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市長鄧兆基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考察呀,觀摩呀,出席會議呀,滿世界飛。有比較才有鑒別:他覺得在眾多國際機場中洛杉磯機場是最老舊不堪的一個,灰蒙蒙的像個大倉房。每回進出港他都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這么富的一個國家,這么知名的一個城市,怎么就舍不得拿出點錢建個與其相稱的國際航空港呢?
當然,這回,十月二十五日,晚上九點,在他推著機場行李車走向韓航檢理處時,他同樣在想這個讓他一直不能釋然的問題。說起來,如此耿耿于懷,可能與他分管市建的職務心理有關。他覺得老美讓人匪夷所思。
他乘坐的KE012是洛市至首爾至青城的航班,當地時間0點10分起飛。通過多次體驗,他覺得坐這個航班比由北京轉青城的國航更便捷,機上的服務也讓人舒心,那些不會說漢語的空姐比將漢語說得呱呱響卻一付拒人千里之外樣子的空姐更讓人覺得親切貼近,她們能讓乘客感受到發(fā)自內心的關愛。
本次航班是一架空客巨無霸,辦理登記手續(xù)的人很多,嘈雜如集市。不比來程,秘書小黃會幫他辦好一切再送抵安檢口,而返航則需親歷親為,有些不適應。辦完行李托運,他的額頭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他摸出手絹擦了擦,舒了一口氣。
應該說,接下來就可以心身放松了,且可享受在免稅店購物的樂趣。大凡回國的都會在登機前買些物品,比如中華煙、茅臺酒、化妝品之類。國人在國外買國貨應當不是出自“愛國”考慮,也不是這里的便宜,而是貨真。他不用買這個,煙酒家里泛濫成災,也不用擔心有人會送假貨。他穿過煙酒柜臺,徑直走到化妝品柜臺,站下后對著貨架三指兩指柜臺上便集滿了一大堆女士用品。需要費些心思的是如何讓售貨員分裝,一般來說,他對老婆和小祝能做到一視同仁,不像有些同僚那般,寵愛“小朋友”,歧視“老同志”。只是因為年齡不同,所需的化妝品的功效有異,他要注意的只是不要“穿幫”,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登機入座都很順利。一切按部就班。當飛機關閉了艙門開始向跑道滑行時,廣播里響起要求乘客關閉手機與電腦的告知,可能考慮乘這個航班的中國人多,所以除英、韓兩語廣播還有漢語。這就給像鄧兆基這樣不懂外語的人莫大的便利。鄧兆基從兜里摸出手機,發(fā)現有一個短信提示,號碼是兒子的,他并沒在意,剛才就是兒子把他送到機場的,該說的都說了,發(fā)個短信無非是再道一次別,如此而已。恰在這時,一個空姐在不遠處笑容可掬地注視著他,用意不言自明,于是他便沒看短信,直接關了機。
飛機正點起飛。盡管已過零時,舷窗外面的城市仍然燈火輝煌,有部電影叫《西雅圖不眠之夜》,洛杉磯亦是。大洛杉磯地區(qū)真大呀,聽說它由六百四十幾個衛(wèi)星城市組成。飛機飛了近半個小時’看看下面還有亮兒。
飛機升空后已不明方向,卻清楚是由西向東,因航向與地球自轉對沖,那么回去比來時要多出兩個小時的航程。這樣他覺得痛苦,盡管是商務艙,座椅再寬大也不是床鋪,難以入眠。他覺得出國是百般的好,就是在飛機上睡不好覺,讓他覺得美中不足。
他發(fā)現自己所在的商務艙沒有滿員,除了一男一女不知夫妻還是情侶的老美,其余都是亞裔男士。應當是三個韓國人,一個日本人,和包括自己在內的兩個中國人。剛入倉時,他和那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矮胖同胞眼光相逢時,兩人都禮貌性地點點頭,然后各做各的事。現在他看看這個坐在自己前排的同胞的后身,西裝革履,頭發(fā)染得烏黑,判斷出他應當也是個出國公干的官員。他慶幸兩人沒坐相鄰,這樣省了在路途中不可避免的交談,要曉得與陌生人說話是件很累人的事。坐在自己身旁的是那個已過不惑之年的日本人,他冷丁覺得與電影《平原游擊隊》里的那個鬼子官長得很像,瘦臉、尖下巴,眼睛骨碌碌地轉。開初,這“鬼子官”表現出對他最大限度的熱情,一遍一遍沖他笑,嘴里哇哩哇啦,意欲溝通,他聽不懂,就是聽懂也不會回應。像大多數國人一樣,他對日本人歷來心存芥蒂,殺了那么多中國人還一個子兒不賠償,點頭哈腰頂個屁!可能因為得不到回應,熱臉對個冷屁股。“鬼子官”慢慢變得安靜了。
