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芝,畢業于煙臺大學中文系,山東大學作家研究生班、山東省作協第四屆第八屆高研班學員。發表作品四十余萬字,散見于全國十數家文學期刊。短篇小說《紅蓮》獲首屆泉城文藝獎。現居濟南,《當代小說》編輯。
早上的時候銀寶對柳美蘭說:“媽媽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成了大明星,幸福死了。”柳美蘭撇嘴一笑:“這夢不錯。”其實銀寶的未來她早就安排好了,高中畢業后出國讀書。依銀寶的成績,在國內考個八流大學都難。柳美蘭見過不少像銀寶一樣在國內學習不怎么樣的孩子,出國一樣考出學位,混得人模人樣的。銀寶出國呆上幾年,回來找份好工作或者留在國外發展都說不定,反正——不能走她柳美蘭的老路。
銀寶不理會柳美蘭的嘲笑:“我準備報考電影學院了。”并著重提到培養演員的幾所名校和為考這些學校本市開的一些補習班,然后就開口向柳美蘭要錢,這些補習班都很昂貴的。柳美蘭才知道銀寶是當真了。柳美蘭沒有一口回絕,她只是說:“銀寶你考不上的,當演員要從小就練習舞蹈、鋼琴、唱歌什么的,這些一霎半霎可不好補,得十年的功夫。”柳美蘭想這下可把銀寶嚇著了,她從小除了玩什么都不愛學的。
沒想到銀寶說:“那你就去找鄭伯伯幫忙吧,鄭伯伯無所不能的。”
柳美蘭一下子愣住了,她一直以為銀寶在她的蔭庇之下頭腦簡單,說的好聽點就是心思單純,這正是她希望的。做夢也沒想到銀寶會從鄭旭龍身上做文章,生出這樣的想法,柳美蘭突然間變得狂怒,手一揚,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上:“做夢!”
銀寶就不做聲了,銀寶從來不是個多話的孩子,她一聲不吭地上樓了。不一會兒柳美蘭聽到樓上傳來口琴的聲音,銀寶在吹《北京,北京》。口琴是銀寶兩歲時柳衛國給銀寶買的,柳衛國愛吹口琴,吹得很好。柳美蘭和柳衛國離婚時銀寶四歲,柳美蘭不想帶走任何東西,包括那個破口琴,可是銀寶非得要,都走出半里路到公交車站了,銀寶還在哭,柳美蘭猶豫了一會兒,便看到趕上來的柳衛國,柳衛國說:“寶兒就愛這口琴,別難為她了。”
銀寶下樓了,她穿上一身紅色休閑服,挎著個籃子,沒有抬頭看柳美蘭,只是告訴柳美蘭她要去買雞蛋。柳美蘭知道銀寶生氣了。銀寶走后柳美蘭嘆一口氣,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的那張臉保養得當,還值得一看。柳美蘭心情好了點,開始包水餃。
柵欄外出現一團紅影,在春日的陽光下一跳一跳的,是銀寶回來了。銀寶籃子里裝著她剛剛買回的本地雞蛋,上面鋪滿了盛開的梨花、杏花,還有桃花的骨朵。柳美蘭知道買雞蛋只是銀寶的借口,她買了本地農民的雞蛋,就到那個山坡上去拾花。她會攀住一個樹枝使勁兒晃,一些花便撲簌簌落下來。銀寶說了:“凡是能搖下來的花都是謊花,永遠不會結果,遲早要掉下來,不如趁著年輕跟我回家。”柳美蘭驚詫于銀寶的記憶力,關于謊花還是柳衛國告訴銀寶的,果樹上有些花開到敗也不會結果子,那些花就是謊花,柳美蘭永遠不會忘記銀寶聽完后烏黑的眼眸淚光閃閃的樣子。
等銀寶把謊花們攤放在露臺上晾好,柳美蘭讓銀寶幫她搟皮兒,并適時贊揚了銀寶帶回的花,見銀寶臉色有所緩和,便開通地說:“那件事我再考慮一下。”銀寶露出笑臉,皮子越搟越歡。柳美蘭心下一樂:姜還是她奶奶的老的辣!
