辱的感覺椎骨剜心,“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聽著柳月的肺腑之言,余志剛不知說什么好了,他從心里疼這個童年的玩伴,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柳月的臉頰,他想抹去柳月腮邊的淚。柳月抓住了余志剛的手,話說到這個份上,如破壩之水再無阻擋:“吳建設怕苦怕累,挑不起一個家,這我能容忍。但他不聽勸,屢上賭場直到欠下巨債。為了求生竟讓妻子和另一個男人同住一個屋檐下。討債的打上門來,他還是縮著由老婆受人欺辱,自己只顧躲在地洞中保命,這樣的男人真令我心冷。從你進我家,就時時處處地照顧我,當危險來臨時你又為我拼命流血。女人,我們女人是有感情的人,在你這樣的男人面前我又怎能不動心。從你受傷后我就認定了你,那天酒后,我是借著酒遮羞真心地給你。我真的喜歡你,原來是假夫妻,沒法說,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我真心地想做你的老婆。”說著柳月倒在了余志剛的懷里。
余志剛聽得熱淚盈眶,他無力地推了兩下懷中的柳月,但沒有推動,柳月更緊地抱住了他,一股豪氣頓時充滿胸膛:“柳月,那就跟他離婚,嫁給我吧。”柳月在柳樹的暗影中輕輕地點頭。余志剛沒有看到,他急了,又大聲問道,“你說句話呀,做我老婆,行還是不行?”柳月從余志剛懷中抬起了頭,臉漲得通紅,沖著他也喊道:“行!”兩人的聲音在河水的伴奏下傳出很遠,他們臉上都帶著淚花但他們都笑了。
東方出現了晨曦,柳月牽著余志剛走回了家。
吳建設自從父親、叔和姑走后,他就一直癱坐在地上望著黑漆漆的屋外,盼著妻子和余志剛回來。當東方出現了魚肚白,妻子柳月和余志剛身披著霞光,手牽著手出現在屋門口時,吳建設竟被晃花了眼。瞧著兩人一點不避諱的親熱,吳建設心中明白了,柳月真的要離他而去了。
吳建設看向余志剛的眼神似要噴火,他恨他占有了他的妻子,他恨不得一拳把余志剛打趴下。可是想起彪子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就渾身哆嗦,他又怕失去余志剛。還是老爹說的對,也只有余志剛這強壯漢子和派出所治安員的身份能鎮住彪子,保護自己的安全。
吳建設咽下一口唾沫,笑臉相迎:“回來了,快坐下歇歇。”柳月和余志剛并肩坐在了桌的一邊,吳建設尷尬地坐在了另一邊。柳月低垂下頭說:“過去的事你也都聽見,如今你也都看見了,我們離婚吧。”雖在意料之中,但猛聽此語吳建設的心還是猛地一沉,他苦唧唧地說出了自己早有的打算:“我縱有千般不好,可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是離婚,還請你們不要離開這個家。”說著眼巴巴地看向余志剛,“志剛哥,我可以把柳月讓給你,但你要幫我對付彪子。”余志剛看著吳建設楚楚可憐的樣子,童年摸魚戲蝦時那個極有主張的男孩的樣子浮現在眼前,不禁對如今的吳建設又悲又憐:“柳妹子是人,不是你說讓就讓的東西。現在我和柳妹子的結合是真心的。”吳建設看著對面兩人堅定的神色,知道大勢已定,哀求道:“志剛哥,那你就不管我了?”余志剛心軟了,他與他的柳月對視一眼,說:“這事要說清楚,我和柳妹子結婚與保護你無關,但我不會忘記當年咱們的情義,我答應你這事我管定了。賭債是非法的,不受法律保護。彪子要再敢來,我有辦法。”
有了余志剛的承諾,吳建設的心里踏實多了,他不用再下地洞了。
吳建設在余志剛的陪伴下和柳月到民政上辦理手續解除了婚姻關系。第二天,柳月和余志剛也正式辦理了結婚手續。路上柳月悄悄問余志剛:“你是為了咱倆能結婚才同意保護建設嗎?”余志剛頭一仰回道:“不是。即使他不同意和你離婚,我們不能成為真夫妻,我也會幫他的。畢竟是一塊兒長大的發小,瞧他如今這個可憐樣,不能見死不救。況且,我是治安員,這也是我的義務。”
吳建設為了防止彪子夜里偷襲,建議余志剛夫婦倆住在堂屋。瞧著一提到彪子就簌簌發抖的吳建設,余志剛沒辦法只好在堂屋鋪下了一張床。吳建設睡在另外一間偏屋。
結婚以后,余志剛正式向所長提出了申請,要與同事輪班倒,他也經常上起了白班。這樣他下班時就可以拐到菜市場幫柳月賣會兒菜,然后晚上跟柳月一同回家。
幾個月過去了,彪子那邊沒有動靜,吳建設膽子也大了起來,也敢偶爾在街上走動走動了。那天,他聽到一個令他十分振奮的消息,彪子喝醉酒后被人刺殺在自家小胡同的墻角下。公安局很快地破了案,殺彪子的是趙大頭。高興得吳建設專門買了幾個小菜還有酒,在家里擺好桌椅酒菜等著柳月和余志剛回來。