因為飛機起飛正是午夜后,乘客稍事整理便開始休息,機艙里只有微弱的光,電視屏幕始終在播放模擬畫面:本次航班正飛行在洛城與舊金山之間的海岸線,清晰而逼真。畫面上方的滾動字幕為:殘余時間11時26分,也就是從此時此刻到達目的地首爾所需時間,其實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剩余時間11時26分。從頭一次乘韓亞航班他便對“殘余”兩字感到詫異,覺得韓國人的翻譯水平太欠水準。在漢語里,“殘余”不屬于時間方面的概念,且“殘”字無形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特別在噤若寒蟬的飛行中應有所規(guī)避。他曾將自己的這種看法講給一個空姐,讓她把他的意思轉告給公司。可兩年過后情況依然如故,要么空姐不當回事,要么是她的上司不當回事兒,他有些憤憤然。
正這時前面的矮胖同胞“啊”了一聲,隨即將座椅左轉九十度,偏著身子對他驚呼:怎么回事?這么回事?他愣怔了一下,矮胖國人指著電視屏給他看,聲音仍充滿驚悸:飛機往回飛了!往回飛了!他趕緊抬頭,果見原本已飛過舊金山的飛機在掉頭回飛,這是他從未遇見過的情況,頭腦立刻閃出一個不祥的判斷:飛機出了故障!這判斷讓他驚恐不已,似乎頃刻間便難以支撐墜進蒼茫大海。他哆嗦著嘴唇重復著矮胖同胞的驚愕:咋的往回飛了?咋的,往回飛了?恰這時,有兩個空姐推著小車過來送飲料,若無其事地甜笑著詢問:Coffee or tea?自然顧不上這個,矮胖同胞起身指著屏幕用英語向空姐詢問,從神情上看兩人也似乎意外,其中一個拿起艙內電話講起話,掛了電話用英語對矮胖同胞講,他聽不懂,可從同胞變得釋然的神情看出事情不具危險性,果然國人轉告他的是:一位乘客得了急病,需就近返回舊金山醫(yī)治。他搖頭不止,雖然只是虛驚了一場,可這驚魂體驗讓他十分地不快,在心里罵了句操蛋。不過那矮胖同胞的情緒轉變得倒快,臉上泛出欣慰的笑容,同時向他伸出手,說句幸會,我姓周,他回聲我姓鄧。
飛機降在舊金山機場。病人下機就醫(yī),飛機等待重新起飛。這是段很難熬的時間。鄧兆基所在的商務倉里,除沒心沒肺的美國人繼續(xù)睡(也許根本就沒醒),其他人都顯出焦躁不安的神情,他前面的同胞老周則從包里取出從免稅店購買的物品把玩觀賞著,聊以打發(fā)時間。他在心里琢磨老周是何許人等,從年齡、裝束、體態(tài)看他應該是國家機關的廳局一級官員。再深一層,不經意間從他的眼神里透出的堅定且強蠻的氣派判斷,應當是單位的一把手。可是一般官至廳局級的領導出國都會有一千人跟隨,比如自己這次赴美就是帶了一個園林團,考察結束其他人如期回國,他則到洛市看望在南加州理工大學讀書的兒子,這位老周當是出于相同或相近的緣故獨行也莫可知。
這時,鄧兆基陡地想起手機上還有一條兒子發(fā)來的信息,覺得可趁飛機還在地面時看看,便打開調出,只見上寫:爸,剛接媽急電,得知你回青城后組織便找你談話,務必做好準備。切切!他全身打了個激靈,血液止流,腦子里火花樣閃出“雙規(guī)”二字。就在這兩個可怕字眼跳出的瞬間,鄧兆基感覺到胯間有一道熱流涌出,尿褲子了,他知道這個也顧不上管了。毀了!全毀了!他木木地,所有的意識都一點一點從身體中逸出,只剩一個空殼。
他兀自打個激靈,趕緊再次查看手機,發(fā)現兒子發(fā)信息的時間為二十三點十七分,正是他辦理登機手續(xù)最忙亂的一刻,因此才沒有注意到。他立刻撥了兒子的電話,欲將事端確認。不通,再撥還是不通,他冒出了汗,是兒子關機睡覺了?還是手機有問題?因頻繁出國辦公廳特意為他配了衛(wèi)星電話,一直是好用的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無從猜測,惶惑而沮喪。