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鄭旭龍的奧迪A8L停在門外。“鄭伯伯!”銀寶像支離弦的箭沖出門外,幫著鄭旭龍打開大門。這讓柳美蘭心痛,以往銀寶不這樣的,她對鄭旭龍熱情但是有距離,這種距離是柳美蘭一心想去掉的,這一會兒她卻不想了。
鄭旭龍五十二歲,戴著小黑框眼鏡,由于沒有小肚腩,也由于養生有道,使他看起來年輕十來歲。見他第一面,誰也不會以為他是地產大亨,八成把他當成大學教授。他看著列隊整齊的水餃笑道:“我這么有口福啊。”鄭旭龍去洗手間的空兒,柳美蘭對銀寶說:“先不要提電影學院的事,等我找機會慢慢說,他這人煩見面就說事兒。”銀寶點頭。所以這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大家看著電視有說有笑,像是真正的三口之家。
吃過飯銀寶禮貌告退,說是學業繁忙,和幾個同學約好了,早些返校去學習。鄭旭龍笑:“銀寶長大了。”不一會兒銀寶從樓上下來,換下了運動服,穿針織衫,短裙,腿修長,留著齊劉海,長頭發到腰。鄭旭龍目光迅速從銀寶身上滑過,說:“銀寶長大了。”柳美蘭捕捉到鄭旭龍的目光在銀寶的胸部做了短暫的停留,心中便一陣刺痛。
銀寶坐上公交車,只坐一站便下了車。她家的別墅位于南郊有山有水的地方,這是本地人節假日休閑娛樂的集中地兒,她和幾個同學約好一起踏青賞花的地方也不得不選在此處,當然她不會告訴他們她家就在附近。銀寶極少和人談及她的家庭,不得不談時也只是簡單帶過。
銀寶在來到的同學中搜索,沒有看到李青華,這讓她非常失望。她希望有人提到李青華。大家熱鬧了很長時間,組織者才提到李青華,說李青華得上完輔導班再過來,所以晚一會兒。“看那‘狼媽’把青華同學逼的。”大家都笑,李青華能來他們都很高興,因為李青華的學習在班里數一數二,級部里前十,這大大提高了他們這個群體的檔次。
組織者的手機響了,是李青華打來的。銀寶側著耳朵聽著,不一會兒看到李青華在手機的指點下沿著山坡上來。李青華高高瘦瘦,學習那么好竟然不近視,所以不戴眼鏡,他皮膚白凈,鼻梁挺直。看著李青華遠遠走來,銀寶的心怦怦直跳。
休息的時候有人問銀寶:“銀寶,打算去哪里上大學呢?”外國語學校的學生,要么學習頂尖超棒,要么家里非富即貴,他們都有學上。銀寶笑:“去北京。”“北大嗎?”“不,清華。”大家哄笑,都去看李青華,因著“青華”和“清華”的諧音。李青華的臉紅了。銀寶想,只有李青華這樣的人才有資格進清華。
銀寶靜靜看著李青華,他臉紅的樣子真好看。不知為什么銀寶卻覺得自己和李青華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永遠都不會是。這種想法令她無比悲愴,她遠遠地離開人群,拼命搖一棵梨樹。梨樹的謊花紛紛落在她的頭上,肩上。銀寶緩緩蹲下,把臉埋進膝間無聲地哭了。
許久,銀寶起身從背包里掏出口琴,坐在梨樹下獨自吹著。
琴聲就那樣在春風里飄來蕩去。
鄭旭龍起身去摸床頭柜上的眼鏡,柳美蘭看著他沒戴眼鏡的面孔,上眼皮下垂,眉骨突出,很有些兇險的樣子,柳美蘭想這就是他的真實面目了。不過戴上眼鏡,鄭旭龍馬上成了文化人。鄭旭龍伸出手來捏了捏柳美蘭的手,柳美蘭猜想他對她剛才的表現應該是滿意的。她當然不會知道鄭旭龍那一捏里充滿了憐憫,他想這個女人保養再好也是日漸松垮了。
“銀寶學習怎么樣?”鄭旭龍隨口問道。銀寶學習不好他是知道的,他這么問一種可能是僅僅為了表示關心,再一種可能就是想聽聽柳美蘭對銀寶的安排。銀寶已上高二,再過一年多就高中畢業了,在平素的談話中柳美蘭提到過想把銀寶送出國,但是從來沒有正式和鄭旭龍說過。