天黑了,院里響起了咣咣啷啷的三輪車進院的聲音,他迎出了門。看著卸車的余志剛,他拉住了柳月的手:“先別忙活了,快進屋吃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柳月甩了兩下沒甩脫吳建設的手,被吳建設拉著走進了屋。余志剛瞧著笑笑,跟在后邊也進了屋。瞧著滿桌的酒菜,余志剛和柳月怔了一下,吳建設忙道:“坐坐,咱們邊吃邊說。”他把三個酒杯都斟滿了酒,不待二人舉杯自己就先灌了一杯,“今兒高興!你們知道嗎,彪子被人殺了。”說著又灌了一杯,“知道是誰殺的嗎?就是趙大頭!哈哈,趙大頭替民除害了。”
余志剛聽罷也高興道:“哈,太好了!這彪子死了,你也就沒有危險了。”說著看了柳月一眼,“我們也可以搬回自己的家了。”“唉,別呀,聽我把話說完,當初我是走投無路才同意和柳月離婚,讓你們結婚的。你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你又是見義勇為的英雄。如今我已沒了仇家,你應該跟柳月離婚歸還我的老婆。”對吳建設突然提出的要求,余志剛急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怎么這么無恥……”吳建設嬉皮笑臉道:“志剛哥,你是個英雄,可別讓我由敬仰轉為蔑視,把你當成是個乘人之危的偽君子。”說著又轉向柳月:“月,咱們是老夫老妻的,你明天就去跟志剛哥把離婚手續辦了吧。”
余志剛臉刷地白了,他也緊張地看向柳月。
柳月把她杯子里的酒潑向了吳建設:“你還有臉說這話,你賭博不顧家,遇到危險又不顧老婆的死活,為了保命又把自己的老婆讓給別人。要不是趙大頭殺了彪子,你敢提這個要求嗎?趙大頭都比你更像爺們。”說罷她拉起余志剛,“走,我們回自己的家。”
吳建設在他們身后扯著哭腔喊道:“柳月你和我可是多年的夫妻呀……余志剛,我要告你騙婚……”
吳建設去了縣城最大的律師事務所,他要起訴余志剛先誘騙有夫之婦,后強奪他人之妻而辦的結婚證無效。他接連向幾個律師傾訴,但沒有一個律師肯接他的案子。他急了,跑到了法院咨詢,法院的工作人員聽完他的情況,明確地告訴他:“柳月和你先有離婚證,和余志剛后有結婚證,他們的婚姻是合法的。”
出了法院的大門,他步履蹣跚地往家走,過了沙河就是他們的街區了。他走到沙河橋的中央,扶著欄桿看著橋下滾滾流動的河水,一時間他連死的心都有了,真不如一下跳到河里,由著這水把他帶向遠方。他閉上了眼睛把腳抬了抬,可他的腳踩著欄桿又滑了下去。他睜開了眼,瞧著已經入冬的沙河,看見那靠近岸邊的河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不由渾身打個激靈,自己就這么跳下去萬一死不了,被這冰冷的水嗆著,那滋味肯定不好受,算了吧。
二十年后
前幾年縣里新換了一任領導班子,人年輕學歷高有沖勁,一上任就展開了招商引資的工作。原來的太陽紅紡織廠的舊址上,被設定為前景看好的高科技工業園。幾年下來這個工業園已初具規模,大批的青年男女進進出出。周圍高樓林立成了居民區,清河縣擴大了一倍還多。在工業園與居民區之間,靠著沙河橋有一家“綠野蔬果店”,店里的產品都是真正的綠色食品。從工業園下班的人們在此店買些蔬菜水果的帶回家。店門口常聚著一些老人,打打牌摸摸麻將。
“和了!”有些歇頂的吳建設推倒了面前的牌,高興地叫著催著,“不是說你的老齊頭,別看你當過領導,可這牌桌上你就是不行。”對面的老齊頭就是當年的齊廠長,如今的齊廠長已經有些老態了,他一邊笑著認輸,眼睛卻瞄向開始下班的工業園的員工,嘴里嘟囔道:“當時我要是遇上這么個好政策,咱的紡織廠也不會垮掉……”“都哪年的事了,還提它干啥?碼牌,碼牌。”“唉,老驥伏櫪呀,只能遙想當年啦。”洗牌的聲又響起。
一對小青年手牽著手從工業園出來,女青年走近看到麻將桌邊的吳建設就皺緊了眉頭:“爸,你怎么又坐桌了?”“唉、唉,這不是跟老領導老街坊小玩兩把,圖個雅興嘛。”
“那也不行,這個東西把你害得還不夠慘啊……”
女青年和吳建設正吵著,蔬果店里走出柳月,她身后跟著丈夫余志剛,男青年沖余志剛叫了聲“爸”就進店里幫忙去了。柳月對他道:“壯壯,剛下班就別忙活了。”接著又扭身對女青年笑笑說,“苗苗,你爹他就這點愛好了,再說他們也不賭,就隨他吧。”
晚霞斜照,沙河泛起一河碎金,從彎彎的遠處來,又向彎彎的遠處去。細細看時,那一河的碎金變幻莫測,那點點的浪花也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