他甚至都沒察覺到飛機從停機坪滑向跑道。直到轟鳴聲起,他才意識到飛機正重新升空。轉眼望時舊金山的燈光已在舷窗下面閃爍。意識的回歸讓他重新陷入無盡的恐懼與痛苦中,那是翻腸絞肚的煎熬。“雙規(guī)”、“雙規(guī)”,多少人以此為起點,走上了不歸路,現在輪到了自己,僥幸在冰冷的現實中坍塌,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都將化為烏有。為了這美好自己曾付出過多少艱辛,遭受過多少屈辱。一切已覆水難牧。
飛機重登路程,夜已很深,機艙里的乘客開始入睡,鄧兆基哪里睡得著,他神經質般將目光一遍一遍投向電視屏幕,客機正飛越在太平洋腹地。這是一個讓人憂心一旦遇險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位置,上方打出的字幕為:殘余時間八小時二十二分,狗日的殘余時間,尚有自由身的殘余時間,一旦時間歸零……
絕望的情緒緊揪著他的心,幾年來所擔憂的事情終于猝不及防地來到面前,讓他難以接受。其實危機始終是存在著的,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支撐的是僥幸心理:大家都是一腚不干凈,咋就會單單砸在自己頭上?他想起一個朋友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倒霉。倒霉現在就落在自己頭上,這應該無話可說。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情愿、拒斥,卻不得不來面對,做鴕鳥是不成的,必須把現實接受下來,并進入問題的實際。他想,既然將自己列為“雙規(guī)”對象,說明有關部門已掌握了自己的問題,那么掌握了多少,全部還是部分?還有,事情究竟是怎么敗露的?是誰舉報了自己?檢舉者又是出于什么動機?
如同應對他心理上的劇烈波動,飛機開始了顛簸,且愈來愈厲害。艙里的燈光變明亮了,響起了空姐讓乘客系安全帶的提示。鄧兆基所在的商務艙除了那一對美國男女照睡不誤外,其余都醒過來,包括前座的老周,他邊系安全帶邊嘟囔:咋這么顛呢?聲音明顯透出不安,許是出于壯膽的心理,老周把座椅轉向后方,與鄧兆基打了個照面。鄧兆基沖老周點下頭,說現在正在太平洋中間,這里氣流最嚴重,每回都這樣的。老周說要是中美之間鋪設鐵路,我百分之百地坐火車,不坐飛機。鄧兆基沒回應,心里卻是贊同的,誰都曉得飛行中的顛簸不可避免,也不會釀成事故,但在心理上卻難免受壓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所以那個影視大腕“葛大爺”就堅決不坐飛機嘛。這時只聽老周說老鄧你別不在乎,還是系上安全帶吧。他怔了一下,方意識到自己把這事忽略了,怎么會這樣呢?他兀自不解,他又想到剛才對飛機的顛簸完全沒有恐慌心理。以前可不是這樣,只要一顛簸心就提到嗓子眼兒。他的心兀地一沉,端地把事情想明白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現在自己就是一頭待宰的豬,死了都無所謂。他甚至想飛機出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倒是成全了自己,得以解脫,身敗名不裂,自己的家人,當然還有小祝,就可免受傷害和沖擊……此時此刻,他終于能夠理解那些破產者選擇自殺的勇氣所在。
老周又給了他一個后腦勺。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電視屏幕:客機仍身在太平洋中間。殘余時間四小時二十分。他陡然醒悟:不對。這是到達首爾機場的時間,加上換機以及從首爾飛到青城,還需要增加四個多小時的時間,就是說自己的自由身會延長四個小時,總共八個小時,這一發(fā)現不免讓他心里竊喜,可轉念一想,即使能茍延殘喘更長些,卻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該怎樣還會怎樣。唯一的變數是能在韓國逗留,尋求政治庇護,但這又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己在經濟上犯事,與政治沾不上一點邊……