柳美蘭想了想,還是別讓他知道那么清楚為好。所以她說:“學習還那樣,不算強,看看這一年多能趕多少再作打算吧。”
至于銀寶說的上電影學院的事更是絕口不提,她給銀寶說“我再考慮考慮”的時候就已考慮好,一定不能讓鄭旭龍知道銀寶的這個想法,她本能感覺到鄭旭龍如果知道了,會成為一個誘餌,而銀寶,誰知道她怎么想的,她竟然主動提到了讓鄭旭龍幫忙。一想到這些,柳美蘭的頭發都要豎了起來。
“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說。”鄭旭龍說。 柳美蘭給了他一個嫵媚的笑。
柳美蘭年輕時細腰豐乳,水蜜桃一般,她和鄭旭龍有過好幾年的美妙時光。但是當迷戀和狂熱過后,鄭旭龍對柳美蘭也有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冷落,柳美蘭就是在那個時候自以為看透男人的。他的糟糠之妻他不讓下堂,她鬧過;他身邊總不斷這樣那樣的女人,她鬧過。鬧過也就鬧過了,沒有結果。好在柳美蘭也不是吃素的,她軟硬兼施把別墅的產權辦在自己名下,用鄭旭龍給的錢開了一個服裝專賣店,過了幾年竟做大了,開了好幾個連鎖店。她那一段時日的目標就是斂錢和銀寶,這種目標一旦形成就沒有再改變,一直延續到現在。對于鄭旭龍,愛來不來。這樣一來鄭旭龍倒是放不下,兜兜轉轉總還細水長流地過來。
下樓的時候鄭旭龍似乎往銀寶房間瞟了一眼,柳美蘭馬上決定把自己的臥室搬到樓下去。鄭旭龍出門弄她種的花花草草,沒有要走的意思,看來他打算留下過夜了,這在以往柳美蘭會喜不自勝,可是今天她有點煩。
銀寶鼓了半中午的勇氣,趁著無人注意走到李青華身邊:“我看看你的數學作業好吧?”李青華馬上想到銀寶是要抄他的作業,他想了想,說:“你哪個題不會?我給你講講吧。”結果銀寶有四個大題五個小題不會,李青華一道道講過來,銀寶邊聽邊點頭。其實她只聽懂了一道。最后她說要拿李青華的步驟看看,趁人不注意抄上了。銀寶經常抄李青華的作業,當然她會很巧妙地讓李青華以為她只是在借鑒和學習。
銀寶坦然地抄李青華的作業時,柳美蘭正在為她的前途著急。柳美蘭給柳衛國打了一上午電話,總算找到他并把他約了出來,她要給他談女兒的事。不過柳衛國只有中午一小時的時間,下午一點就要回廠打卡,晚了要扣工資。
“今年我想把銀寶送到國外去讀書,你覺得怎么樣?”柳美蘭開門見山。柳衛國還是高大憨厚的樣子,他一驚:“你舍得嗎?銀寶才十七歲。”“你以為我舍得嗎!我也是沒辦法,為了她的前途。”“銀寶怎么想?”“銀寶想上電影學院,當電影明星。”柳衛國笑了:“銀寶還真有想法。明星她可當不上,那個圈子里,你沒看報紙上,整天破爛事兒挺多,還是勸她算了吧。”
聽到柳衛國也反對銀寶當明星柳美蘭高興了,雖然他們反對的原因截然不同。
“出國不出國你和銀寶商量,女孩子家還是安穩點好,在大人身邊,有個安穩工作,嫁個好人頂重要。”柳美蘭知道柳衛國不支持銀寶出國,不過這可不由他說了算。
“我已經開始找中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辦好手續,今年暑假要是走不了,讓銀寶和你那小丫頭一起回鄉下奶奶家吧,銀寶太缺乏鍛煉。”這是今天柳美蘭找柳衛國的真正目的。
柳衛國想了想說:“行。”
“你不正為小丫頭小升初發愁嗎,別管了,我給她找離你家最近的重點初中,這樣你家那口子就不會為銀寶的事和你生氣了吧?”
