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談風向,詩人竟風雅。所謂賣什么吆喝什么,詩人的本分就是寫詩。——然而太多的分行文字并未體現詩人的本分,太多的詩人一寫詩就把詩賤價賣掉了。詩人的本分到底是什么,詩人應該怎么吆喝呢?鄭板橋說,“任爾東南西北風”;徐志摩說,“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個方向吹”:臧利敏則說——“我不知道風的方向”。看起來,盡管詩人們喜歡拿風說事兒,卻無需關心風向標,只消把它吆喝得無羈無絆也就夠了。這種不管不顧且聽風吟的派頭,大概正是詩人本色。畢竟,詩人不是水手,大可不必在意風向何處吹。所以,我們看到,一旦寫起詩來,原本持重沉穩的臧利敏,竟也不動聲色地揭竿而起,掀起了一場場兵不血刃的詩性風暴。她不再掩藏自己。而是毫無保留地道出內心真相。在“越來越深的虛無”中,“咽下多重的苦”,由此“與命運和解”,獲處晨光普照的“新生”。
利敏的詩都很短小,多數不超過二十行:內容也很瑣細,多是些零零星星的偶有所見或偶有所感。但是當這些小情調、小靈感以詩的形式匯在一起時,就勝似可遇而不可求的吉光片羽,足以讓你留連沉吟,在簡約平白的詩句中發現許多意味深長的剎那或偶然。顯然,利敏善于在熟悉中看到陌生,在凡俗中看出憂患:平平常常的生活,平平常常的人和事,都被我們的漫不經心所湮沒,唯其在詩人那里獲得了顯目的席位,并且閃映出無可抹殺的價值。利敏的詩著眼于“小”,那些匆匆走在大街上的人,坐在陰影里的人,賣鏝頭的人,賣水果的人,穿著灰色舊茄克的人,以及與其相關的路燈光、小魚小蝦、一小片云、火車的悲愴的笛音,等等,共同構成和喧囂、蕪雜而又沉重的現實,利敏的詩集也因收藏了如許紛繁的小場景、小人物、小細節而纖毫畢現,而溫厚慰藉。
利敏曾在一篇文章談到,她的辦公室在背陰的一面,而她正好擁有了朝北的窗戶,這朝北的窗雖然疏離了陽光,但因沒有高樓大廈的阻攔,外面的天空就很開闊,可以看得很遠。“北窗”是一種觀察方式,也是一種感受知方式,有了它,就與庸俗的生活拉開了一定的距離,透過這個相對寂寥的窗口,自可發現別樣的景致,也可放任思緒輕舞飛。因此,“北窗”具備了深邃悠遠的向度,它透徹,敞亮,獨立,率真,甚至還有點幾神秘,總之,小小的北窗可以涵蘊最接近詩的品質。利敏無疑深得北窗之便,當她接納窗外的星光,并在心里打開一扇朝北的窗戶時,她的省思也就彌合了詩人的本分,她的詩句亦如她的名字那樣,鋒利、敏感,像一枚枚游走在靈魂深處的薄薄的刀片,那種隱而不發的疼痛,徒勞無功的憂傷,以及無從自拔的虛無,足以令你陡生寒氣:詩人的“北窗”竟是這般驚心動魄,打開它,就是要打開世界的另一面。就是要從常態的生活中探出頭來,哪怕就此墜入深淵也在所不惜。
印象中。利敏很像一位樂天知足的快樂女生,可是在詩里,卻常顯冷峻、蒼涼。她播種了大面積的傷感、憂愁,不時萌生著茫然、無力、失落的枝蔓。那么密集的苦痛、厭倦、衰敗、虛空,以至讓人揣測:究竟是什么樣的苦累,讓她一再怪怨——淚水、悲傷和死亡充斥了半生?雖只年及不惑,卻已耗掉“半生”,想想確是頹然。所謂“西風一夜催人老”、“一朝春盡紅顏老”。作為詩人,更免不了要感一感韶華,悲一悲白發,好好稱一稱缺的斤少兩的“一生”。利敏跌宕沉伏。她的心情因天氣的變化百轉千回,所以她會經常發出感嘆:“一切將稍縱即逝”,“時光拿走一切”,“人是那么的渺小”,“每天都有衰敗事物”。寫詩的人注定悲傷,利敏如同一位自詒伊戚的悲觀主義者,在她眼里,似乎注滿了調零、枯萎、暗淡、寒冷,所以她大半的詩是冷色調的,她喜歡歌吟白發、枯葉、黑夜、北風,更喜歡欣賞一種“陳舊的美”:她用“舊時光”、“老故事”、“陳舊了的殘破了的物與人”,構成了一個以懷舊、回憶為底色的抒情體系。只因“往者不可諫”,“過去”便成了一筆無以把捉的遺產,象征著一種確鑿曾有而又非常可疑的價值,雖然利敏憐惜地將其記錄在案(她說,即便一點雨滴她“曾真實地存在過”),卻也不得不承認,過去就意味著“走失”,瞬間就可“把一生過完”,最后只能無奈地說:“歲月的這杯酒/我無法飲得更多/我只是其中一個/沉默寂廖/徒勞地愛著痛著”。
利敏大體是一位卷舒自如的詩人,她喜歡以靜制動,以守為攻,即使自喻為柔弱的小草,也要“在冬天到來之前/把最后一點綠吐盡”。這個時候,利敏采用的是把字句——她面對命運的最終方式是主動地毫無保留地付出:“……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孩子/一個孤單的傻孩子/一無所知一無所有、只想把自己完全地交出去/交給星空和荒蕪的大地/讓淚水涂滿田野山崗/和無知的海洋”。就像西爾維亞·普拉斯的《瘋丫頭的情歌》所說:“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地去;/我抬起眼簾,一切重獲新生。”利敏的世界也不總是一團漆黑,她熄滅一盞燈,總會點亮一顆星,她的內心從未“安伏于被大風吹拂的命。”想來,利敏定然有著許多風的情結,以前出的兩本書,一名《歲月如風》,一名《想飛》——所謂“飛”亦即御風而行,最近出版的詩集不僅以風命名(《我不知道風的方向》,黃河出版社2010年11月出版),還收入了多首以風為題的詩。其主題也可概括為“命運如風”。在利敏的詩里,風無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它有時調皮可愛,更多時候則拒人千里說一不二,它如同上帝的化身,像占卜者一樣,可以“卷走”你,可以“收留”你,也可以為你指出一條“后半生”的路。應當說,“大風”是統領這部詩集的整體意象,它吹響了命運的呼哨,打開了命運的枷鎖,激活了一顆飛向自由的心。
所以,利敏是有福的,她有一扇朝北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