且慢!如果一定掛拉政治,也不是沒有說詞的,比如自己職務上的升遷。年初,趙市長“到點”,改任人大副主任,以自己的年齡,政績論,是最合適的接替者,可上級最終選擇了大肚子景副市長,明顯不合理。說輕了是政治歧視,說重了就是政治迫害……
……可這樣的理由怎么能講得出口呢?難道讓韓國人來決斷中國官場的一千糗事?當然是不可能的。
留韓避難是荒唐的想法,是自己亂了方寸才產生這完全離譜的想法。韓國不是美國,如果能在登機前看到兒子發(fā)來的信息,倒可以留在美國。現在的情況是即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讓飛機掉頭飛回去了,就算乘客中又有人生病,也只能就近直飛首爾,首爾已遙遙在望。
九九歸一,回國受審是板上釘釘的事,是條唯一的路。老婆讓自己做好準備,不是別的,是如何加以應對,減輕處罰。
一位空姐悄悄走來朝他莞爾一笑,問:Cof-fee orlea?他說咖啡。空姐給他倒了咖啡,對他再笑一下,轉身離去,望著空姐的背影,他冷不丁想起小祝。兩人長得并不相像,可他就是聯(lián)想到小祝,同時想到與小祝在一起享受歡樂時光的一幕幕。俱往矣,他的心猛然一痛。
由小祝他又想到老婆姜敏,心中頓生不快,有一種怨恨的情緒升騰而起,不是因為她傳遞的信息太晚,可以肯定地說她是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通知兒子的。問題不在這里。而是自己最終走上絕地姜敏是推波助瀾的人。在她眼里,錢財比丈夫的前程更重要。自己的恩人加伯樂的前任市委書記、后來調任省人大副主任的馮老,那天當著他們夫妻的面征求他想去文教口還是城建口,不待他開口,姜敏趕緊回句城建口。馮老皺皺眉,不過后來還是讓他去了城建局干局長兼書記。他自是曉得姜敏代他選擇的用心所在,當時他十分反感,在心里發(fā)誓要當清官絕不走歪路,然而后來他終于沒能守住自己的誓言,收了第一筆。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一場攻與守的戰(zhàn)爭。姜敏是對方的生力軍,聯(lián)合起來向自己發(fā)起進攻。一堵墻塌了第一塊磚,很快就一塊一塊塌下來,任什么也阻擋不住的,本來最親的人把自己往絕路上推,可謂是大私滅親了,所以他一直對姜敏心有怨懟。直到后來遇見小祝。好上了,自己對姜敏非但沒有負疚感,倒有一種報復的痛快。心想,你個姜敏不是喜歡錢嗎,那就和錢一塊過吧,咱各得其所誰也不欠誰。而此時此刻,他倒對小祝有種負疚感。小祝為了自己一直不談婚論嫁,也沒有取姜敏而代之的企圖。甚至也不想從自己身上撈錢。這種反常一直令他不解,小祝不為這不為那,難道真是為了愛情?自己一個半老頭子且貌不驚人,能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產生愛情?他覺得可疑。就當是為了解開心中這個謎團,今年小祝過生日他送她一張卡,小祝不接,當時他心里打了一個怔,想莫非是小祝對這錢的來路有所質疑?何況他也知道這種心存警惕的質疑是正常心理,多少“女人”由于收受了“對方”來路不明的錢財在該人犯事后受到牽連。弄得狼狽,可是他自己清楚,他給小祝的這張卡是一筆不會涉案的干凈錢。三年里他的兩位老人相繼去世,在縣城里留了一座空屋,他委托堂兄替他賣了,錢打進了這個卡。他覺得如果小祝確是為錢的來路擔憂,足以證明她是個好姑娘。他更要把卡交給小祝,他說你不接咱們的事到此為止。小祝笑問這么嚴重?他說是。小祝問送我錢做啥?他說你總得有一個自己的窩呀。小祝晃晃腦袋問句卡里是多少?他說一個數,小祝沒吱聲,后說卡我收下,可密碼不要告訴我,一旦改了主意可以收回,當時他笑了,笑著笑著眼里就有了淚,怕小祝看見,趕緊去了洗手間。當時的一幕他至今記得清晰。他很后悔當時依了她,沒說出密碼,事到如今,再見面已無可能,她對自己的付出最終落得個顆粒無收。想到這兒,他覺得甚是愧對小祝。