柳衛國臉一下子漲紅了,他說:“需要多少錢我給你。”
“照顧好銀寶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錢。”這三四萬為了銀寶花值,就算不為了銀寶,為了柳衛國她也難以生出怨言。
柳衛國很深地看了一眼柳美蘭,他顯然也明白了她的來意。柳美蘭低頭不語。
當年化工廠技術員柳衛國心頭有兩個寶,一個是柳美蘭一個是銀寶。后來柳美蘭為了鄭旭龍離開他,聽說他三年沒再找,誰勸也沒用。到了第四個年頭,才找了小丫頭的媽。小丫頭的媽是新進廠的,看中了柳衛國的忠厚,死活要跟著。這是柳美蘭從她朋友那里聽到的,她的朋友也是化工廠的,柳美蘭在化工廠時和她一個車間。
喝了一壺茶,臨走的時候柳美蘭才發現柳衛國拎著四個大包子——他中飯還沒吃。沒等柳美蘭表示出愧意,柳衛國搶先說:“不餓,什么時候餓了再吃吧。”他還是這樣的脾性,為別人想的多為自己想的少,柳美蘭覺得眼里有些潮濕,她狠狠眨了眨眼睛,告誡自己不要這么脆弱。
銀寶周末回家,柳美蘭唉聲嘆氣地對銀寶說:“上電影學院的事我問了,根本沒有希望。”然后柳美蘭列舉了對專業課和文化課的要求,總之銀寶一項都不符合,后門兒都沒法走。銀寶問:“真的嗎?”柳美蘭說:“不光你鄭伯伯,我還問了周圍一圈的朋友,都這么說。”為了表示坦蕩,柳美蘭更加氣壯地說:“不信你自己問問你鄭伯伯。”
銀寶沒有說話,上樓了。不一會兒樓上傳來口琴聲。
為了辦理留學手續,柳美蘭需要銀寶學習方面的一些資料。在銀寶吹了半個小時的口琴后,柳美蘭敲開了銀寶的門,向銀寶索要這些資料。
銀寶問:“出國留學用的吧?”柳美蘭當然不承認,但是她也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比如辦保險之類的,根本不靠譜。銀寶說:“不說干什么用我就不去學校辦。”柳美蘭火了:“老娘給你要點東西還得像罪犯一樣老實交待嗎!”“啪”地拍到桌上一個條子:“就按這上面的準備。”
銀寶不緊不慢地說:“我是不會去準備的,因為我根本就不要什么出國留學。我不愛學習,在國內都學得這么差,出去怎么能學好?出去也是浪費你的錢我的時間,我要是一不小心抑郁了,從一百八十層樓上跳下來,你就沒有女兒了!”
