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一直覺得老尤始終不是一個純粹的青島人。有這樣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諸如《生存》、《中國一九五七》和《衣缽》里面的虛構現場,而是二三十年下來,時不時會聽到他說牟平,或者是他用牟平話說的“老家”。說這些話的時候,老尤往往一臉平靜,看不出牽掛,也似乎沒有感激,久了,就習以為常。沒見過他帶回來什么家鄉特產,也不太去想那些年他隔三差五“回老家”干什么,直到坐下來寫這些字的時候,才想起來老尤的這個“老家”,也許可以貫穿他所寫的從歷史、現實到虛構的20世紀生存史和精神史的全過程。這個充滿了細節的歷史現場。是老尤“老家”的,是老尤生活了數十年的“青島”的,也是所有經歷了從鄉土逃亡、蛻變、上升、墜落、掙扎過程的人們的。這些人,有他的我的爺爺奶奶,有父親母親,也有我們自己。這些數以萬計真實生活過的人們,構成了老尤小說地理的生死場與圖騰柱,一個和他的記憶捆綁的昆崳山情結。這大概也是老尤“固執”的敘事文學觀的“家鄉特產”。這個推測,從沒眼老尤討論過,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意。我想。從青島20世紀不間斷的城市化擴張來說。老尤的不“純粹”,也恰恰印證了一種城市生存的現實:改變和被改變的博弈,個人和無法逃避的時代的對應,獨立思想和日常經驗的狹路相逢。依照這個線索去看老尤的不隨波逐流。昆崳山地理的本源意義便被顯現出來了。
個人史。老尤的城市化生活,大概在從部隊“轉業”到青島以后。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青島市文化局的創作員了,旋而調入文聯成為專業作家。并這個主席,那個副主席。之前,他在四方北嶺一個無線電工廠工作過,那里和我上班的玻璃廠很近,坡頂上“大干快上”的工業化氣氛濃郁。文聯則在優雅的老城腹地,街道僻靜。紅瓦綠樹。不過,臺階上面的三層樓里卻也時常傳出思想“整肅”味道,不免煞了風景。當時反這個化那個化是家常便飯,老尤早期的一系列具有社會批判性的“反思文學”,就是在這個時期中產生的。其中的反差,可想而知。不過今天看起來,發生在1980年代早期的這個反差也許可以成為老尤城市化生活的一個背景,使得他的文學自我“隔離”變得有章可循。印象中屢屢在信號山路25號召集的創作會、小說班、學習班上,老尤都不大說話,或者說不太善言辭,聽人家說的多,可轉身看見他發在《上海文學》、《文匯月刊》之類雜志上的東西,卻針砭時弊,痛快淋漓。這在當時數量不小的青島小說寫作者中間,可謂獨樹一幟,也是另外一個反差。記得老尤經常去北京、上海、長春這些地方改電影劇本,一住幾個月,回來見了面,話同樣不多。老尤住到明霞路以后,開始經常去他家吃飯,一直延續到他搬家到珠海路。這個過程,經歷了10多年,期間城市地理不斷擴張,老尤的在中國當代文學影響力也逐漸擴大,直至成為一個坐標。回頭從思想和寫作的角度看老尤的這10多年,大致完成了社會反思、民族戰爭、生存境遇這樣一個從現實干預到生命與精神史丈量的歷程。在這其中,他作為一個“不一樣”的敘述者的角色,慢慢與“他者”拉開了距離。
文學觀。在我的印象中,老尤的“文學觀”一直不太“進步”,一直糾纏在涉及社會責任的“現實”與“歷史”的非個人化敘述中。1980年代中國文學觀念更迭此起彼伏,從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到新小說凡此種種。老尤一直興趣不大。或者說心存抵觸。如果說二三十年中我和老尤有過“矛盾”,這個算最大的,也是延續時間最長的。1980年代中《海鷗》變革,我推薦了《熱帶魚》、《哦哦哦》等一些試驗性前衛小說發,老尤始終持不贊同的態度。當時他上班在文聯二樓頂頭的創作室,旁邊就是《海鷗》編輯部,我去的時候如果他在,會說說話,彼此關于文學的爭論多發生在這個小屋里,典型的例子就是他會要求我解釋諸如《熱帶魚》這些小說所表達的意義,而對我關于情緒、狀態、意識、語言節奏之類的辯解,并不認同。但在公開場合,老尤一般又會克制自己的表達,也不太干涉具體的編輯事務。后來我主持首屆青島青年文學獎的評選,請老尤和劉再復、林興宅、祖慰等當評委,老尤也對一些前衛小說表示了寬容的態度。今天想,老尤文學觀的“固執”,反映了他的持續的現實焦慮,但這個對當時熱衷于文本試驗的我來說,并非第一要務,也就不以為然。回頭看,這份“固執”恰恰是他持續的文學力量所在,是他文學信念的基礎。當各種變化在一個相當的時間過程發生過之后,這份“固執”的價值和分量,才清晰地顯現出來,并且每每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表現出令人感慨的決斷力。而建立在這個具有明顯社會責任感與命運關照基礎上的擴張思考,則使得老尤20世紀民眾生存史和精神史的寫作,得以成為一種真正“中國化”的本土平民敘述。
友誼。老尤的詞典里,有幾個詞的分量很重,比如友誼、承諾、誠實、援助。在我經歷中,大凡托付給老尤的事情,都大可放心。1980年代末的一段時間我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陷入空前的困境,老尤不僅給予了直接的經濟幫助,還時常在精神上加以慰藉。這讓我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獲得了難以言表的溫暖與支持。后來去北京雜志社工作,老尤但凡出差到北京,都招呼吃飯,盡管話照舊不多,但情意不言自明。回青島后,有次遇到難題著急跟老尤借錢,通電話第三天,他打著出租車送來。后來才知道,之所以是第三天,是因為他感冒出不了門,稍好就去了銀行,而后直接趕到我家樓下。類似的經歷,我的一個朋友也有,當時他登門去老尤家求助,老尤二話沒說,從床底下摸出錢就給了。現在想,所謂人格力量,大約就體現在這些日常、具體的瑣事上,其顯現的作用,可以影響人的一生。而實質上這些品質同時也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融入了老尤的思考與寫作中,不斷增加著他作為一個作家的人性光芒。當一種持續、孤獨的文學抵抗與重建,和這些日常化的善良、美好元素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看見的老尤,或許才真實。
本欄責編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