危難之際顧不上什么男女私情,他開始考慮自己的“后事”,這自然不是個新問題,當看到兒子那個“不妙”的信息后他就在思謀這個問題:東窗事發(fā),自己會受到怎樣的懲罰?死刑應該不至于,判無期的可能性也不大,應該在十年至二十年之間。這對于人的一生而言不可謂不漫長。如果仍“行走”在官場,二十年滋滋潤潤優(yōu)哉游哉一晃就過去了,多少離退休的人都發(fā)出“人生如白駒過隙”的感嘆,可要是呆在監(jiān)獄中那就漫長難熬了。當然或許會有轉機,比如運作個“保外就醫(yī)”應該沒問題,滿打滿算,在里面頂多呆個三年五載,出來頭一件事就是與姜敏離婚,離開這個害人的娘們兒!
“咔嗒”!一束白光射進艙內,是那“鬼子兵”拉開了舷窗擋光板。哦,天快亮了。鄧兆基神經質地抬頭。客機正指向日本列島,殘余時間為兩小時十一分,他的心又揪了一下,剩下的時間委實不多,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知道一步步邁向懸崖卻不得駐足。如果時間能夠停止,他寧可永遠呆在這架不落的客機上。
一束光像一個信號,一個指令,咔嗒,咔嗒,艙內窗遮板陸續(xù)被提起,晨光從不同角度照進來,原先的寂靜也變得喧囂,乘客蜂擁上洗手間,老周回來后問句老鄧睡得好嗎?他說不好。老周說睡不著很痛苦。他“啊啊”著,心想操蛋的是應該倒過來:很痛苦,睡不著。
空姐送來了早餐,韓亞的餐飲是西餐與韓餐兩種,提前預定,他訂的是西餐。想到有可能是今生在飛機上吃的最后一餐,他便沒有一點胃口,卻發(fā)現老周正挽起袖子大享韓國餐,風卷殘云一會兒便吃光。當是睡好吃好換來好心情,他把座椅轉過來面對著鄧兆基,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說以后要到我那兒一定找我。他說一定一定,看過名片,知老周是南牟市市委書記兼人大主任。南牟是省內一個大市里的小市,小市也是市,作為一把手那是手眼通天的,他心里兀自蹦出一個念頭:這遭說不定能讓他幫點什么忙啊,剛要掏名片,又覺不妥,遂說句對不起沒有名片了,反正有你的電話,我會主動聯(lián)系你。老周一笑說沒問題。
飯后。空姐送來了咖啡和茶。
老周并沒有把座椅轉回去,似乎想與鄧兆基攀談以打發(fā)“殘余時間”。他緩緩咂了口茶,問:老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鄧兆基說教師。他并沒有說謊,從政之前他是市郊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師。在時任市委文教書記的馮老去學校視察后,他的命運發(fā)生改變,走上仕途,被提拔為副校長,不久又升為正校長。這有些不合常規(guī)的升遷把他自己都弄蒙了。馮老是伯樂,問題是許多同事各方面都比自己優(yōu)秀,馮老偏認定自己是黑馬。后來還是馮老的秘書小莊無意中透露出其中的蹊蹺:他的長相特像馮老那個在車禍中喪生的獨子,那次視察馮老在看到他那一瞬簡直驚呆了,也就記下了鄧兆基三個字。鄧兆基得知這一信息可謂是又驚又喜,想不到爹娘給的這張臉竟成了踏入官場的通行證。他想既然馮老將對兒子的深愛寄托在自己身上,那么便不應讓馮老失望,所以后來每逢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他都要登門探望,帶些并不貴重卻能顯示是孝敬長輩的禮品。馮老夫婦并不把事說破,卻也心照不宣地予以接受。由此下來,他與馮老之間便形成一種詭異無比的關系。不言而喻,這關系讓他在仕途中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要不是馮老后來調走,肯定不會出現現在面臨翻船的局面。他嘆了口氣,問老周道:當一把手很忙吧?老周說忙,除了黨委還有人大這塊,而且政府、政協(xié)工作的大事也須拍板。