柳美蘭目瞪口呆。
“我就要上電影學院。”銀寶說。
柳美蘭卻不想結束這場談話,她質問:“當電影演員有什么好的?有名氣?掙錢多?實話給你說,名氣都是虛的。錢你缺嗎?別墅,服裝店的收入,我的存款,夠你花的。都說國外的教育和國內不同,不會覺得累,就算是旅游見見世面也好。退一萬步說,不出國不上學幫媽媽打理生意也不錯。”
“電影學院我上定了。”銀寶開始吹口琴,不再搭理柳美蘭。柳美蘭此時才意識到銀寶不愧是她的女兒,和她一樣的脾性。當年爸的訓斥媽的尋死覓活都沒有阻止得了她和柳衛國離婚,三個女婿中他們最中意的就是柳衛國,媽說過:“蘭妮兒,你會有后悔的那一天。”
柳美蘭說:“銀寶聽好了,我在給你聯系美國的一所大學,你必須出國,必須!”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嚴厲而空洞。
柳美蘭扶著樓梯一步步下去,幾乎要跌倒,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沮喪和絕望。
一個星期三的午后,下著毛毛細雨,柳美蘭和稅務上的朋友一起喝完酒,就直接打車回家來了。柳美蘭看到車庫里停著鄭旭龍的車,沒有覺得什么。可是在鞋柜邊看到銀寶的短靴時,柳美蘭全身的血突突地涌向頭頂,她倚住墻壁才勉強讓自己沒有摔倒在地。星期三,不是銀寶回家的時間,外國語是寄宿學校,一周回家一次。
客廳里沒有人,也許他們午睡還沒有醒。抱著這樣的幻想柳美蘭推開自己臥室的門,自從那天發現鄭旭龍瞟銀寶的房間,柳美蘭就把自己的臥室搬到樓下,把銀寶留在樓上。鄭旭龍沒在臥室里。柳美蘭又分別查看了廚房、餐廳、衛生間和后面的花園,依然半個人影也沒有。柳美蘭抬頭望了望樓梯,樓上悄無聲息,似乎又有什么響動。柳美蘭臉上現出猙獰和絕望之色,向樓梯飛奔過去,以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往上爬。爬到樓梯轉角處柳美蘭突然又停住了,就像她突然奔過去一樣。她幾欲跌倒,伏在木樓梯上大口喘息。
喘息的時間是那樣漫長。等終于能夠邁動腳步了,柳美蘭沒有上樓去,磕磕絆絆往下走,有好幾次差點被地毯絆倒。
柳美蘭走出房間,走出院子,沿著社區大路漫無目的地走,一輛寶馬在她面前緊急剎車,她呆滯地看了一眼,原來自己是逆行,就掉頭往回走。她想起媽媽說過的話:“蘭妮兒,你會有后悔的那一天。”她拐進小區的亭子里,坐在那里四處看,發現雨已經停了。
店里打來電話,說有幾款衣服缺貨,有顧客已經訂下了,她便給廠家聯系,下了訂單,還給電話那頭的負責人開了個玩笑。掛上電話,她又給柳衛國打電話,對柳衛國說:“衛國,丫頭上學的事辦成了。”不等柳衛國說話她又掛上電話。有個老太太領著孩子去爬小區里的那座小山,孩子的小屁股一晃一晃的,非常像小時候的銀寶。
柳美蘭再次回到家的時候,看到鄭旭龍坐在客廳沙發上講手機,電視開著,鎖定在經濟頻道。樓上傳來口琴聲。以往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柳美蘭注意到鄭旭龍剛剛洗過臉,因為他臉上男士護膚霜的香味還沒來得及散盡,護膚霜是柳美蘭買的,就擺在她的梳妝臺上。
看到她疲憊失神的樣子,鄭旭龍體貼地為她拿來一塊濕毛巾,說:“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做飯。”他的背影還是很自負的樣子,看不出來什么。
看到柳美蘭上樓來,銀寶停止吹口琴。房間里窗戶洞開,柳美蘭還是捕捉到了一種氣息,與身體有關的氣息。銀寶穿著校服,緊并雙腿坐在床邊,床上異常整潔,顯然是精心整理過。銀寶眼里有水草一樣的東西滑過,對柳美蘭說:“我回來拿衣服,鄭伯伯也在。我給他說上電影學院的事,他答應了。”柳美蘭盯著銀寶,說這些話時銀寶那么平靜,缺少少女達到目的時的喜悅。是的,從今天起銀寶已經不再是少女了,柳美蘭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她感到心口一陣絞痛。
銀寶沒有躲避她的目光,也看著她。柳美蘭冷冷地笑了,不愧是她柳美蘭的女兒,她先下手為強,敢作敢為,打通了通往電影學院的路,堵死了老媽送她出國留學之路。
柳美蘭問:“想好了?”