他明知故問:公安司法方面也過問?老周說可不是,只興不出案子。他問也包括經濟方面的案子?老周說經濟案子也是案子,更撓頭,搞不好就捅婁子,前些日子我們把交通局長“雙規(guī)”了,立即組織突審,他嚇蒙了,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這時省里的一個大頭頭來電話詢問情況。鄧兆基聽得汗毛倒豎,急切地問后來呢?老周說落下白紙黑字,只能移交司法。他問那大頭頭呢?老周說不高興是鐵定的了,人家本來要提拔的人叫咱雙規(guī)了,把事弄擰巴了。咳,這是一個教訓,搞啥個突審,緩緩再說嘛。可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鄧兆基雖說是市級官員,卻并不熟悉司法方面的事,如今大禍臨頭,必須全力自救。他試探著說人人覺得官場風光,卻不知要擔負很大的風險,老周一笑說所以還是像你這樣當一名普通教育工作者就很好,撐不死、餓不著,一輩子平平安安……老周的話不由讓鄧兆基打個怔,可不是的,若自己一直留在學校。現在不就么事沒有了嗎?當然現在這么說為時已晚。他說只是沒長前后眼……老周打斷說這不對,不看自己看別人,沒吃死羊肉還沒見活羊走?他問那是為啥?老周說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場也是江湖,同樣身不由己。他問咋的身不由己?老周一笑、說只因你未身在其中,便不曉內里,新官上任,想的都是好好干,別出事,特謹小慎微,可時間一長就把握不住自己了。他故作幼稚地問:為什么呢?老周莞爾一笑,說只為當官的也是人。老周的話著實讓鄧兆基驚了一跳,曾有句“領導也是人”的話廣為流傳,是對領導人犯錯誤的一種開脫說詞,可這話由身為領導者的老周嘴里講出來,聽起來就有些意味深長了。假如一句“也是人”就能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過錯開罪,那無論做什么都是無須顧忌的。老周又說是人就有念想,各種各樣的念想,沒有例外。他問沒例外?老周反問句你說人世間有圣人嗎?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自己不是。老周說沒有,要有,圣人一定是塑在廟里,只因不吃不喝無欲無求,才金身不敗嘛。鄧兆基簡直是瞠目結舌了,卻曉得老周說的是心里話,所以能無所顧忌袒露胸膛是因為他們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可問題不在這里,自己也是“圈里人”,哪怕此刻已經成了準犯人,也是不敢用一句“也是人”來為自己辯護的呀。老周意識的怪異讓他感到匪夷所思,這時他陡然想到這些年十分盛行的“金屋藏嬌”現象,這個問題既困擾著局內人也困擾著局外人,他想聽聽老周有什么高見,便向他詢問,老周說道:這其實不應成為一個問題,答案明確,人也是動物,看似“人物”實則“動物”。他說男人成了“動物”可對發(fā)妻不公啊。老周哼了聲說:有啥不公的,上帝把雄性造成這副德行有什么辦法,據一位外國專家的觀察,公牛不與曾交配過的母牛再來第二回;公雞一生差不多要和四十一只以上的母雞“上身”;至于人,男人同樣具有喜新厭舊的本能,這就是天地造化,也是女人必須接受的一種宿命。鄧兆基只聽得瞪眼,心想如果老周的這套理論能有效撫慰被遺棄怨婦們的心,那對整個社會的“維穩(wěn)”功莫大焉,只是女人們未必買賬。他陷入沉思。他覺得盡管自己做孬事都有份兒。可畢竟知錯認賬,而老周不同,他理直氣壯,對所有的不良行為都能找到其合理性。老周成了“精”。
老周把座椅轉了回去,他望著他那烏黑的圓頭頂像望著一個怪物般心驚肉跳,他把氣一絲一絲地吐出來。抬頭看看,客機已經從日本本島穿過,直指韓國海岸線,殘余時間為一小時零三分,不知怎地,那個被他否定的念頭再次從頭腦中跳出:滯留韓國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這個問題一直持續(xù)到飛機在首爾機場落地。
從舷窗看出去的機場正被晨曦所彌漫。早班航班停在停機坪蠢蠢欲動。他陡地發(fā)現其中有一架美國航空公司的客機。那一剎枉念又一次升上心頭:要是能乘上這架飛機返回美國,那該多好。美國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國度,既從中國吸納精英,同時也藏污納垢。癡心妄想換來的自然是萬分沮喪。下飛機時,他像被人押解著的行尸走肉,直到登上換乘的飛機。找到座位后他四下尋覓老周,看見老周在后面四、五排,趁老周轉身時他招招手,老周也對他打招呼。他惦記著老周,還是覺得會有事情讓他幫忙。
載他回國的是中國民航航班,坐下后便有種身陷囹圄的感覺。這的確是個無須看守的飛行監(jiān)室,只待兩小時后飛機落地便會移交出去給戴上銬子。他心里充滿了絕望,卻也明白要利用這個空檔進行自救,最關鍵的是飛機落地之后。他算了算,從降落到走下舷梯(抓捕人員一般都等候在這里)大約是一刻鐘時間,必須要在這有限的時間內亡羊補牢,與必須聯(lián)絡的人聯(lián)絡。首先是馮老,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馮老,告知自己剛從美國回來,給他帶了些保健品(是事實)很快送過去,如他已得知自己處境險惡,會婉言拒絕,這便是信號,那就要懇求他幫幫自己,是他把自己托到“樹上”,要跌下來時還需要他把自己接住,相信他會這么做的,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他肯定不情愿再失去另一個。接下來要聯(lián)絡的是苗總、郁總和孔董、茍董,這些年他們變著法對自己“表示”,現在得立馬歸還,當然歸還的不是現錢而是借條,借條早已寫好,擱在家里姜敏知道的地方,只要接了他的電話,姜敏會知道怎么去做。只要這幾筆“大數”解脫掉干系,其余無大礙,前提還是馮老出面,他會這么做的,除親情的因素外還因為他沒把柄在自己手里,在當上副市長的第二年,姜敏曾登門送去一個“大額卡”表達謝意,馮老一怒之下把她轟出了門。馮老是個清白之人,以老領導的名義幫他可無所顧忌。所謂“借條”都曉得是怎么回事,上面想叫真,會戳穿;不想叫真,便會借此放你一馬。馮老的作用就是放馬歸山,當然還得看是不是有人存心把自己往死里整,這么想腦子里跳出一個人來——常委、常務副市長關某人,若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該放棄與他的競爭。其實一開始自己就清楚不是“馬超”的對手,自己的后臺馮老已調到省里,鞭長莫及;而關某人的后臺是現任市長,一件本來可以拎得清的事沒能拎清。可見自己的道行尚淺,他斷定如果有人對他落井下石,那就是關某人。
轉念一想:何不讓姜敏給關打個電話,就說自己在美國給他夫人和女兒買了化妝品(把準備給姜敏和小祝的都奉獻出來),等上班帶給他,這有些反常的舉動關會明白自己對他舉起了白旗,當會心生憐憫'放他一馬。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
還有,還有什么?還有什么?對了,準備好手機。
說起來,鄧兆基還是個守規(guī)則的人,他把手機擎在手里,急切地等候,在聽到飛機輪子與跑道的撞擊聲立即開機,他先撥馮老的電話,通了,可很快又沒了聲音,他一怔,再撥,這回完全沒有聲音,他狐疑地看看機屏,發(fā)現一片黑,是沒電了,那一刻,他像被電擊中,心在哀嚎:老天滅我!老天滅我呀!這種情況平常人人都會遇到,可此時攤在鄧兆基身上,就真算得上是致命一擊了
鄧兆基癱坐在座位上,腦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艙門打開,乘客魚貫下機,他才回到現實,現實殘酷。讓他絕望無奈他搖頭不已,他媽的一路上絞盡腦汁的盤算全付諸東流,“自救”宣告失敗,一切已不可逆轉。當清楚了這個,他反而能夠客觀公正地看待這件事情:自己釀成的苦果只能吞進肚里去,何況本來就知道斂財有風險還一錯到底,又有啥話可講?只能按倒霉處理了!