銀寶說:“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柳美蘭轉身下樓。
吃過飯銀寶要回學校,銀寶背著雙肩包和他們告別,她站在客廳中央看著媽媽,深情里夾著一絲膽怯,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鄭旭龍一眼,揮手離去。柳美蘭望著銀寶青春的背影,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鄭旭龍主動和柳美蘭談起銀寶的事:“其實你應該尊重孩子的選擇。”
柳美蘭苦笑道:“她為什么不尊重我的選擇?我難道不是為她好嗎?”
鄭旭龍拍拍柳美蘭的肩膀:“你娘倆兒一個脾氣。”
柳美蘭說:“鄭旭龍我知道你有通天的本事,銀寶的事你一定要辦好,還有,你要好好待銀寶,你要是虧待了銀寶——”
鄭旭龍笑道:“怎樣?”
柳美蘭冷笑:“小心你的身家性命。我知道你黑道白道都有背景,要是一個人連命都不想要了,她還怕什么黑白嗎?”
鄭旭龍笑:“我對你不好嗎?我能對銀寶不好嗎?”
黃昏的時候,銀寶坐在懸鈴木下吹口琴。不知何時李青華出現在銀寶面前。她一直在吹,李青華一直在聽。銀寶停下來的時候,李青華清了清嗓子,說:“柳銀寶,你這么聰明,好好學一定能趕上去。”銀寶微微一笑:“我是廢了。”李青華說:“不要自暴自棄,相信自己能行就能行。我一直都是這么鼓勵自己的。”銀寶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
又過了一會兒,銀寶說:“我想考電影學院,學習表演。”這話銀寶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終于吐出來。李青華微微一笑:“有理想就好——愿你夢想成真!”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嘴角翹起,牙齒潔白。“替我保密。”“一定。”
銀寶高興起來,歪著腦袋說:“作業也要及時借給我學習哦,我不會抄的,你放心。”李青華呵呵笑了。
銀寶的手機來了短信,是鄭旭龍發的:小銀寶,我在校門口,接你。銀寶看完短信把口琴塞進雙肩包,站起身來和李青華告別。李青華有些傷感地說:“就要放暑假了。”銀寶頓了一下,說:“是啊,就要放暑假了。”
鄭旭龍等在門口,開車帶銀寶在海鮮店吃過飯,又把銀寶帶回一處房子。銀寶對這套三居室的房子似乎相當熟悉,進去先放水洗了澡,又去書房看鄭旭龍給她買的備考用書。有十幾本書,理論性的據多,銀寶噘起嘴,拿起一本坐到鄭旭龍腿上,說:“這么難。”鄭旭龍說:“能學多少學多少,有我幫咱銀寶呢。”說著把書扔到一邊,抱起銀寶去臥室,銀寶蹬著腿說:“還要去上晚自習。”鄭旭龍說:“晚不了的,小銀寶。”
銀寶不再掙扎,任由鄭旭龍慢慢脫掉衣服,突然就想起李青華傷感的樣子,她說:“就要放暑假了。”
天黑下來,李青華看到銀寶踏著晚自習的鈴聲進來。好像才洗了澡,頭發沒有全干,小臉紅撲撲的,卻是一股清冷的表情。
銀寶與鄭旭龍一起吃海鮮的時候,銀寶的媽媽柳美蘭與銀寶的爸爸柳衛國也在一家飯店的包間里一起吃飯,這在他們離婚以后還是第一次。柳美蘭一般都是在電話里聯系柳衛國,有事說事,說完拉倒,連見面都極少。
把柳衛國約過來,柳美蘭卻不說什么,只是不停地喝紅酒,吃東西,吃得很多。柳衛國知道柳美蘭遇到煩心事了。別人生氣時都是吃不下飯,柳美蘭卻相反,她一生氣就吃得特別多。柳衛國不說什么,也默默地吃。等看柳美蘭吃得差不多了,柳衛國說:“美蘭,別吃了,要是小丫頭上學的事不好辦就算了,又不是沒學上,她對口的學校也不是很差。”柳美蘭劈頭說:“這件事給你說沒事就沒事,啰嗦什么!”“那你又為什么不高興?”“銀寶不愿意暑假去鄉下。”“不愿去就不去。”“你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嗎?”“干什么?”“她要去上藝考補習班!”