老鄧,你咋的了,臉色這么難看,病了?鄧兆基一怔,從遐想里回過神,見是老周拖著手提箱從后面走來,這時他才看清,艙內的乘客已經寥寥無幾。
沒啥沒啥,他慌亂地搭訕,站起身取下行李箱,隨老周往艙門外走。當走到廊橋時他頭腦靈光一閃,沖走在前面的老周說:周書記能用用你的電話嗎?我的沒電了。老周慢下來,從兜里掏出手機,遞給他,調侃句:到家了,向老婆報道?他顧不上啰嗦,立刻撥了馮老的電話,操蛋,沒人接,平常一打就通,怎的愈急愈出狀況呢?他不敢耽擱趕緊撥了自家電話,占線,他簡直怒不可遏了,在心里大罵:臭娘們真不知死活,火燒房子了還煲電話粥?趕緊又換撥姜敏的手機,關機。他絕望了。其實他知道姜敏只要在家手機就關掉。他血沖頭頂,擎手機的手直打哆嗦,這兩個電話打不通便意味著剛剛升起的希望又破滅,沒有一點辦法了。這時他看見老周在廊橋拐彎處面向他招手,他曉得自己絕無回天之力了。看來這就是自己的命,命無法抗拒,只有接受下來了。退一步說,畢竟已經把兒子送出去了,讀書的費用也不成問題,至于姜敏,她對這一天或許早有心理準備,所以一切都不用為她操心,她會活得很好。他定了定了神,也就在這時,他的眼前突然現出一張?zhí)鹦χ男隳槪鞘切∽#男挠昧σ惶S之一種難以言盡的情愫在心中蕩漾開來,眼頓時有些濕,他向前面的老周示意稍等,便立刻給小祝擬短信,隨著手指在鍵盤上疾速的跳動,一行字便現于屏幕之上:小豬,祝你生日快樂。老鄧。他眼望著這行字,看看,再看看,然后按下發(fā)射鍵,就像了結了一樁重大夙愿那般長吁了一口氣。他心里明白:即使小祝再單純,在生日過去不久之后,“老鄧”又一次祝生日快樂,她當會曉得這其中的玄機:自己生日的數字就是那“一個數”大卡的密碼,是的,她會曉得,一定。
接下來,他追上老周,還了手機也道了謝,后頗為不解地問句:老周你也沒急事,干嗎這么急活活地奔呢?老周說咋沒急事?我得快馬加鞭趕回去,上面正等在那兒要和我談話哩。談話?!鄧兆基一驚:雙規(guī)?老周莞爾一笑:啥個雙規(guī)?是升職。下一步會到大市里干副職。他“啊啊”了兩聲。老周又說:老鄧,我先走一步,再見再見。
鄧兆基卻停下腳,望著前面老周急匆匆遠去的背影,他的心像一扇陡然推開的窗,豁然一亮,想上級領導找自己談話,除了“雙規(guī)”之外,還應該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像老周那樣對自己進行升職前的例行談話。意識到這一層,一直壓抑在胸里的那口積氣一絲一絲從他的七竅中透了出來,他感覺到于絕境中看到一線生機,自己會安然無恙。老周能,為什么自己就不能?他一下子記起那次借去省城開會的機會去看望馮老,談到自己在市里的處境,特別談到有關某人壓著,自己便無出頭之日,馮老輕輕一笑說,有什么可泄氣的,出水才看兩腿泥哩。他想莫非那時馮老便已替自己運作了?當然,他也清醒,在雙規(guī)沒有被完全排除之前,自己便不能徹底得到解脫。這要看自己的命,而可怕的是命運的答案很快就會呈現于他面前:如果在廊橋盡頭等候他的是秘書小黃,那自己就算逢兇化吉;假若是幾個不認識的人,那就是在劫難逃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上天保佑,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后屏聲頓息向廊橋拐角處一步一步捱過去……
責任編輯: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