聽到這里柳衛國笑了,他還真擔心銀寶出了什么事,原來只是沒聽柳美蘭的話走出國那條路,柳美蘭就不高興成這樣。
“銀寶……”柳美蘭欲言又止,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眼淚卻噼里啪啦淌下來。柳衛國愣住了,柳美蘭是何等要強的女人,她從不在別人面前流淚的,即便和他離婚她也沒掉一滴淚。可是一時又無法勸解,在他看來這并不是值得她流淚的大事,她經歷的大事比這多多了。柳美蘭說:“衛國,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銀寶,是我害了你們……”越來越驢頭不對馬嘴了。
柳衛國只好說:“美蘭,我也對不起你,我就是沒有出息的人,也沒能幫你管好銀寶,要不我再幫你勸勸她?”
柳衛國這么一說,柳美蘭索性大放悲聲:“都是我自作自受,自作自受,老天都看著呢!”她趴在桌子上哭得一塌糊涂,剛才喝的紅酒,吃的花蛤、黃花魚、西蘭花、豆苗菜全吐了出來,花花綠綠的一地。
柳美蘭哭得就像銀寶出了意外一樣,而她只是想上電影學院,柳衛國被弄得莫名其妙,沉默了一會兒,他問:“美蘭,沒有別的事吧?”柳美蘭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味地哭。別問了,或許她在那個男人那里受了氣。等她哭的聲音小了點,柳衛國把她攙到沙發上,遞給她一盒紙巾,讓她好好休息一會兒。柳美蘭虛弱地躺在沙發上,保養得體的臉這時也顯出老態,頭發竟然沒有及時染,發根處露出幾縷白色。這讓柳衛國想起她的年齡,四十二歲了,比他小三天。柳衛國感到一陣酸楚。
柳美蘭看到柳衛國眼中的憐惜,感到不可容忍,硬撐著坐起來說:“我喝多了。”柳衛國說:“美蘭,想開點,凡事別要求太高。”柳美蘭長嘆一聲說:“衛國,不是你想的那樣。”沒等柳衛國接話,柳美蘭又說:“哭一場,心里好受多了。”
柳美蘭堅持不讓柳衛國送,她坐進出租車,柳衛國給她關好車門,并謹慎地記下出租車車牌,讓柳美蘭一到家就給他電話。車開出去200米遇到紅燈,柳美蘭回頭,看到柳衛國還站在路旁望向這邊。他佝著背站在夏夜的風中,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車子一輛接一輛從他身邊開過,她便看不到他了。
暑假里銀寶天天早出晚歸,柳美蘭并不追問她在哪里上輔導班,幾點上課幾點下課,只是柳美蘭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大聲呵斥銀寶,摔摔打打。銀寶從不犟嘴,她靜靜地躲在樓上吹口琴。
一天,柳美蘭買了兩條小狗,一條牧羊犬,一條京巴。她叫牧羊犬大寶,叫京巴小寶,因為把它們帶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想起柳衛國,在那間朝西的平房里,柳衛國把她叫做大寶,把銀寶叫做小寶。當然,這些銀寶是肯定記不得了,那時她還不滿四歲。可是當她在家里大聲叫著大寶小寶的時候,她發現銀寶眼睛里有一絲異彩閃過,仿佛在極力搜尋著什么,這個時候柳美蘭希望銀寶能回憶起什么,和她說點什么。可是銀寶什么也沒說,柳美蘭看到銀寶從背包里掏出口琴來吹,銀寶的眼睛里平添了些許傷感。
銀寶偏愛小寶,她總是在大寶看不見時偷偷扔給小寶一塊紅燒肉,大寶看到了當然追著搶。那天小寶被大寶追得慌不擇路,撞碎了客廳的花瓶。柳美蘭勃然大怒,抓起一根樹枝追打小寶,小寶被打得聲聲哀叫。銀寶在一邊求情,柳美蘭打得更歡。
鄭旭龍在午睡中被驚醒,氣哼哼地奪下樹枝:“美蘭,不知道我在午睡?”柳美蘭說:“你睡你的,我教訓我的狗。”鄭旭龍推推眼鏡,一臉的不耐煩:“把一條小狗打成這樣,你也太心狠手辣,我看你是更年期到了……”
“不許你這樣說媽媽!這是我們的家,看不慣你可以走!”鄭旭龍話未說完被銀寶攔腰斬斷,她從鄭旭龍手中奪過樹枝送回柳美蘭手中。鄭旭龍被銀寶的目光震懾,悻悻地轉身回屋,穿好衣服拂袖而去。柳美蘭呆住了,銀寶拉柳美蘭進屋,不聲不響打掃花瓶的碎片。
黃昏的時候,鄭旭龍又回來了,左手捧一大束鮮花,右手抱著一個新的花瓶。鄭旭龍把花瓶擺放好,插上鮮花。當著銀寶的面,鄭旭龍對柳美蘭說:“對不起美蘭,中午是我不好。”柳美蘭把臉扭向一邊:“別跟我說話,我更年期了!”雖是這么說,語氣緩和了許多。銀寶一言不發返身上樓,可是許久樓上也沒傳出口琴聲,這讓柳美蘭和鄭旭龍格外納悶。
“……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沒有捷徑,只能靠自己的勤奮和堅持,我堅信這一點。很高興我們都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并在同一座城市求學。我鼓了很大的勇氣給你寫信,終于可以說出埋藏在心里許久的愿望:柳銀寶,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這是李青華寫給柳銀寶的信,時間是第二年的九月中旬。此時李青華考入北京大學,銀寶如愿進入電影學院。
銀寶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把這封信看了十二遍。最后一遍的時候,她看一頁撕一頁,把信封和五頁信紙全部撕成碎片。手一揚,這些碎片如同花瓣紛紛落下,銀寶便想起家鄉南山的梨園和那些紛紛落下的謊花。
銀寶在房間里左翻右找,沒有找到口琴,才想起口琴留在老家了。臨來的時候銀寶看了看口琴,順手放在書架上。用不著了,新的生活開始了。“新的生活開始了。世事就是這樣,怨不得我。新的生活開始了……”銀寶念叨著,擦著眼淚,揪著自己的頭發,發出貓頭鷹一樣凄厲的聲音。
銀寶在信的碎片上睡了一覺,醒來后覺得很餓,她從冰箱里拿出兩個蛋撻吃了,又把地上的碎片清掃干凈,還沒來得及化妝,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鄭旭龍回來了。鄭旭龍經過一番考察,在離電影學院不遠的地方租下這套房子。
“小銀寶,明天想去哪兒玩?”鄭旭龍問。
銀寶描著眉毛說:“長城吧。”
第二天沒有去長城,鄭旭龍因為生意上的事一早趕回省城。銀寶一個人去了北大,她在數學系新生的宿舍樓前坐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方看到李青華從樓里走出來,他穿著白色休閑衫,領子酷酷地豎起來,短褲,球鞋,平添了大學生的灑脫。銀寶心怦怦亂跳地跑上去,她真想聲音響亮地叫住他,摸一摸他豎起的衣領。可是在離李青華幾米外的地方銀寶停下了追趕的腳步,她就和李青華保持著幾米的距離,跟著李青華來到湖邊。湖邊人來人往,可是在人群中銀寶覺出李青華的孤寂,他靜靜地站在湖邊,湖水幽幽,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爍爍。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青華轉身緩緩向食堂的方向走去,這一回銀寶沒有跟上去,她看到李青華的雙肩包一晃一晃的,不一會兒便被來來往往的人影擋住了視線。
與此同時,在南山的別墅里,柳美蘭手中拿著念珠,口中念念有詞:“人類痛苦的根源在于欲望,欲望,欲望……”忽然,她扯著嗓子喊:“銀寶,銀寶!”少頃,牧羊犬大寶從樓上躥下來,嘴里叼著口琴,蹭蹭柳美蘭,柳美蘭閉著眼把口琴放在盤著的腿上,繼續數念珠。
責任編輯 趙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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